小孙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算了吧,你气也出了,火也发了,这一页揭过去吧。公安局刘局长让我来接你,要出大事了!”
谷玎吓了一跳,一打听,才知道朔黎坐火车先到了,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而且一下车就打了一辆红夏利出租车赶往旌旗营。偏巧玉秀到新加坡宾馆来等他,一听说两人走岔了,就坐了公共汽车折了回去。
谷玎说:“这算什么,父女相认,在哪见面还不是个喜庆!”
小孙说:“不是那么回事。有人看见,玉秀怀里揣着把刀子,说是要替妈妈和她自己报仇哪!”
谷玎一听,身上都有些发抖了,说:“难道是朔黎错了?他有好些年不再深入生活,是不是胡编乱造,把艺术和现实混为一谈,结果弄巧成拙了?要是真出了事,让全国人民是哭还是笑?”
就风风火火赶到公安局,见了刘忠诚,大呼小叫的一阵,说你这个鸡巴警察头子是干什么吃的,要是朔黎真的死了,枪毙你十次都不够赔的。刘忠诚就嘿嘿笑,说我知道你和朔黎的交情,这个你放心,我们不能让一个著名作家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我已经和旌旗营通了电话,随后又派警察小丁带着警车去追玉秀。人家说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都是你老谷在中间瞎撺掇的!
谷玎仰天长叹一声:“怪不得西方人常说,唯人与瓜难知。我怎么才对呢?怎么才不对呢?”
刘忠诚说:“我还想告诉你,新加坡宾馆别给史先发留房间了,他不敢来参加庆典,我们也不让他来,据我们掌握,莺歌岭方面要卸他一个肥肘子,为北沙县改市庆典献厚礼呢!”
小孙说:“林业局那面,给张临轩晋升一级工资,说是还要报请林业管理局和林业总局,命名为国家森林卫士哪!”
谷玎说:“这周遭连森林都没有了,哪来的卫士?这不是瞎胡闹么?”
刘忠诚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家有自己一套公检法,我们能管的他们都管,我们管不着的他们都管得着,不信你到山上抓几个蛤什蚂,都能蹲你的拘留!”
谷玎又说:“我总看那个警察小丁虎了巴唧的,刚给他记了一功,走道就有点儿发飘。告诉他,别铐玉秀,玉秀不同于那种蓄意杀人犯,她那是一种情结,懂不懂?”
刘忠诚说:“情结不情结的我不懂,我琢磨是她脑袋里的一根弦短路了。你放心,我让他把玉秀请到这儿来,只要把话一说开,她会感动的,索性就认朔黎为义父也不错!”
谷玎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竟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走出公安局,从兜里摸出二百元钱,交给小孙说:“拿上这钱,去找找你嫂子,为我破破例出一趟私车。老丈母娘过生日,让她哭着回去,我没法跟辛家交代!”
小孙说:“也好,我出去躲躲。别看这车破,可你那些债主都打它的主意,要扣下它抵债呢!”
谷玎说:“谁要扣你就给他,让他打个收条。我就不信,蛆多了能拱倒酱缸,我代表着新生的北沙市政府,能黄了他们那几个小钱?这些人就是眼窝子太浅,当年红军长征,不是也借过老百姓东西嘛,过了几十年,还不是连本带利照还!”
小孙坐到车上,打着火,又探出头来说:“谷指,我伺候你一场,咱哥们处得不错,有些话说出来你可别不高兴。你干得太猛了,懂不懂我的意思?你睁眼看看,身前身后一左一右的人都在干什么?你当是你们家的事哪?忙活了一冬带八夏,人家提的提了,发的发了,你落下了什么?结果快把一个好好的家庭弄散花了!”
谷玎说:“我也就是这一回。再说了,狗守夜鸡司晨,该我干的我不干行么?”
小孙将车缓缓开动,嘿嘿一声冷笑,留下一句:“我就知道劝也是白劝,你这种人改不了!”一踩油门,那车如一只受伤的蚂蚱,抖动着黯淡的鞘翅,驶向马路另一端去了。
为庆贺新加坡宾馆按时交付使用,市政府出钱,在玫瑰酒家招待外包工吃饭。谢俊放到场讲了话,并委托谷玎代表政府亦即甲方给大家敬酒。谷玎说,我还有一大的堆乱事,喝冒高了也不好看。谢俊放说,接待方面都有人负责了,你可以轻松轻松了!韩老翻就捅捅谷玎说,谷指你听明白没?你的戏我的戏都没了,人家新郎新娘入洞房,咱们代东靠山墙!谷玎就顶他一句:那么你说说,周硕、岳棣、陈荪江、朔黎、李哲、茜茜这些人,你我谁有资格接待?不靠山墙,你还想进洞房掺和掺和,打打秋风?韩老翻就笑,说我说不过你,反正你不喝我也不喝,别人咱没资格见,见见李哲书记总行吧?酒气醺天的让他苛我!
谢俊放一走,外包工们如蒙大赦,也不管饭店墙上贴着的诸多禁忌,一时坦胸裸腹,猛猛地喝出一派绿林风格来。卷铺盖回家已经指日可待,大家思乡之情更加急切,就扯开喉咙,瞩望着南天唱起民歌来。谷玎打量着儿子和金虹留下的种种遗迹,也不免睹物思人,压在心底的失落感便随着酒劲儿漫涌上来,就不断反思,如果当初顺应了他们,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他们到底在哪儿落脚?干什么行当?他眼看老之将至,是到南边投靠他们,还是让他们回到北沙来?这么想着,便坐不住了,嘱咐了几句,随便找个借口,就溜了出去。街道已经是焕然一新,满街的标语彩旗和彩灯,身穿套服手持花束排练归来的孩子有说有笑,已衬托出浓重的节日气氛来。
一时也不知该到哪儿去,心仍然悬在半空里,放不下庆典会场的事,就信步朝东山坡走去。忽然从小巷里传出一阵洞箫的声音,在种种喧嚣里,竟然吹得平和宁静,如一道清幽的溪水从山谷里流淌出来,绕过重重险阻,汇入江河湖海,表现出百折不回的柔韧。想起好久没见到米大炮了,也不知他的厂长日子好不好过,就三步两步拐进去,果然,他还是坐在老地方,遗世忘我地吹着老调子。他在他身边站着看,直到吹完了一阕,他才缓缓朝他抬起头来。
“后院冯桂香回来了!”米大炮对他说。
“哪个冯桂香?”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冯桂香?刚才还过来跟我打听,哪个人叫谷玎,人家还要见见你哪!”
谷玎这才明白,原来是茜茜,后院是她的叔叔家。
“她见我干什么?我可不想让一个走红歌星屈尊接见。”
“你怎么就那么大的架子?这工夫潘胖子正在她屋里呢!”
“潘胖子是潘胖子,我是我。--她怎么不住新加坡宾馆?”
“还不是让你的文章给写怕了!”
谷玎朝后院看看,玻璃窗上有个绰约的影子。
“我想,她是在听你吹箫,客心洗流水呀!”
米大炮把那只洞箫掂在手上,笑笑说:“我想,杨老板其实不大懂得乐器,这一点他不如你,你在宣传队上干过,可上次你什么也不说!”
谷玎说:“他实际上是把乐器人格化了。据我所知,箫这东西原叫羌笛,少一个音阶,现在你吹的这种洞箫是经过改进的!”
米大炮钦佩地点点头:“杨老板昨天跟我聊过,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他说,如果搞普选,他很有可能落选,而有一个人很有可能当选!”
“他说谁?”
“他说你!”
谷玎像被烫了一下,慌忙说道:“这是什么话?他这么说还不如骂我几句,我谷玎成了什么人了?今后我没法在北沙干了!好在明天大幕一拉开,我就要挂印封金了!”
米大炮说:“我想,他说的是真心话!”
谷玎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说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脏字,转身走开去。这时他才发现,新铺过的水泥马路不再平整,他走得踉踉跄跄,好像要顺拐似的。
新加坡宾馆真的就实现了七通一平,点起了锅炉,开起了空调,各个职司分别到位,所有的功能无不齐备,辉辉煌煌的虚席以待了。只是接待贵宾的工作没有合适的人选,物色了几个,都不尽人意。谢俊放就向杨家良建议,最好让于海石重新出山,他毕竟是上过场面的角色,这么多年跑上跑下的,轻车熟路了,又和来宾多有交往,也算是老面孔,人家一来就要问小于哪去了,我们还要费好多口舌解释。杨家良斟酌再三,确实没人能够取代,又是应急,就同意了。为了表示他的不徇私情,他对谢俊放说:“临阵斩将是兵家大忌,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和他新帐老帐一起算!”谢俊放就笑笑说:“再说吧!”
陈荪江是穆江市派车直接送来的,由谢俊放亲自接待,第一个住进新加坡宾馆里。老先生在房间里躺了不到十分钟,琢磨来琢磨去,忽然提出,他不能住在这样的宾馆里,好虽好,可离死人太近,怕不吉利。何况抬头就能看到那块纪念碑,那东西像民间避邪的桃木剑一样,总让他感到不舒服。谢俊放这才醒悟,当初确定宾馆位置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各种成份的兼容性,现在果然出现了麻烦,万般无奈,只好让老先生委屈委屈,还住进老宾馆的高间里。
原以为周硕会有恰好相反的感觉,可这位资深人物在宾馆里里外外走了一圈,看着种种豪华的陈设,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问了一些问题,回答只是一些模棱的哼哈唔嗯。于海石说:“您老选哪个房间下榻?”他说:“我的战友都长眠在这里,我怎么能在咫尺之外吃喝玩乐?再说,这样也脱离群众,让乡亲们说闲话。--我还是住老地方!”杨家良也不敢深劝,只好悉听尊便,也请进了老宾馆的高间,和陈荪江同一楼层,分别在走廊的两头,也好体现空前的团结和平等。随员和下属一看,也纷纷向山下转移,唯恐惹老头子生气。只有岳棣夫人的身份和文化背景使然,没什么禁忌,堂而皇之地住了一个向阳的房间,她的那个私人秘书杰克住了她的隔壁。
黄昏时分,周硕薄宴小酌之后,要上街转转,看看北沙新貌,杨家良和省里市里的一些随员就相跟着出来了。看到街上如此整洁,人文景物果然大为改观,脸上就渐渐露出笑容,说:“家良弄得不错,北沙到底在你手上变成市了,功不可没啊!”大家一听,方才喘出一口长气,杨家良就很知进退地说:“哪里哪里,也都是老领导做的铺垫,就像刚刚吃下的虾饺,吃到第二十个才饱;但不吃前十九个,也不可能直接吃第二十个!”周硕就慈祥地笑了,说:“那么,我就是北沙的第一个虾饺,被你小子一口吞下去了!”
看他高兴,杨家良就说,街上有个做铁活摆棋势的谷老爷子,你记得不记得?周硕想了一下说,记得,我们还是光腚娃娃哩!杨家良说,他正在街那头等你,据说北沙能和他下平手的人,只有你!周硕说,这老东西还挺能活的,走,看看去!
一伙人就簇拥着周硕,向另一个街口走过去。谷老爷子正在收拾东西,见了那一群人,也没有肃然起敬的意思,那动作慢吞吞的,如一只古老的鬣蜥。
杨家良走上前去说:“老爷子,你看看谁来了?”
谷老爷子眯起眼睛,在人群里打量半天,摇摇头说:“人老了,眼睛花,认不出来!”
周硕说:“我是周硕啊,你连我都认不得了?”
谷老爷子把眼睛凑到他跟前,像分辨什么器具似的看看,看得人们都沉不住气了,终于说:“挺像的!”
周硕向他伸出手来,但那手伸得幅度不大,手臂弯曲着,如一只煮熟的鸡翅。谷老爷子望着那只鸡翅,把手背到后面说:“我手脏着呢,从来不跟别人握手。--咱们下盘棋吧!”
周硕笑笑,就坐在对面的马扎上。那副象棋又旧又脏,上面的字都不大清楚了,木制的棋盘上,刀刻的格子已经被岁月磨秃了,如同一条条被人踏光的阡陌。周硕先走,动用了双炮,又使了巡河车,发动了一连串凌厉的攻势,围观的随员还在一旁支招。谷老爷子也不慌张,稳扎稳打中突然发奇兵,输赢就定局了。
“你输了!”谷老爷子觑定周硕,眼睛炯炯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