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硕把棋子一扔,笑笑说:“我输了我输了,不常玩,下不过你了!”
说完款款地站起身来,拍拍两手上的灰,向宾馆方向雍容地一指:“我就住在那儿,没事过去坐坐!”
谷老爷子连连摇头说:“我不去,你不是周硕!”
周硕哈哈大笑:“真是老了,认不得人了。--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啊!唉,人哪,不抗混不抗混!”说罢就迈开稳健的步子,向深街缓缓踱去。几个随员也说,那老头怎么会连小时候的伙伴也认不出了?真是老糊涂了,不中用了。
杨家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等那些人走出一个相当的距离,谷老爷子就开始收摊了,手上一边干着,嘴上一边唱:哭一声钟贤弟死去的魂灵,自去岁结金兰时刻挂心。
细思想再抚此琴无高论,贤弟你不在少知音。
愚兄我今日坟前调琴韵,从此以后再不能够抚瑶琴。
抚罢了站起身将心一狠,举起了瑶琴摔碎在了地埃尘……唱到这儿,忽然拿起那个破铁盆,豁啷一声就摔在地上,又用脚踏上去,踏成一个瘪瘪的玩意,然后又拾起来,扔到一旁的垃圾箱里。
“从此之后,这街道上就清静了!”谷老爷子喟叹说。
杨家良心里一热,跟上一步说:“老人家,以后你到哪儿摆摊?我好找你下棋!”
谷老爷子说:“哪儿也不摆了,我岁数大了,打明天起,我就不干了!”几句话说得苍凉而热烈,充满人生况味。推起小车,吱吱扭扭地走几步,又被杨家良叫住。
杨家良说:“上一次你没跟我讲完。你师傅临终前到底告诉了你什么诀窍?”
谷老爷子说:“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和别人乱说!”
杨家良说:“我能。老爷子,难道你不相信我?”
谷老爷子把脸仰向天空,似乎在寻找第一颗出来的星星。
“师傅对我说,这个诀窍谁都知道却谁也没掌握,那就是,铁烧红了,不能用手摸!”
杨家良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谷老爷子苍老的背影,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它好像一句荒诞的玩笑,又好像一句人生箴言,充满智慧、哲理与感悟。他想,这的确是为人处世的诀窍,很对很对。
夜幕降临,北沙小城上空又浮动起一层乳白色的烟气,使整个盆地增添了一种仙境的况味。谷玎走过的时候,水泥厂球磨机的日夜轰鸣声总算暂时停下来,使人感觉到一种不很真实的静谧。东山脚下直对着烈士纪念碑的广场上,几只大功率探照灯来回扫射,把已经布置好了的庆典大会会场映照得宛如白昼。一群孩子在警戒线外围嬉戏着,保卫人员往返巡视,嘴上都亮着红红的烟头,--将由家乡的三发烟陪伴着他们度过冷清的庆典前夜。明天九点,就将有成群的鸽子和气球飞上晴空,将有人们平时少见的飞机从头上飞过,向下抛撒彩纸屑和传单。他特地看了看缚在木桩上的一百个大气球,它们排成一个壮观的阵容,随着微风来回摆动,欲飞不能的样子。金虹留给北沙的那只大气球悬在广场外缘,坠着的白色条幅上写着鲜红的大字:玫瑰酒家,北沙之花。这使他联想到苍茫大海上鼓荡的白帆。为此他深深叹了口气。
沿着卵石和水泥铺就的蜿蜒小路,谷玎来到他为之劳心劳力的新加坡宾馆。路两旁的枝形灯吐着柔和的白光,让他感到一阵照彻身心的慰藉。穿过光影婆娑的美人松,绕过大理石照壁,他站到了宾馆门口。匾额上的鎏金馆名还是特请穆江著名书法家提写的,老人家也真敢要,五个字五千元,说成是一字千金,那是毫不妄言的。
正要进门,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轻门卫把他拦住。
“你找谁?”门卫生硬而优越地问他。
“不找谁,我来看看!”谷玎说。
“这地方是你随便看的么?”
“你不认识我?我是谷玎啊,这宾馆还是我指挥建成的!”
“说这个没用,我按制度办事。--建设这宾馆的是外包工,你看哪个外包工进来住了?上面有指示,除了来宾、市领导和内部人员,一律不得入内。再说,衣着不整者概不接待!”
谷玎在感应式大门的茶色玻璃上审视了一下,的确,他东奔西忙的,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刮胡子,身上这些行头,全都脏兮兮的,仔细闻闻,难免有一股隐隐的汗酸味。
他压着火气,耐心说道:“小伙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要进去看一眼,打个转儿就出来。要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门卫有些动怒,放大了声音说:“再无理取闹,我叫警察啦!”
谷玎也火了,高声嚷道:“我无理取闹?好,你叫警察吧,把警察头子叫来才好呢,我骂这王八犊子一顿!”
正在僵持,一个人大模大样地从里面走出来,谷玎一看,不免惊呆了,原来竟然是于海石。看见谷玎,满面春风地伸出手来握,又假做嗔怒地对门卫说:“这是谷指,你怎么会连谷指都不认得?谷指是北沙县改市工程副总指挥,可是还有好几个钟点的权力呢!”
这么说着,就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谷玎进去。看着他那副假惺惺的表情,谷玎就觉得胃里的东西直往上返,又碍于彼此的面子,就说:“里面贵宾多,我就不进去了,没来得及换衣服,别丢北沙的面子。--住满了么?”
于海石刻薄地一笑:“满?你以为你起早贪黑弄这么个玩意,人家就一定会捧场么?告诉你吧,偌大的宾馆,只住了一个客人,还是当年从北沙偷渡到美国去的。”说完又补充一句,“当然,还带着个私人秘书!”
谷玎愣在那里,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诞,一切又都那么真实。是这个世界出了毛病,还是他自己出了毛病?或许事物本来就是这样子,它无法预测也无法把握,你孜孜以求,披肝沥胆,得到的却是让你啼笑皆非的结果。他舔舔嘴唇,想回敬他一句什么,又觉得这毫无必要。
忽然屋里一阵大乱。只见众多小姐用毯子抬着一个人,吵吵嚷嚷地往外走,那人只在腰间围一条浴巾,双目紧闭,好像晕过去了,胡泉的女儿跟在后面咿咿呀呀地哭诉。谷玎很快就听明白了,原来是岳棣夫人的私人秘书杰克去洗桑拿,洗着洗着,竟动了龙阳之兴,悄手蹑脚地摸到隔壁的洗衣房里,远远地看见一个穿制服的丽人,露一双玉臂搓着什么,胸前聚起一大堆泡泡,一头黑发随着那节奏拂动,一时美到极致。就喜出望外,如一只扑食的鬣豹,从后面凑上去,用颤颤巍巍的英语轻声唤道:“Beauty(美人)!Baby(宝贝)!Sweetheart(甜点心)!”那女人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看着他敷衍地微笑。及至跟前,那假洋鬼子也没用任何过渡,突然就伸出手,在她胸前乱摸起来。那女人啊地一声尖叫,倏地回过头来,那头发唰啦一甩,露出半边脸赤红的朱砂记,那狰狞之相可想而知,杰克准备不足,眼睛向上一翻,就吓瘫在瓷砖地面上。
谷玎不禁哈哈大笑,也不管适宜不适宜,直笑得气通七窍,好不舒坦。
“太妙了太妙了!”谷玎喝彩说,“这是个绝妙的故事,比任何经典作品都有意思!”
他一笑,宾馆小姐们也笑,笑成黏软的一团。躺在毯子上的男人倒醒了,把那毯子往身上一裹,蚕蛹一般缩在那儿,又改用鼻音很重的西北腔说:“求你们千万别让夫人知道,她会炒我鱿鱼的!”
谷玎一路咂摸玩味,竟然笑不能禁,那么复杂的人生和事业,似乎都被这个笑话诠释了。他想,见到了朔黎,他一定把这故事趸给他,连同他自身的喜剧式遭遇,肯定能写出一篇很有味道的文章来。
离开宾馆门口不远,他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韩老翻。他酒喝得太多,舌头都大了,见了他就问,看没看见李哲,李哲怎么会不来?谷玎怕他跌倒,搀扶他一下说,李哲是北沙的老领导,他怎么会不来?一定是身边围着的人太多,一般人难以见到。韩老翻说,谷指,我是一般人么?我不是一般人,他跟别人耍牛×行,跟我耍行么?今儿他不见我,我还不见他呢!说着就车转身,一路醉步,蹒跚着走下山去了。
谷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无处可去,就沿着水泥台阶,向烈士纪念碑走过去。他坐在石阶上,点燃一支三发烟,向灯火灿烂的小城俯瞰。森凉的石阶让他警醒,他想到了父亲,辛娟不在家,大概火炕也没人给烧,而他那把年纪,睡凉石板炕是绝对不行的。就掏出大哥大,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足足有一分钟,电话没人接。他想不起来,父亲口袋里是不是揣着钥匙,如果进不去屋,他会到哪儿去落脚?而依照以往经验,辛娟不会很快就回来的,她肯定要长住娘家,等待他前去赔罪。难道是他错了?错了对了,又有谁来评判这些?大概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多向多解,可此可彼,充满模糊概念和不确定性,想要掰扯清楚,不啻是痛苦,也是枉然的。
他努力不去细想以往的事情,只想躺在草坪上歇一会儿,让自己从长期的紧张里松驰下来。迷迷糊糊要睡未睡之际,腰里的大哥大响了,一个想不到的声音从几千里之外传过来。
“爸爸,我现在是用自己的大哥大给你打电话。你好吗?”谷毛宁热烈地说道。
谷玎鼻子酸了一下,差点儿落下泪来。我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是。
“我还行!”他这样模棱地说,然后又问,“儿子,你在哪儿?”
谷毛宁说了一个他所熟悉但从未到过的海滨城市。
“爸爸,你那个新加坡宾馆盖好了么?”
“盖好了,一天也没耽误。好儿子,谢谢你这么关心爸爸!
“你现在是在新加坡宾馆么?”
“是,我正在会客厅里坐着!”
“是不是很气派很漂亮?”
“那当然!”
“爸爸,等我们回北沙那一天,就住新加坡宾馆,你说行么?”
“行,爸爸盼着你们早一天回来!”
儿子又询问了妈妈和爷爷,谷玎一一遮掩过去,那边的电话就传到了金虹手里。
“爸爸,我姨她好么?我给她打过电话,没人接!”金虹说。
谷玎懵了,仿佛一时梳理不清指代关系:“谁?你姨?”
金虹的口气有些讥诮:“你怎么可能连我姨都不知道?难道你把她给忘了?我不相信!”
谷玎的心脏撕裂般翻转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连自己都很陌生的口气说:“她挺好的,她大概出门了!”
“告诉她,别想不开,红尘里挺有风景的,过一两个月,让她到我们这儿来!”
谷玎唔了一声。关掉话机,他觉得心里有一道结痂的伤口又在流血了。一种又似悲怆又似壮烈的情绪在他的心中泛漫开来。他望着山下的城市,城市是新生的又是陈旧的,是熟悉的又陌生的。别人可以把这里当成客栈,随来随去;而他不一样,这里是他的故乡,他生于斯长于斯,他的亲人一辈一辈就埋葬在这块土地上,他必须在这儿长期厮守,用自己的劳动建设这座城市,用自己的行为丰富这座城市。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大半个月亮从山后爬上来,把山川大地镀了一层银白,景物依稀可辨。衰草里传出一声声微细的啼泣,谷玎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一条一尺多长的小狗,星月之下,那毛是肮脏的苍灰色,一条腿还有点儿跛。它的眼睛乞怜地望着他,似乎有无限苦衷要倾诉。
“贝勒!”他试探地呼唤一声,那狗果然发出感召的嘤嘤。他俯身抱起它来,它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用柔软的舌头舔他的手。他差一点就掉泪了,那一瞬间忽然觉得,他对不起好多人,也包括这只可爱的小狗。
大哥大又响了。这回是于海石的声音,他大惊小怪地说:“谷指,你快来看看,闭路电视里是不是放错了?庆典专题,一开始竟是老娘们血赤忽拉的生孩子!”
谷玎说:“闭路台我管不着,谁管你找谁去!”说完又觉得没劲,补上一句,“你懂个鸡巴?老实看你的得了!”
说完把手机关死,并打算不再打开。抬头仰望着满天星月,浩叹一声,吟咏了一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抱着贝勒,向山下小盆地,向灯火深处的家中荡去。
丙子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