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玲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束柔和温情的光亮,这使她感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另一种身份,--更真实更本质,就像从台上走下来,卸妆回家的演员一样。她有些战栗,因为她预感到一种危险的倾向。她参加过几次舞会,每一次和杨家良跳,她都能凭借女性的细腻敏感,捕捉到他身上雄性的勃动。相同的孤独境况里,两个心灵的沟通是极容易的事。她甚至天真或者说邪性地想,这么一个呼风唤雨一脸正气的人物,怎么向女人求爱?他在床上是什么样子?这么想着她又感到自己的无聊,而且听人说过,杨家良的妻子也是一位秀外慧中的知识女性,他们的孩子都上学前班了。
黄昏的空气里充满泥泞的成份,凌玲感到几乎要被这泥泞陷住,浑身软绵绵的。她想她必须尽快把要说的事情说出来,要不然,她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她一扫人前的孤傲,变成了一个孩子似的,垂着头绞着双手,可怜楚楚委屈十足地说道:“我拍的那个专题片,上头给退回来了,他们说,没什么特点!”
杨家良说:“我知道。他们是找借口,什么叫没特点?每天播那么多新闻,谁能保证每一条都有特点?你放心,不管怎么样,为了配合北沙县改市,这条五分钟的节目也得上!”
凌玲心里翻过一排宽慰的热浪,鼻子一酸,差一点儿哭了。她离他那么近,他的眼睛在咫尺之外炯炯闪光,口腔的气息吹拂着她的鬓发,她都能闻得到熟悉的三发烟味儿。她想,如果他要吻她,那么她是不会拒绝的,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而且她会默默承受接下来的一切。但是杨家良的目光跳动了一下,忽然站起来,发出一声朗笑,在她听起来,那笑声很虚假,有一种掩饰的成份。于是她说:“天不早了,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果珍,杨书记!”走出楼外,她向上看了一眼,属于他的那个窗口,还嵌着他如铸如塑的剪影。
街灯亮起来了,小县城说不上热闹又说不上单调的夜生活开始了。走到街角的电话亭,凌玲给男朋友打了一个直拨。男朋友惊讶地问道,听声音你很激动,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什么事,星期天,我一个人,就是想你。--我们快一点儿结婚吧!
六
谷玎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来到辛娟的诊室。玫瑰酒家女老板金虹正坐在那儿,脸色红红的,好像才从妇科椅上下来。看见谷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谷叔叔,忙哪!”
谷玎也朝她点点头说:“也忙也不忙,就那么回事儿!”
辛娟瞪他一眼说:“别拿自己不当外人,这是妇科,懂不懂?进屋要敲门!”
谷玎说:“没敲么?我记得好像是敲过了。小金,对不起,我整天忙得昏头胀脑的。”
辛娟对金虹说:“你很正常,这就是说,什么毛病也没有!”
金虹妩媚地笑笑:“谢谢辛阿姨,一点小意思!说着把一个红包放在桌子上。”
辛娟生起气来:“你这是干什么?我从来就没有收红包的习惯,再说,我也没为你做什么!”
金虹说:“我的钱比你们多一点儿!”
谷玎说:“我们家不缺钱。钱多了你捐给宾馆工程几个吧,我正为这事儿头疼。”
金虹说:“谷叔叔,要多少,你说话!”
谷玎说:“不是我要,是工程!”
金虹说:“你们那个工程跟我没关系,你要我就捐!”
谷玎说:“我主抓工程,还不是一样的?工程上不去,我就得寻死上吊了!”
金虹说:“那就捐一万吧。”
谷玎说:“好,捐一万名字要刻到大理石上!”
金虹说:“刻名字我不捐,不刻名字我捐;我臭名远扬的,刻了名字让人家骂我!”
谷玎咧咧嘴,做了一个生涩的笑容:“随你便吧,不勉强!”
金虹说:“要是能瞧得起我,谷叔叔哪天到我的店里看看,喝我一杯酒!”
谷玎说:“这说的是哪里话?玫瑰酒家也是北沙县私营经济里的一枝花嘛!”
看看金虹走了,谷玎说:“这年头,假做真时真亦假,就这么一个卡姐,只要离开北沙,换个地方,还不是照样懵人!”
辛娟说:“没见过你这么虚伪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既然这么看人家,干嘛还要人家捐钱?真是有奶便是娘!”
谷玎嘻笑一下,坐到妻子跟前,有点儿顽皮地说:“我嗓子肿了,火大攻的,你看看!”说着就大张着嘴,啊着让她看。
辛娟扑哧就笑了:“你有没有搞错?我一个妇产科医生,看你这个算怎么回事?你这是自找挨骂!”
谷玎说:“我找老焦看过了,让我吃败火药。真想得一场大病,猫到疗养院去,躲开这些闹心事!”
辛娟把一个镀镍的家什扔到消毒液里,随着一声清脆的碰响,溅起一朵好看的水花。扭脸对谷玎说:“公家的事能躲开,自家的事你往哪躲?宁宁跟一个黄毛丫头搞对象,你管不管!”
谷玎说:“我看见了,不丑。”
辛娟说:“有你这么做爸爸的么?这不行,宁宁岁数还小,再说,那丫头还是个学生哪!”
谷玎说:“几天就毕业了,凭我在北沙这么多年,一张老脸,怎么还安排不了她工作?”
辛娟说:“燕雀之志。早知道你是这号人,说什么也不能嫁你!”
谷玎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是不是?不嫁我你嫁谁?我看那个老焦,时至今日还‘亡我之心不死’,看你像小猫看鱼似的!”
辛娟拿起病志夹,照他的脑袋打了一下:“你总是忙忙忙的,没事跑我这胡扯什么?叫老焦听见,成什么话!”
谷玎说:“两宿没回家住了,挺对不住的,来慰问你一下!”
辛娟脸上一红,说:“对不住的时候多了,没叫你还我青春就不错了!--回不回家又能怎么样?你又不行,雷声大雨点稀,程咬金斧头,横竖就那么几下!”
谷玎满脸惭愧,说:“我毕竟是有过当年勇嘛,还不是干事业干的?”
辛娟不无讥讽地说:“你的事业在哪里?都干过哪些具体事?拣几件有意义的说出来咱听听!”
谷玎就木在那里,一个傻瓜似的,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一件确凿无疑经得住推敲的有意义的事情。二十几年,一个万金油干部,他除了应付大量琐碎的事务,再就是搞一些形而上。反过来说,他干的事哪一件没有意义呢?同样,他也回答不出来。
他说:“眼下我抓这个新加坡宾馆,你能说没意义?将来我们死了,它仍然存在,后人看见了就会说,这还是老谷领着干的!”
辛娟说:“你当是修万里长城呐?你个人就是太磁实,给你个绞锥棒你就当针认。大半辈子,谁都想对得起,可你对得起我么?我工作这么忙,还有那么多家务,一年守大半年空床,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得我伺候。你看看我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辛娟越说越激动,反正病人一时断档,索性就像提前进入更年期的民妇那样唠叨起来。但她好半天没听到丈夫的回应,仔细一看,原来谷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线亮亮的涎水从嘴角淌下来,落到他粘着泥土的膝盖上。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止不住哭了。
“老谷,跟上边说说,咱不干这个行不行?你不说我说!”
谷玎吧唧了几下嘴,梦呓般说道:“事业嘛,你不干他不干,总得有人干吧?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好哭的?”
这么说着,就把辛娟揽在怀里,用海豹胡子蹭她。辛娟又止不住笑,揩揩眼泪说:“算了,是死是活没人管你,快点走吧,别在这儿烦我。再说,一个大老爷门跑到妇产科来腻着,把患者都给吓跑了!”
北沙烟厂大门外面赫然贴着一张红榜。谷玎让小孙停下车,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一则悬赏告示,上写为解决厂内资金短缺,资助县改市重点工程,亟需若干外出讨债人员,望各界能人酌情自荐,不拘条件,讨回债来可提成百分之十五,讨不回来差旅费自理。谷玎就觉得,那是潘建特意贴给他看的,就笑笑说:“这个潘胖子,又使哀兵之计了,不管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要在你身上割一刀!”
小孙把车开进烟厂院里。
谷玎说:“我进去和老潘谈半个点,你就闯进去,一切按计划行事,明白吗?”
小孙说:“撒谎吹牛谁不会?我是工人我怕啥?你谈你的,我保证脸不变色心不跳!”
谷玎就穿过长长的宣传画廊,在机器的轰响和好闻的烟草味里走进办公大楼。二十年前,这儿还是个作坊式的小厂,生产的香烟卖不出去,工人们怨声载道,厂里的头头喝耗子药的心思都有。想不到风水流转,几经变革,如今三发烟竟在北方的一隅牢牢站稳脚跟,厂区也一再扩大,院内花草蕃盛,门口还有经警专门把守,森严壁垒的,仿佛一个印刷钱币的工厂。进门时门卫向他举手致敬,他有点儿飘忽忽的,像大首长似的招手致意说:“小鬼,辛苦!”门卫就笑。
潘建的办公室在三楼。谷玎穿一双胶底鞋,走起来悄无声息的,来到跟前,只见门开着一拳大小的窄缝,顺势往里一看,就见一个身穿杏黄色套装的披肩发站在潘建身边,抱住他四棱八鼓的脑袋乱啃。谷玎吓了一跳,刚要转身走开,就被潘建看见了。潘建镇定自若地招呼说:“是老谷啊,进来进来!”谷玎走也不是进也不是,就假意敲敲门,还故意咳嗽一声,等披肩发从容离开,他才木着脸进去。那披肩发竟是个极靓的货色,经过他身边时,脸儿红红地一笑,留一股清香供他回味。
谷玎反倒不好意思了,歉疚地说道:“老潘,我可不是故意的,芝麻掉进针眼里,也就是一个寸劲儿!”
潘建嘿嘿一笑,一面给他拿烟一面说:“看见了也没什么,都是些表面文章小动作,也没什么过格的。现在的女孩子也真没治,你干出一点业绩,她就没死拉命地崇拜你,一崇拜就粘上来,要全身心奉献,让你都觉得盛情难却!”
谷玎还隐隐闻得到那女孩留在屋里的清香,就把一股烟从鼻孔喷出来,说:“人样子满不错的!什么时候换了这么个秘书?”
潘建说:“不是秘书,是文书!”
谷玎说:“文书秘书,在你跟前还不是一样的?想想也是,整天忙着工作,够辛苦的,又没什么吸引人的文体活动,找个纯情少女调节一个业余生活,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你也太麻痹大意了,门户开放,要是别人碰上,那就操蛋了!”
潘建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什么年代了?只要厂里形势好,奖金拿得高,工人才不管这种乱眼子事呢!”
谷玎说:“你儿子跟我儿子同岁吧?像这么好的姑娘,应该给你儿子留着做媳妇才对!”
潘建就羞臊得不行,把脸揉搓出一些紫巴溜丢的褶子,嘻嘻笑着说:“老谷,你饶了我行不行?你看这时候的人,都啥样了,咱哥们也就是抓抓秋膘,亲个嘴儿,也没把她怎么样,别以为我有多么罪大恶极!”
谷玎说:“算我倒霉,正闹着嗓子,又要害眼睛!”
潘建站起来,走到谷玎身边,亲昵地搂他一下:“你是来拿支票的吧?好了,反正撞到了你的枪口上,任你宰割吧!”
谷玎说:“要不今儿个别开了,好像我乘人之危似的!”
潘建说:“没关系,先拿五万行不行?”
谷玎嘁一声说:“五万你唬弄谁呢?你掰着指头算算,六个月时间,一百八十天,一千万元钱,一天就合五六万哪!反正早给晚给都是给,别像挤牙膏似的那么费劲,不可怜别人,你还不可怜我?你瞧我这副德行,就像一只猴子,屁股上挂了一串鞭炮,然后由人把那鞭炮点着,连一刻钟都停不下来了。”说着又张开嘴,朝潘建啊着让他看。
潘建说:“那就十万吧,到了月末你再来,看我还能不能给你凑点儿!唉,都说我这官儿当得滋润,其实谁遭罪谁知道;就算烟厂是只金孔雀,也架不住这么些手来拔毛啊!你拔一撮他拔一撮,快成他妈的白条鸡了!”
说着话,那个披肩发又进来了,笑吟吟地端来两杯雀巢咖啡,朝谷玎娇脆地说了一声:“请!”那表情自然大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眉宇间还带一种凛然难犯的坚贞。谷玎就痛苦地咧咧嘴角,像被人按在诊床上,被动接受一针皮下注射似的。
潘建和他唠起旌旗营,骂老史头掐他的脖子揩他的油,继而又说到玉秀。
潘建说:“你和朔黎挺铁的,给他写封信,打个直拨也行,帮这孩子找找爸爸,对她对旌旗营也好有个交代!”
谷玎说:“难哪,那一伙知青,死了好几个,出国吃洋面包的好几个,跑南边发财好几个,剩下的星散四处,你叫朔黎有什么办法?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认不认都不一定!”
潘建说:“那孩子够可怜的,说哪怕远远看她爸一眼也行!”
谷玎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我认下来?就怕辛娟想不开。”
潘建说:“那怎么行,你又不是省城的人,一演就砸!”
谷玎就品着微苦的咖啡,酸酸地叹气。这时候小孙闯进屋里,一手扬着BP机,高嗓大气地说:“谷指,屁大的工夫,有五六个人Call你。这么大一个工程,一根肠子八下扯,跟穆桂英似的,哪阵不到哪阵伤兵,就不能配个大哥大?”
谷玎说:“说得容易,哪来的钱?”
小孙说:“让潘厂长赞助一个!”
谷玎说:“那怎么行?老潘也不是万能的,别让他为难!”
潘建说:“要不,先把我这个拿去用吧!”
谷玎说:“你就不怕失密?”
小孙说:“杀人杀个死,救人救个活,豁出几箱三发烟来,给我们谷指配一个算了!”
潘建说:“谷玎,双簧演得不错呀!排练了多长时间?行了,算我倒霉,支援你一个!叫小孙下午过来取吧!”
谷玎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算我借你的,行不?”
谷玎说着,就拿过笔纸来要打借条。潘建把那张写了一半的纸条抓过去撕了,然后就从窗口扔出去,飘飘忽忽的如一群蛱蝶。谷玎看着小孙,就说:“也好,人证物证,也都是为了共同的事业!”
玫瑰酒家的山墙水泥抹面,一人高的地方,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标语,新的覆盖了旧的,转眼新的又变成了旧的,被更新的所覆盖,如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哲学逻辑。但旧的并不甘心被埋没,还在岁月的阳光下顽强地伸展着黯淡的腿脚,细心人差不多可以从中读出小县城的历史。现在,展现在谷毛宁面前的是:“外学新加坡,内学张家港,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北沙县改市!”一排朱红大字如一串火把热烈燃烧着,旁边还贴着“专治性病”的广告,看上去既和谐又讽刺。他把网球对准那个“面”字,挥动拍子一下一下打起来。小县城只有一处网球场地,而且建在老宾馆院里,平时他很少有机会玩到,后来他就找到这个地方替代了,自己跟自己玩,倒也津津有味。
正是晌午,气温升高了,玩了一会儿,谷毛宁汗津津的了,就索性把外衣和背心都脱了,露出一身强健的腱子肉。许多看过他打球的人都说,他条件比张德培好多了,只是开蒙得太晚,否则大把大把的奖金就应该是他谷毛宁的,连那个洗发剂的广告也要由他来做。他也自以为是,就怨北沙县天地太窄,生生把他的前途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