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玩得看似投入,其实眼睛一直瞟着玫瑰酒家的房门,等待女老板金虹出来。这是他为整个行动谋划的重要一环,他必须拿上足够的本钱,这是他进军南方的关键。他从来没进过玫瑰酒家,人们风传这儿用罂粟壳做火锅原料,女老板坐在客人大腿上陪酒,正经人是不该涉足的。但他知道金虹这个人豪爽仗义,就想找她试试看。
终于,金虹从屋里出来了,肩上挑着一副水桶,径直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他跳起来一个大力抽杀,浅绿色的球被墙面反弹回来,准确地打到一只水桶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铿锵。金虹吓了一跳,放下水桶大声嚷道:“宁宁,你有劲没处使啦?差点儿打我一个跟头!”
谷毛宁肃立在她面前陪笑说:“金姐,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赔罪,成了吧!”
金虹说:“光嘴上赔罪不行,你替我到后院挑水去吧,我这儿的水管线坏了!”
谷毛宁说:“挑就挑,我就是不怕干活!”
金虹的一双秀眼盯着谷毛宁看,只见他一手把衣服搭在肩上,一手提着球拍,肌肉鼓鼓的很有雕塑感,那两块胸大肌相当发达,好像快要出奶了。就红了脸,掩着嘴笑。
金虹说,“算了,你玩你的,我不能让你给我干活。--你以前可是躲着我走的!”
谷毛宁说:“以前我小,现在我长大了!”
一面说着,一面胡乱套上衣服,上前夺过水桶,也不用扁担,一手提一只,每一只都满满的荡着涟漪,一双四十三号大耐克鞋腾腾地踩着地面,俨然一个野蛮的入侵者,把满屋的顾客都看呆了。也就是一两支烟的工夫,大缸盛满了,他又打了满满的两桶,才对金虹说:“金姐,这活儿干完了,还有没有别的活?”
金虹笑得合不拢嘴,一劲夸赞说:“真是个能干的好孩子,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亲弟弟,那该有多好!你坐下,喝口水!”
谷毛宁就坐下了。环顾屋里,装修还是很不错的,除了整洁清新,条理分明,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乌烟瘴气。金虹从冰箱里拿一听雪碧给他,他接过去,长鲸吸水一般,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那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展现出一片成熟男性的风景。
金虹又笑,又给他开了一听可乐。
谷毛宁说:“金姐,今天你赔本了!”
金虹说:“你马力大,自然就耗油多!”
谷毛宁说:“你这个饭店挺不错的,就是那个大元宝太俗了,怎么看怎么像地主老财似的!”
金虹咯咯笑:“我听你的,回头就拿下去。--我的文化你也知道,上不去档次,一只家鸡,羽毛再亮也飞不起来!”
谷毛宁说:“你应该学会引导消费。比如说,吧台上弄一些洋酒,国产果酒也行,张裕,dynasty,长城干白,都成,再预备一些刀叉食品签吃西餐果盘,想法把北沙土老帽的层次提高上来,要不然,满大街六十度老白干味儿,离八丈远都刺鼻子!”
金虹惊异地说:“你小子真神了,哪儿知道这么多学问?”
谷毛宁说:“也都是从电影电视和书里看来的。”
正说着话,韩老翻进来了,看一眼谷毛宁,吃惊地问道:“你小子怎么敢到这种地方来?”
金虹有些气恼:“这种地方是什么地方?凭什么你能来他就不能来?”
韩老翻说:“他爸知道了,非生气不可!”
谷毛宁说:“你少拿我爸吓唬我,我已经是大人了,干什么他管不着!”
韩老翻有些没趣,朝金虹竖起一个指头说:“给我订一桌,晚上我请谢县长和谷指!”
金虹说:“哪儿又冒出来个谷指?”
韩老翻指指谷毛宁说:“谷指你还不知道?就是他爸呀!人家是县改市硬件工程副总指挥呐!”
谷毛宁说:“屁,也不过是按照别人意图办事,一个大监工而已,只是不拿皮鞭子就是了。”
韩老翻说:“现在的青年人都够狂的。人活世上,谁能不按别人的意图办事?连我也是一样!”
谷毛宁说:“人和人不一样!”
韩老翻怪异地看他一眼:“好小子,有种!”笑一笑,就扭扭摆摆地走出去了。
谷毛宁说:“我讨厌这家伙,像头猪似的!”
金虹说:“人家进了这个门就是上帝,你敢讨厌,我不敢!”
谷毛宁喝了那听可乐,沉吟一下就要走。金虹觉察到了什么,就说:“宁宁,你来有事吧?没事你不会来的,你们家的人都瞧不起我,这我知道!”
谷毛宁说:“那怎么可能?将来弄不好,像我爸那样的三无干部,没文凭没专业没固定岗位,一改革给改下来,说不定就要给你这种老板扛长工呢!”
金虹说:“开玩笑,谷叔叔在北沙县那也是一棵大树!谷指嘛,对不对?--宁宁,你打算干点啥呀?总不能天天打网球吧?”
谷毛宁说:“反正我不能像爸爸那样,苦巴苦业的,当一个上挤下压的豆饼干部,整天看人家脸色行事,让人支使来支使去的,像一头上了套的老牛,没劲透了!我要干就干独立自主的事情,哪怕做个小人物,也要直起腰板来!”
金虹看着谷毛宁,眼睛里突然涌上一层稀薄的泪光,就说:“好孩子,有出息。用得着你金姐,尽管说话!”
谷毛宁张了张嘴,又觉得不妥,就笑了:“也没什么大事,你挺忙的,改日再说吧。”
站起身来要走,又被金虹拦住。
“你还是瞧不起你金姐,要是相信我,有话尽管说,你也知道,我这人别的不行,还是很义气的!”
谷毛宁鼓了鼓勇气:“我需要一笔钱,一大笔,你能借给我么?”
“要多少?”
“三万吧,怎么样?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你!”
“你用这么多钱干什么?做买卖?”
“这你别管,我有我的打算!”
“你咋不跟韩老翻借?眼下他正被你爸牵着!”
“我不想动用爸爸的关系,而且,我不想让我家里知道!”
金虹定定地看他一会儿。
“你不信任我!”谷毛宁说。
金虹说:“我被人欺骗过,可我不相信你会欺骗我。好吧,你等着,我手头上正有,算你找正了!”
说着金虹走进里屋,拿出三沓大面额票子来,往他面前一推。
“你点点!”
“用不着。我给你打个条子!”
“既然你不点,那么条子也不用打了。我相信你的人格;再说,我这个人,讲究一个义字。挣了钱呢还我,挣不着钱就算了,现在不是当年了,我拿三万块钱,不闪腰不岔气!”
“那怎么能不还?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金姐跟我义气,我能跟你不义气?要是日后还不上,我就像今天似的,给你当牛做马,干活顶账!”
跑了几个单位,要了几十万块钱,又帮韩老翻修订了工期表,谷玎这才喘过一口气来。
坐到小车队的火炕上,谷玎对小孙说:“这么没黑没白地骨碌,也真够你戗的,咱俩放松放松,手谈一局怎么样?”
小孙说:“臭棋篓子,没人怕你!”
就盘腿坐到炕上去,唏里哗啦地布局谋阵,调兵遣将。谷玎的棋艺远不如老爹,但玩得极恋,麻将兴盛之前,他被挂靠在一个扯皮部门,为了打发无聊,回家跟老爹下,上班跟同事下,直下得天昏地暗,曾被好事者画了一幅漫画,画上的谷玎一手抓住茶杯,一手举着棋子,作颦蹙凝思状,题目叫“如此举棋(旗)抓缸(纲)”。领导找他谈话,要他适当收敛,谷玎说,不干这个你让我干什么?下棋总比整人强吧!领导也觉得有道理,就说,再下棋把门扣上,别让其他部门的看见!
谷玎使了一个卧槽马,小孙那边形势就吃紧了,十分痛苦地踟蹰着,好半天不知道走哪颗子是好。
谷玎得意地吟诵说:“雪拥蓝关马不前呐。象棋不是相面,快走快走,咱们时间是有限的,发昏当不了死嘛!”
小孙把眼睛缓缓抬起来看他,用手点着他那个马说:“咦,你这匹马是打哪冒出来的?尥了一个蹶子,就跑过来将军了!”
谷玎就嘻嘻笑,说:“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怎么样?学吧,学问大了去了!”
小孙说:“赖!”
忽然新装备的大哥大就响了,一接,竟是于海石打来的。
于海石压着怒气说:“谷指,咱们关系不错,我也不往上告你。”
谷玎说:“什么事?我可没得罪你!”
于海石说:“人家鹿林县派了一车人来咱这儿参观考察,被你表弟给拦在半道上不让走,硬说是他们扔汽水瓶子把他腿扎坏了。都六七个小时了,三四十人站在野地里喝西北风,我给准备的午饭也白搭了!”
谷玎说:“是不是搞错了?北沙县我根本没亲戚,辛娟娘家在鹿林县,哪冒出来一个表弟?”
于海石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又不是我诬赖你,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吧!”
谷玎就把棋盘掀了,悻悻骂道:“哪个王八犊子冒充我表弟?我们谷家祖辈好老百姓,哪能干这种混帐事?”
小孙一边发动车一边笑着说:“我猜着了,你那个表弟是谁,怪不得你赖,都是一套号的!”
谷玎这才猛然想起,肯定是那个登鼻子上脸的秦赖巴。
那一年谷玎下乡,半路上遇到秦赖巴被一群人追打,喧喧嚷嚷的如一场围猎,土坷垃烂柿子,飞蝗般朝他砸过去。那秦赖巴破衣褴衫的,一跑就被风招展了,裸露出搓衣板似的肋骨,双手抱头,呼哧带喘的如一只卡通狗,跑出一种扭捏滑稽的姿势。上前喝住一问,才知道这厮偷了敬老院的白面,又扛不动,就给人拿住。看他怪可怜的,又知道他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孩子老婆吃饭成问题,就大动恻隐之心,帮他在城郊找了一处房子,又凭自己的面子,在木器厂给他挖弄了一个烧水的俏活。秦赖巴还是很感恩的,过节时就提两条鱼前去致谢,谷玎说,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再说,我也不缺这个!把一个搪瓷浴盆指给他看,一群鲜活的锦鳞正在其中游动,也都是朋友熟人相关单位送的。秦赖巴眼泪汪汪的,说没有谷主任就没有我的今天,你要是不收下,今天我出不去这个屋!谷玎没办法,就收下了。坐下抽了一支烟,秦赖巴就攀起乡亲来,表哥表哥地就叫开了。后来逢年过节的总送鱼,弄得谷玎没办法,就选一些更贵重的东西回送。辛娟一见他就厌恶得不得了,对谷玎说,你就乱献爱心吧,这家伙不粘到你手上才怪,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谷玎就做了错事似的陪笑说,你们做医生的不是也讲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来到现场,只见鹿林县的一群客人散在公路两侧,饥寒交迫的样子,一个个脸上神色沮丧,看见谷玎,就像见了救星似的,纷纷围上来,请他明断是非。那秦赖巴坐在大客车前面,把一双脏兮兮的臭脚丫子尽情伸展着,右小腿上有一个紫色的伤口,一些凝结的血夸张地涂在脚杆上。他乜斜着眼睛似睡非睡,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似乎抱定了持久作战的决心,非大敲一笔竹杠不可。凌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闻讯赶到的,把摄像机镜头对准了这场面照了又照。旁边还站着一个交警一个民警,都束手无策地看着。原来鹿林县来的都是各单位精神文明代表,通过各种媒介知道邻居北沙县搞得不错,而且在同等规模的县份里率先改制建市,就来取经了,结果却被秦赖巴给堵在这里。车上是有人喝过汽水,但没人证实往车下扔过瓶子,而且秦赖巴又是伤的腿内侧,事件就很可疑了。为了息事宁人,带队的要给他二百元钱,但秦赖巴不干,非要三千元赔偿费才肯放行。
谷玎觉得这事儿很丢北沙的面子,就对领队说:“都是我们教育不够,让你们吃苦了!”
秦赖巴一听就不干了,仰脸嚷道:“表哥我知道你风格高,可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扭,是他们伤了我,又不是我伤了他们,凭什么给他们道歉?”
谷玎说:“谁是你表哥?乱鸡巴贴乎!”
秦赖巴说:“表哥,我不就是个小白丁嘛,我要是省长部长,国务院总理,看你认不认?”
谷玎的血气就涌到头上来:“好吧,我是你表哥,行了吧?看今儿个表哥怎么给你解决!”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向上一提,那秦赖巴也是浑身没肉,竟轻飘飘的如一捆秫秸,然后轮起巴掌,左右开弓,照他那张丑脸上打了两耳光。
众人一齐叫好。秦赖巴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咧开大嘴哭了。
“表哥你打我,我什么都不说。这口气我能咽下去,可一家老小没钱怎么活?”
秦赖巴居然说露了马脚,被小孙连拖带拽弄进吉普车里。领队紧握了谷玎的手说:“谢谢你,谷指。我们虽然没到北沙,可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辛娟娘家有没有事?”也不知是褒是贬,掉转车头,竟打道回府了。气得谷玎浑身乱抖,对凌玲说:“凌记者,你把这段给‘焦点时刻’节目送去,他们要是不用,把我的脑袋揪了去!”
凌玲看着他,很无奈地笑。
把秦赖巴送回家里,天都黑了。只见秦赖巴媳妇领两个光屁股的崽子,正坐在破炕席上抹眼泪。那个大的也不过两三岁,手上拿一块锅嘎巴嗍着,小的在襁褓里挣扎哭嚎,瘦成一根胡萝卜干。
谷玎心疼得够呛,就朝他媳妇嚷:“你这败家娘们,孩子饿成那样,怎么不给喂奶?”
秦赖巴媳妇把大嘴咧到极致,一双眼睛小得看不到眼仁,却汩汩流出两行泪水,把衣襟往上一撩,露出一只干瘪的奶子来,用手一抻,扯出很长的一截皮皮,如尚未吹气的瘪气球。
“他表哥,你看这有奶么?有一点钱他就混吃混喝,有柴一灶,有米一锅,也不管我们娘们死活,白天攒足了精神,晚上就往我身上硬爬,再这么生下去,还不都得饿死!”说完手一松,那截皮皮又倏地缩回去,剩一颗绛红的乳头,坚果一般孑遗在贫瘠的平原上。
谷玎还没怎么样,小孙却吓坏了,慌忙掩了脸说:“别介别介,有话好说,你这是干什么?那东西再难看,也属于机密部位嘛!”
谷玎看着两个孩子,心里酸溜溜的,摸摸衣兜,只有百十元钱,就都掏出来,觉得不能尽意,又向小孙说:“你也给拿点儿,回头到哪个商店开个假发票,我签字报了吧!”
小孙的脸红红白白一阵,说:“报倒是不用报,可咱救急不救贫,管一饥不能管十饱,老这么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谷玎就把秦赖巴拽过来说:“明天我给你单位打个电话。发了工资由财务给管着,再一个你老婆马上到医院去劁一刀,再这么粗制滥造,你这样的就够判刑了!”
秦赖巴手拿着钱,扑通就给谷玎跪下了:“表哥,你对我全家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没法报答,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谷玎说:“算了吧,你这个鸡巴德性,当牛做马也是个赖巴货,还不得光吃草料不干活!”
秦赖巴倚着破门框,嘻嘻地惭笑。
回来的路上,小孙说:“秦赖巴的媳妇真够丑的,丑出水平来,不过细看看也有一种味道!”
谷玎喷着烟,说:“你知道罗丹么?”
小孙说:“罗丹是哪个单位的?”
谷玎扑哧就笑了,被烟气呛出一长串咳嗽:“你没说罗丹是你大舅哥,那就挺不错了。人家是法国大雕塑家,他塑了一个老女人,叫《欧米哀尔》,被评论家称赞为:‘丑得如此精美’,这就是说,丑和美没有绝对的界线,是相对而言的,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小孙说:“丑怎么还能精美?净扯犊子!”
谷玎说:“小孙,你人看着聪明伶俐的,就是读书太少,要不然出息大了!”
小孙说:“都出息了,谁给你们开车?你读书也不少,怎么就没见着出息?人家李哲那几滴答水儿跟我差不多,怎么就坐上了穆江市第三把交椅?你给我解释解释!”
谷玎一时无话可说,只是望着马路两边的房屋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