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波可比是英国20世纪初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他的《中亚漫记》和《女猎头研究》带给了我很大的震撼。那时代的历史学家,不仅是学者,而且还是冒险家。他们总带着一颗探索跳动的心。
上个月在阿拉木图出席了一个无聊的文学会议。我从会议上溜号逃脱,坐出租车去考察阿拉木图的书店。令人遗憾的是,阿拉木图书店里哈萨克语图书少之又少,很难满足我的需求。可惜我的俄语又不大灵光,无法阅读艰深的书籍。
正在犯愁时,书店里一位金发碧眼的俄罗斯族营业员,递给我一条小纸条,并嘱咐我把纸条给司机就好了。上面潦草而稚气的字迹写着“阿布赉汗——阿拜”。
为什么她会写下哈萨克最重要的汗王和诗人的名字呢?刹那间,我有种身处希区柯克小说中的错觉。直到司机停下车,并要求我付400坚戈时,我才哑然失笑:原来哈萨克斯坦的街道都是用英雄或者文化人物的名字命名的。
вот!библиотека!(俄语:在那里!图书馆!)这个图书馆算是相当大的了。一进去,我就找到了“哈萨克历史”这一区域。我随手拿了几本金帐汗国和白帐汗国的书籍,另外又拿了本英文图书叫作《英国人在中亚》。
翻倦了哈语图书,我决定稍微用英文阅读下。结果出乎我意料,这本《英国人在中亚》写作日期是1890年。而剩下几本哈语图书虽然论述的年代早,但没有一个写作日期是早于1990年的。于是我便转而兴趣盎然地读起这本英文书了。作者叫作威廉·史密斯,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作者在序中也讲道:我不过是个贫困潦倒,毫无天赋的植物学家。他又说他们这次探险队的领队是他崇敬的一位社会科学家。紧接着他又用他那平庸的赞美之词描述着领队先生:说他是风度翩翩的绅士,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他想将这本带有日记性质的书献给他,他说自己刚刚得知那位绅士所驾驶的战斗飞机在一战中被德军击落极为伤心,但他的精神会随大不列颠永存。听到这里,我不由心里一惊,快速地跳过序言里的废话,发现了那个名字:
献给我已逝的挚友:汤姆·波可比先生。
天啊,在哈萨克斯坦国家图书馆里居然藏着这么一本记述汤姆·波可比的书籍。我在中国时,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本书。
我的心一下就被提了起来。下面我就把书中的关键部分拿出来与众位分享,虽然原文是威廉·史密斯以第一人称视角写作的,但为了方便记述,请允许我用第三人称讲述这个故事:
波可比先生是位历史学家,但他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存有好奇。他熟知地理、天文等自然科学。他还常会发表一些惊人的言论。有一次,他对周围人说:“众位绅士朋友们,如果不冒犯的话我不得不说,假如现在我不被允许再做大英帝国的国民,我一定会选择到这个国家来的。”周围人笑着说道:“先生,您真的愿意做哈萨克国的公民。不,对不起,他们不应该叫作公民。事实上他们已经是俄国佬儿的殖民地了。您会愿意做一个殖民地的国民吗?”波可比笑着看看说这句话的威廉·史密斯,然后说道:“不,我不会做一个哈萨克国民,但我会做一个真正的草原人。”说完,他快马加鞭就把众人抛在了身后。
波可比先生是科学家,做起学问来他是极客观的。但生活中,他却是个性子执拗的人。他对哈萨克民族情有独钟。有一次,他们在草原上迷路了。微寒初春,几个骑在马背上的英国人颤抖着。当看见一个毡房时,几位英国绅士犯起了嘀咕。他们私下议论着,不知哈萨克人会不会收留他们。在那时,有很多哈萨克人强烈敌视俄罗斯侵略者,无数起义在中亚的草原涌现。作为白皮肤蓝眼睛的英国人,不得不好好考虑考虑下。波可比一直捂着肚子,大笑着看众人的讨论,他说道:“怎么了?我最敬爱的先生们!多少穷山恶水,多少科学难题都没有难倒诸位。大不列颠皇家科学院的众位绅士们,你们竟然会在一家毡房前踌躇吗?”
“可是汤姆,他们对白种人不一定会很友好的。”
“威廉,我相信耶稣,我想你也是相信的。主所指引的路上不会有危险的。仁慈的主在草原上设置这个孤零零的毡房就是为了让我们住宿。哦,万能的主,你是多么仁慈啊。”
“汤姆!汤姆!不要再让浪漫主义情怀侵害你的理智了!你是基督徒,他们是******。我的天啊,你不要再透露我们是基督徒的信息了。或许他们会把我们挂起来烧掉。你要去的话,我把枪给你。如果他们企图伤害你时,你可以还击。”
“威廉,你太让我失望了。”他摘下帽子,向众位绅士行礼,然后接着说道,“待会儿,有热喷喷的羊肉汤时,你们会感谢我此时的勇敢的。”
威廉还想顶嘴,冲着背影他大喊道:“They may be your enemy!(他们可能是你的敌人!)”
汤姆没有转身,回复道:“Then,love your enemy!(那么就爱你的敌人吧!)”
当威廉坐在生着炉火的毡房里大口啃食羊肉的时候,他再也不好意思反对汤姆了。威廉用自己极为不标准的俄语说道:“Мып риехалииз Англии.(俄语:我们从英国来,我们是好人,他们坏。)哈萨克牧民笑着拿哈萨克语说了一堆。众人中唯一懂哈萨克语的汤姆·波可比自然而然地成了翻译。他翻译道:“这位牧民说就算你们是俄国人,我们也不能让你们在门口冻着。你们是zholaushi(过路人的意思)。哈萨克文化十分尊重过路人的。任何过路人来拜访留宿,都不能拒绝。我们吃的羊肉还是这家人现宰的。”
几位绅士愣住了,他们频频点头,表示感谢。威廉握住这家男主人有些粗糙的手,说道:“You are so kind.Oh my god!God bless you!”波可比翻译道:“ol aytte siz ote ahkongil ekensiz.huday sizdi sahtayde.”(您真是善良的人,主会保佑你的。)老者笑着拍拍威廉的手,说道:“rahmet,aythaneng kelsin.”(谢谢,愿您所祝的都能成真。)
老者又说:“我把周围毡房的朋友都请来了。英国人不是那么好见的。虽然我在草原上,但我也知道英国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连俄国都没法和它比。我的女儿待会儿就来了。我想让她还有草原上几个有水准的朋友来听听你们的见闻。你们给他们多讲讲吧。”
众人都沉浸在热奶茶的清香中,几个Honah(客人)也来了。
老者将女儿指给英国客人,还将几个朋友一一介绍给他们。在威廉·史密斯的书中,居然有这么一段话:“在新来的哈萨克客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叫作阿拜的诗人。老者隆重地介绍阿拜是草原上最出色的诗人。在座其他人并未反驳这个观点,却还是对阿拜不屑一顾。在后来的走访中,我们才知道阿拜经常讽刺大家,以至于众人都对他很恼怒。”
天啊,这是本什么样的书啊。我反复浏览这本神奇的书。它既没有出版日期,也没有出版社名称。在这么一本蹩脚的书中,竟记载了哈萨克伟大诗人与英国伟大历史学家的会面。
可惜,书中并未详细记载阿拜和汤姆·波可比聊的是什么。这不能不说是一场遗憾,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又给了我们更多的想象空间。
这种空白的空间,正是历史的美。
阿拜的出场很简短。
很多哈萨克读者肯定奇怪甚至怪罪我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故事好好写写阿拜,汉族读者朋友们则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阿拜是最受哈萨克敬爱的诗人。他在有生之年完成了《阿拜诗集》和《阿拜箴言录》两部著作,同时还是最早将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翻译到哈萨克语的人,被誉为哈萨克书面文学的奠基人。他是哈萨克人的“鲁迅”。
阿拜在哈萨克人心目中的地位极为崇高。当两个哈萨克人争吵不休,如果有一方能够引用出阿拜的话语,争吵便会迅速结束。没人敢说阿拜的话有错。人们太爱阿拜了。
阿拜对哈萨克人的陋习进行了辛辣的讽刺,有些语句对于生活在20世纪的我来说都还是触目惊心。我是不敢像他那样嫉恨丑陋和罪恶的……他是伟大的诗人、思想家、哲学家。他的诗歌韵律感、思想性都是极佳。可哈萨克人热爱他,主要还是因为阿拜敢于讽刺自己的民族,而且他的话一针见血。
作为一个哈萨克作者,我对他也是极为崇敬的。甚至单纯引他出场之际,我都是胆战心惊的。全书跟历史相关的部分全部都是基于想象的伪造,很多地方充斥着调侃的意味。因为故事是在这个基调下展开的,所以我不敢去写他。我只愿意在这里怀着崇敬认真地介绍他。
阿拜是每一个哈萨克人只能仰视的智者和老师,不允许任何的编造和调侃,甚至虚构本身都是对他的亵渎。更何况哈萨克的另一位大师——爱屋维佐夫先生曾写过《阿拜之路》这么一本震撼人心的大部头文学作品。我更不敢去用文笔去揣探阿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