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的花园,摘录一些时刻》)
斯基泰的少女渐渐聚集在了一起,在草场上,几个女孩子互相嬉笑打闹着。她们穿着金色的盔甲,一起唱着欢歌,谁想她们是去砍波斯人的头颅的呢?
女孩子忸怩地面对母亲的询问,低下头,红着脸说:“人家对我挺好的,还说要娶我呢。”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看母亲。
在汉代那雄伟的宫墙内,声音从一个人的喊声到另一个,声音向前匍匐着行进:“皇上,大喜啊,前线大捷!”
男孩子轻轻搂着女孩子。男孩子用那英雄的臂膀,围拢着女孩子。女孩子问他为什么和自己在一起的。男孩子说自己是英雄,而她是最美的。
无数尸体散落在空旷的草原上……匈奴汉朝两国的士兵倒了一地,倚靠着彼此。
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卡车,吓得浑身哆嗦。这个怪物的眼睛发着刺眼的亮光,喘着“嗤嗤”的粗气。他们坐到了它的“背上”,离开了草原。再次归来,已是多年后的事。
老婆婆坐在下午喝着她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奶茶,几个小孙子缠着她的脖子向她撒娇。毡房门口望着的是阿勒泰山。阿勒泰的山上,石头都是金子做的。
男孩子努力地唱着:“你是我的花儿啊,你是我的日月啊。我多么想飞到你的身边,但奈何我没有翅翼。”女孩子凝视着他。这个男孩子其貌不扬,穿着简陋的衣衫,但在寒风中他大唱着这首歌,有如什么猛士一般。
女孩子头顶着高高的哈萨克少女的帽子。眼里满是期待的柔情,静静依靠在门旁。她在将谁等待?
妈妈捣着马奶,父亲在毡房里呆坐着,不知思索什么。
小伙子趁着夜深,溜到了姑娘的毡房。姑娘早已准备妥当,悄悄地出了门去。姑娘上了小伙子的马,趁着夜色,望了最后一夜父母的毡房。从那之后,她便要和心爱的小伙儿私奔下去了。
时隔多年,那曾经在工厂相识的两位好友又相遇了。他们相拥,就像仅仅只分别了几天的朋友般。那个工人哈萨克故意攥痛了北京哈萨克的小手,那位来自北京的哈萨克嗷嗷大叫。然后两个人一起爽朗地笑着。
平白无故地,关于这位美丽的姑娘有了很多恶毒的传言。她怕别人的夸赞和羡慕是有毒的,便把自己关进了房门。
她哼着歌,提着水桶,去河边打水。这时一位小伙子叫住了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并告诉她自己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姑娘。她笑着问那位小伙子:“名字又有什么用处?名字又有什么用处?”
明亮的小溪是哈萨克少女的灵魂,它银铃般地清唱着欢乐的秘密。它的秘密就是自己幸福而开心。哈萨克的女孩子是美好的,因为她们不会守太大的秘密,但她们守佑的姿态往往那么灿烂。
大家一起喊着部落里英雄的姓名,双眼通红着,策马飞奔着冲杀。他们都是有妻儿、有父母的人。有时,我方会扛着胜利品,疲惫而欣慰地归来。有时奔到毡房的只是永别了主人的骏马。
老者给了巴塔,他愿在坐所有的青年都走圣洁的正途(ahzhol)。他每说一句祝福,青年人便很恭敬地说道:“ayethaneng kelsine(愿您所祝愿的都成真)。”
我第一次看见她就迷上了她。在那幽幽的香水味道后面有着一股淡淡的奶香,那个味道宁静而悠远。她身上的味道还带着一股热热的温度。她只是纯洁如湖泊一般地笑着。我知道她这一生会对邪佞之事如湖水般冰冷,而面对所爱,她会像火一样地燃烧。
女孩子爱上了他。她心想:虽然他是个轻浮的讨厌家伙,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喜欢上了这样的人呢?会要给这个家伙烧一辈子的奶茶吧?要和这个臭臭的男人一辈子分食奶疙瘩吧。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但我却又只是欣喜。
老人把烫烫的耳朵切下来,交到我的手里。烫痛我了,我“噢噢”地叫出了声来。姐姐也拿到了个耳朵。在座的大人看着我们傻笑着,我和姐姐看着彼此傻笑着。大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手抓肉,满手都是油腻。
舒立凡的美是有着骄傲,一种倔强,甚至是一种野性的。
女猎头们的冲锋。敌人狼狈逃窜。女人们娇笑着,割下了敌人的头颅,如同儿戏之事。
吻着女孩子的脖颈,我仿佛如同一只捕捉到猎物的狼。我轻轻密密地吻着她的脖颈。不知为何她的眼中已经沁出了泪水。我吻着她,说道:“你的脖颈好像天鹅一般。”
就算黄金握在手中,也不会珍惜。只当一天这一切都从此飞走,才无尽地懊悔心伤。
不见其人,就听见山谷里远远传来了雄浑的歌声:“你与我是从小一起生长的啊,除了你我还能同谁一起幸福。”
妈妈指给女儿看:“你看,这个箱子里全是你的衣服,这个箱子里是首饰,这个箱子里是你的被褥。东西都在这里。”女儿特别惶恐而又心不在焉地听着妈妈说话。妈妈说:“你好好看着啊。”然后女儿“哗”地就哭了,然后妈妈也就哭了。
奶奶是望着阿勒泰山老的。
最后我想:还是将浮于脑海之事付诸于笔墨之上吧。寄托笔墨,消遣心情。无论何人邂逅所需之言,尽可从书中任意采撷。然假若于世无益,就让吾言自得其所,此亦乐事也。吾渐渐将心拴在了文字中。
正好除此,我也无它事可做。(阿拜箴言录第一章结尾,自译)
很多哈萨克朋友的梦想是去看看天安门。我去草原上,看到过一户并不富裕的人家。只有老奶奶一个人在子孙的照顾下生活。我问她一辈子还有什么心愿吗,她说想去看看天安门。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没为什么,去看看呗。
四岁的表弟告诉我不用难过,大家还会再相见的。他攥起一把糖果放进了我的口袋里。当我们的面包车启动的时候,我还是看见他哭了。
芸芸众生,哈萨克,惜哉我族。刮不尽嘴边的胡须,分不清善恶……(阿拜《hayran elim hazahgim,kayran jurtem》《芸芸众生哈萨克,惜哉吾族》)
冬不拉的琴弦奏响,迎亲的队伍来了。本来一直趴在门畔等待着,穿着哈萨克传统服装的新娘,一下子慌了起来,仿佛这根本是计划外的事情。然后她回头看着默默站在身畔的母亲,一下子就哭了起来。不是家离得有多远的问题。有时距离并不是以米或者千米为计数单位的。还有心灵和时间。
我听说老婆怀孕的消息,高兴地抱紧她。我认为孩子是造物主给一对儿夫妇最美好的赐予。虽然我没有成群的牛羊让孩子继承,但我还是希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看的。
妈妈忽然哭着,死死地攥着我,告诉我:“舅舅已经不在了。”
当她再从房门中走出,看着苹果花高高地结在了枝头。她凝望了半天,忽然说道:“咦,它怎么开的就像我织出来的花朵的样子。”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北朝民歌《敕勒川》)
艾多斯对舒立凡讲:“我真感谢那录音带,感谢过去父母那么强调我是哈萨克人。如果没有他们,我可能不会那么懂得哈萨克。我们也不会在一起了。”
舒立凡轻抚着艾多斯的头,说道:“我们只是相爱了,哪有那么复杂?”
女猎头笑着回到部落。女猎头把人头掷到地上。她知道这下自己就可以结婚了,这样子结婚会受到整个部族的支持和赞许。斯基泰人结婚时有威望的老婆婆会把牛奶泼洒到地面,向天神祈祷新人幸福。
艾多斯又一次做梦了,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曾经玩电报取消的小楼。他跑到自己习惯的隐藏地点时,却惊讶地发现一个童年的自己,正不耐烦地蹲在那里。艾多斯正惊慌时,传来“电报取消”的喊声。他拉着小艾多斯跑下了楼。小姐姐舒立凡穿着一身美丽的嫁衣,站在门口。说实话,不那么漂亮了。有些皱纹,不那么水灵了。但艾多斯他懂:舒立凡永远是最美的。
当我就要离开老家的时候,我再一次望向小表妹。她看见我,轻轻地伸出了小小的舌头。
世界啊,敞开你的胸膛吧。我来了!如果你要是不接受我,我便像一个孩子趴坐在你的怀里打滚儿。(穆哈哈利)
疾驰飞奔向着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相聚在席间,这难道不够一场hanibet(幸福)吗?(摘自《哈拉赉里》)
女猎头用刀在自己的脸颊割了两道血印,然后大哭了起来。泪水混着血流淌下来。这是游牧民族的古俗:只有和着血水的时候,才可以流下自己的泪水。
她正在河边洗头,看一骑报丧的骏马疾驰到了毡房。可怜无知的孩儿们还在相拥嬉戏着。
冬不拉手告诫女孩子要做一个好新娘,然后掀开了她的盖头。
那个小男孩陷在了荆棘间,忽然大声叫道:“姐姐,姐姐,姐姐救救我啊!”
我对妈妈说:我写完了一个还算蛮长的小说,里面有五十个故事呢。我忽然觉得这些故事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他们写就了我。因为他们的存在我才是一个纯朴而真诚的人。而感到了他们的存在,我才忽然明白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从那声啼哭开始的生命;
从未降临之时起,我们便已经活在这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