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龙其实有点不高兴，几个时辰前他费力地把马鞍子运到了这雪棵子里，说是让紫凝少挨点冻，但是马爬子那微妙的角度已经让紫凝一点一点地向着他的身边滑了过来。霍龙的心早就离开了这个杀机四伏的匪窝，一点一点地盘算起了他这个小伎俩取得的成功。偏偏这个不长眼的崽子的如期出现，破坏了霍龙这小小的诡计。
霍龙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丝警觉，你是怎么了霍龙？怎么开始想起了这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象狼一样这几个土匪行动了，没有任何的商量，霍龙凭着本能知道身后的几个伙计分散了，而他的老伙计赵跑腿正等着他的靠近。
霍龙踏出的脚步瞬间又停住了，他反身寻找着紫凝那纤弱的身形，心里也被自己的行动吓了一跳，他问自己：我是着魔了吗？这个小女子从此以后要比我的老伙计还要亲近，一个胡子扛上了亲人还是个女的，我是发疯了吗？
霍龙迟疑了一下，赵跑腿的呼吸粗了一下，顿时霍龙与他之间有了一个微妙的停顿，这比刚才位置的变换更加明显，现在已经到了决定的时间。
紫凝冻得通红的脸在月光下竟然出奇地美轮美奂，霍龙甚至发起了呆，她几乎是在呻吟：太像了！我的姐，老天爷又让你回来了？
霍龙是有家的，爹爹是个串江湖的卖艺人，带着他与姐姐两个孩子，与几个捡来的小家伙一道走村串乡地混口饭吃，每到一村姐姐还要跟他一道去跟村子里的人们换点物品，然后回到镇子变成钱也能增加点收入。
从霍龙记事起就没见父亲笑过，这七八口如狼似虎的小孩子的胃口已经让他无计可施。战乱里生计艰难，老毛子来杀抢一顿后很快日本人又来了，村村成为了废墟，那还有看把戏的心情。很快伙里最小的春牙子被父亲领走了，姐姐抱着他惊恐地缩成了一团。那时候他心里只有害怕，可是还有一丝可耻的困惑，抱着他的姐姐的身体是那样的柔软，让他没来由地涨红了脸。
从此姐姐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就连表演炮打金钱儿的把戏时也失去了以往的笑容，转为了一种生怕这最亲的弟弟失去了的担心。本来霍龙的鸟枪是可以退出二十步开外的，但是姐姐这以后再也不让他在十步外开枪打她头上的那枚铜钱了，“最多五步！知道吗？霍龙！你不许离开姐姐五步！不听我就打你！”姐姐咬着牙说。
霍龙是不怕姐姐的，姐姐所谓的狠打对于他已经鼓起来的肌肉来说不过是有点感觉而已，但霍龙仍然不敢让姐姐打他，因为每打一次后，姐姐总会哭起来，霍龙不在意打，却怕姐姐的泪水。
霍龙甩了甩头要把这回忆赶开，却发现是紫凝正在摇晃着他。紫凝焦急地问：“有消息了，怎么了？找到关我爹的地方了？我也要去！”
霍龙有点恼怒地板了板脸，却发现紫凝扁了嘴巴象是又要哭起来。霍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上了笑脸：“没事，我去看看！你得在这等着我，要不我回来你就听不到消息了！”
紫凝顿时收声，乖乖地点了点头，但是眼睛中的依赖与期待又让霍龙的心象被刺了一刀样收缩了一下。“别这样，姐姐也是这样的表情，这个样子，就算我是骗她，她也还是信我！”
霍龙赶上了赵跑腿，老土匪哼了一声：“想定了！下手就没有回头路了！？”
霍龙听出了话中最后通牒的意味，轻蔑地哼了一声：“定了！”
赵跑腿耸了耸肩，两人熟极而流地开始相互检查自己身上是否妥当。在人们心目当中当胡子是很简单的，会呼喊几声会开枪就行了。可是真是要把胡子这个行当干好，也是一件不简单的活计。
把袖口翻毛往里掖，是为了不刮出动静；枪里压一颗子弹再检查弹仓是为了第一发开火够快；腰扎紧是为了不让灌雪影响掏枪；用布蒙上嘴是为了遮住呼出的热气，这都是故老相传的本事，胡子们活命的经验，一丝马虎不得。
两个土匪父子间的帮忙今天有了点不一样的地方，有过了刚才的迟疑两人心里都有点别扭。霍龙突然觉得该说点什么，就冲口而出了一句：“你这啰嗦可真象我爹！”
赵跑腿被弄怔了！瞬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角竟然不争气地有了湿润，这让两人都有点尴尬，霍龙闷闷地又扔过来了一句：“哼，我爹烧成了灰，也没忘记了唠叨，咒你呢！”
赵跑腿怔了，霍龙已经爬向了山坡。
霍龙人在爬可是心里有着一种冲动，很想回头看一眼紫凝，哪怕就一眼也好，他死死地压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不能回头，回头就操蛋了！
霍龙这天大呼小叫地吼了起来：“姐！你咋的了？”
原来姐姐练功时不知道怎么的腿上突然红了一片，裤角都在滴着血滴，她目瞪口呆地站着不知所措，任由霍龙惊天动地吼叫着。
“你别动，千万别动，我背你去找老江大夫这个色痨！”霍龙生猛地一把抄起了姐姐，“他****的要还没钱不给瞧病，我就打死它个老邦子！”
“楞头青你给我站住！”父亲狠狠地叫骂止住了霍龙的脚步，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竟然也让霍龙背上的姐姐开始挣扎，她象蚊子一样说着：放我下来，你可真是的，快点让我下来……脏……
霍龙哭了！用心全身的力气嚷了起来：“我不！你得瞧病！”
哗的一声，父亲随手操起一杆东西打在了霍龙的身上，竟然是那杆家里唯一值钱的鸟枪，被打得粉碎！父亲被气炸了，很难说是心痛这杆吃饭的家伙还是生气这个不明世事的楞头青，反正他狠狠地给了霍龙两记耳光。姐姐扑上去拉劝，竟然也被他狠狠地推倒到了地上！
突然父亲猛地被顶到了地上，龙精虎猛的霍龙只用胸膛就顶了的父亲一个跟头。霍龙狰狞的脸色让父亲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你再敢动姐姐一个指头！我就打死你！”霍龙一字一顿地说，其凶狠的杀气让众位师兄弟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妈妈就是被你打死的，现在我长大了，你不许再打了，知道吗？”
父亲竟然下意识地缩了缩头，姐姐也被惊呆了……
北风吹到了霍龙的脸上，霍龙本能地知道要下雪了。他的心里如阴云一般沮丧了起来。他咬着牙在向着山坡处爬着，把嘴角的几颗雪粒咂进嘴里，真苦！
“我哪时就是不明白？”霍龙自嘲地想，“没有妈的孩子也许都是这样吧，可这事要是在胡子窝里，再小也早就明白了，嘿！”
霍龙被冷酷的父亲停了饭，满不在乎地他去跟姐姐找宿竟然第一次被推了出来，姐姐递过了她省下来悄悄藏起来的菜团子，满脸通红地说：“弟，姐是大人了，以后你得自己睡了，也要快点长大！咱一块跑到个没人打的地方，那有多好！”
霍龙嘴巴里塞满了团子，结巴着说：“我现在就长大了，姐咱跑吧，等着我娶你！谁再敢动你一手指头，我杀了他！”
霍龙的宣言却把姐姐气成了泪人：“疯话，你什么也不懂！就知道打打杀杀，这可怎么是好？”
霍龙懵懂地走了，接着就是七八天的大雪，那雪就象停不下来一样，直到老天放睛，霍龙已经在雪地里冻成得奄奄一息，被停了饭食的他居然生生在野地里挺过了这几天。
迷惑中霍龙恍惚看到了父亲铁青的脸，听到了姐姐的啜泣。然后当某一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是父亲正端着那盆高梁饭。霍龙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就恢复了精神，他高兴地问：我姐呢？
父亲畏缩的样子让霍龙冲出了屋子，院子里冷冷清清。师兄弟们已经不见踪影，姐姐也不见了！
霍龙发了火，一手几乎把父亲拎了起来：“我姐呢？”
院外震天的唢呐声传来，霍龙冲到了街上。村里的江医生这个老色鬼正摇头晃脑地骑在驴上，他正不住地在与街坊们拱着手，乡亲们或木然或鄙视地祝贺着这个花甲之年的老家伙正在迎娶他的第四房姨太太。
霍龙无助地喊：姐！
花轿中有人在不停地扭动，花轿荡漾起来让轿夫东摇西晃。
霍龙嘶吼了：姐！
花轿中传来了呜咽。
霍龙撞翻了轿子，扯过了姐姐！把他拦在身后，面对着江老医生逼上来的家丁，其中竟然有他的师弟与师兄！他们同样面如土色。
“给我打！”老家伙嚷嚷着，“现在全村的土地都归了我江家，你们个个都成了我的佃农，还不快给老爷我出气！”
棒如雨下，霍龙护着姐姐马上鼻青脸肿，姐姐扑上来护起了他，就象从小在父亲对母亲的毒打中，两个小姐弟抱成的一团！
“给我打死这两个贱人！”老家伙声嘶力竭。
姐姐当头挨了一棒，鲜血象花一样惊心动魄地溅了开来，霍龙的眼中一片血红，眼见着姐姐在血泊中挣扎。
“跑！霍龙快跑，别回头！跑！”姐姐在用生命呼喊。
霍龙耳边突然传来了师兄弟的声音：“撞翻我，从这跑，别回头！”
霍龙一头顶翻了师兄弟，然后从这个口子开始了奔跑，漫无天际的跑，最后跌倒在雪野中。几头乌鸦把他当成了死来来啄他的眼睛，他一口扯断了乌鸦的脖子，喝起了乌鸦的热血，霍龙活了回来，霍龙又死掉了善良与犹豫。他半夜跳回村子，点燃了老医生的院子，把院门死死地闸了起来！只在马房边的长工们的屋边留出了一道活口。
然后他抄起棒子回到了家，冰冷的家里没有活气，父亲呆坐在姐姐的尸体前看着他杀气腾腾的眼睛，喃喃地嘀咕着：“我留下了你，是指着你有把子力气，还能挣点活命钱，你个杀才，就是犟啊，这走得可都是绝路啊！”
霍龙没有理自己的父亲的啰嗦，一脚把他踢出了院外，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姐姐的尸体抱上了柴堆，亲手点燃了这团灭绝一切的大火。
“你个没人性的狗东西！”霍龙向着父亲在咒骂，“你走吧，我要和姐姐去了！去找我妈，你别跟来，没你的份！你滚！去活着吧！滚！”
霍龙松懈了所有的神经，安静地抱着姐姐等待死亡的降临。
嗵的一声巨响，父亲又冲回了火海。全身是火的他拖着昏迷的霍龙拽到了门边，然后被一面墙拍倒在了地上。
霍龙眼神里除了不解还有泪水，耳边传来了父亲的呜咽：“快跑你个****的，你命硬去当胡子吧！能找条活路，别回头，回头就操蛋了……”
霍龙忽然被眼泪模糊了眼睛，一闪念间山坡上突然出现的火光把他拉回了现实。一个土匪又出现在了地窨子门口，几乎与霍龙与赵跑腿迎面撞上。
赵跑腿怔了一下，霍龙扑了上去，他象是说给自己在听。
“上，别犹豫！一回头就操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