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奉老眼昏花,见走进一大票人来只认得一个,因此招呼道:“李三,今天又送来什么?”“当人。”大嘴嘿嘿奸笑道。老朝奉骇得从椅子上掉下来,急忙向内堂跑。大爪一把扯住:“哪里去?”老朝奉苦着脸道:“各位爷呦,老奴做不了主,须请过主家亲自定夺。”陆无双抬手将柜台拍去一大角:“罗嗦什么。”老朝奉无奈,抖抖索索翻出纸笔,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王,没看见他们三句话才说了九个字。江湖人惹不起,后面那对男女恐怕更厉害。
因写到“今收到……”抬眼问道:“当什么人?”“朱府明珠一个,附属三仆,纹银一万两。”“是,是。”老朝奉急忙应道,笔下如流水“今收到朱府明珠一个,附属三仆,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当足色纹银一万两,年息二分,凭票取赎。虫蚁鼠咬,兵灾火损,各安天命,不得争论。三年为期,不赎断当。”写完问道:“各位爷是拿银子呢?还是拿银票?”“银子比较实在,且待我卸下门板来,堆在这个明珠身上,称一称够不够分量。”大爪道。大嘴插言道:“不好,不好,缺个一两半钱的,你能看出来?”木樱喝道:“闭嘴。拿银票。”老朝奉赶快见机行事。
五人一行走出当铺,陆无双道:“神仙姐姐若无嫌弃,请到舍下喝一杯如何?”大氏双雄急打眼色,不曾想木樱倒答应得快,爽声道:“我不是什么神仙姐姐,名叫木樱。不过你请我喝酒,却要一醉方休,只羡酒醉不羡仙。”陆无双正色道:“姐姐仙子容貌,神人体态,误落凡间,虽不事装扮,俗人蠢物,何能识得。”大氏双雄再也忍不住,跳脚骂道:“区区一个采花贼,做什么风流姿态。貌以为老子怕你,俺大氏纵横江湖,可不是吓大的。”顿了一顿,复言道:“那是什么。”
陆无双微微笑道:“四十年前双雄纵横天下的时候,在下尚未出世,又如何得知你们是如何长大的。莫不是吃不了拿着走的。”真不负木樱礼他一句“雅人”,骂人是绝不带脏字,面含微笑的。大氏双雄面有得色,均想,这老小子有眼光。双雄的绰号双鞭,并非是指他二人兵刃,乃指他二人性格,既有雄霸天下的一面,又有泼皮无赖的胡缠。化日二字的来历,则更有意思,和尚化缘,天经地义,乞丐讨饭,人称叫化,想他二人成名人物,武功高绝,居然也有沿街乞讨的手段,只不过寻常人的化缘,极易打发,那是任凭主家给予,他二人,一个贪吃,一个好拿,祸害一家,声名便高昂一下,曾经一夜之间,将太原一百八十九家富户抢得片草不留。虽然这只是两人的游戏举动,却震惊了黑白绿三道,鹰爪子要递他们去刑部喝茶,安抚地方民心,白道侠士要爱惜羽毛,除害安良,因此以当时四大高手之重剑与剑神,帅众侠,浩浩围击。又有官府暗中递爪子,黑绿二道不断那敲打丰厚劫资。大氏双雄给逼得不见天日,一躲便是四十年。今番两老魔心骚。若非练了浑厚武功,便是自以为再无人追究他二人罪过。今被陆采花提起那段往事,英雄气粗,不与小子一般计较了。
想那陆无双,虽然称万里独行,倒也是个风雅之人,偌大宅院,依水而建,早晚闲暇,卓立窗前,不胜美哉。过了三重庭院,来到后厅,只见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铜器玉器,尽数古玩宠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一个少年书生,在月明之夜卓立湖边,手按剑柄,蹙眉凝视,神情寂寥。左上角题着一首词:蜗角浮生换,怅年来车尘马迹,天涯望断。青冢寒鸦啼未了,凄绝此情难浣。更还有幽闺旧伴,死别生离同一恨,梦魂惊,犹似闻低唤。清泪滴,鸳枕畔。深情负尽长遗怨,此生缘,镜花水月,都成空幻。弹剑狂歌临绝塞,云海苍茫人远,挽冰河洗涤尘丝乱。往者如斯随逝水,后来人应得如心愿。殷勤祝,嘘寒暖。
顾盼凝望沉思,木樱望向窗外,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面,一个渔翁坐在船头垂钓。木樱脱口吟道:“一个渔人一钓舟,一挂蓑衣一竹蒌,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湖风云一片秋。”顾盼转头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画。”大爪问道:“什么叫水墨山水?”正好陆无双进来,接道:“只用黑墨浓淡渲染,不着颜色的图画。”大嘴张眼去看,只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如血,晚霞洇红,黑墨颜色?那得过个时辰。
陆无双招呼众人入席,大爪见摆了个酒壶十分精致,拿在手中把玩:“小采花从哪里妙手来这些,连个酒壶,也这般精致。”顾盼道:“这个大约就是宋代的鸳鸯转香壶,一壶出两酒。”说罢转看向陆无双,陆无双笑道:“不错,在下备此壶,是因神仙姐姐不同我等俗物。”提壶倒酒,色如琥珀,澄黄透明,正是十八年女儿红。大嘴道:“小采花果然偏心,给他俩一个雕花杯一个玉石杯,轮到我们,就成了草根杯子。”顾盼笑道:“《礼记·礼器》篇曰:宗庙之祭,尊者举觯,卑者举角。大哥二哥,你二人为老不尊,正合用此杯。”
大氏双雄人本粗鄙,未听出一路被他们玩笑的三弟,居然会玩笑自己。闻言心满意足,沾沾自喜。
陆无双却道:“其实不然,不同的酒有不同的杯具来盛,如喝汾酒当用玉杯,唐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杯玉碗,能增酒色。关外白酒,酒味极好,用犀角杯盛之,能增芬冽之气。饮用葡萄酒,须用夜光杯,李白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葡萄酒为艳红之色,盛入夜光杯后,酒色便与血色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高梁米酒,乃禹时所酿之古物,当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酒香清冽,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用时配上古藤杯,可大增其芳香之气。”
醉佳人宜微酡。且不管大氏双雄二人划拳叫嚣如放大龙炮,酗酒之滥觞,纷喧之鸿渐;陆、顾二人妙语解颐,闲徵雅令穷经吏,醉听新吟胜管弦。木樱倒做得个好听众,看他二人争奇斗艳,也是十分有趣。
酒至千杯方恨少,天下无不散筵席。书童进来送上一只信鸽,腿上带着卷纸。陆无双看罢递与木樱,又与众人都观毕。
叹息道,“想不到江湖刚刚安享几十年平静,青龙会和武当派又结上了梁子。”木樱忆起当时她与师兄明见武当派居中调停,武当派居然二死一伤,金波海的话固然不可不信,青龙会折了四煞之首真·青龙李天星的弟弟李天月并四尊者,也是损失重大。然而渔翁得利者又是谁?顾盼不通江湖中事,大氏双雄只会见乱添坏。便起身向陆无双并众人辞行,言师兄尚在客栈中等候,不便久留,承蒙盛情款待,不胜感激等等。
陆无双虽有心留她,迥奈相交不深,未免唐突佳人,而顾盼飘零浮萍,惟大嘴与大爪齐声道,“若无嫌弃,愿附骥尾,唯汝马首是瞻。”这等虫蛀千字文才,这等我口表我心人,放眼天下,除却大氏双雄,不做第三人想。陆无双亦随和道,“设或令师兄听得武林人士的酒中谈论,不及知会于你,而急急寻踪而去也未可知。不若我们与你同至客栈,倘或令师兄放你不下,我等尚可结个英雄缘。”木樱勾头细细一想,师兄纵然讨厌大氏双雄,这陆无双却是八面玲珑,况这一路上若少了这两个活宝,却也平添几分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