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凉意。惺忪地睁开眼,才发现搭在身上的的风衣不见了。许是被人偷走了吧。
我赤着脚,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码头。
正午的太阳很毒辣,穿着汗衫的苦力在监工的注视下,从岸上向船上搬着东西。而在码头的另一侧,一群男人蹲着,看打扮也是汗衫,埋头吃手里的饭。他们吃的很欢喜,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我却饥肠辘辘的。饭的香气吸引着我。让我不自觉地靠近他们。
“嗨,看,那个女人在盯着我们。”一个苦力停下吃饭,对另一个人说道。
“不是,她在看我们的食物。”
“我们可以找她玩一玩,看她也有点不正常。”
“我觉得行。你小子好不容易聪明一次。但是现在人那么多,我们要找一个人少的地方下手。”
“找什么人少的地方,你就问她饿不饿,把饭扔到她面前,她肯定就不会闹事了。”
他们的话语,一字一句,都被我听到心里面。真肮脏,我转身,跑远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饥饿感如洪水般冲来。我仍是不害怕的,天无绝人之路,靠着我的一双手,一身力气,还活不下去吗?然而,我想错了。连着询问了几家商铺,要不要些帮忙的人手,他们见我是女人,而且是流浪汉,说什么局势不太平,生意不好,都不愿意用我。难道我林鱼儿这短短的一生,就要在上海走最后的路程吗?我不怕死,我只怕没有意义的死。父亲的遗愿还没有完成,南京城里的百姓还没有等来光明,我不能死。哪怕,睁开眼,我还没有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仅仅是十八年,我在这地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没有好好去体会生活,还没来得及和亲近的人告别,难道明天,就要是下一生了吗?我要活下去,哪怕生活对我越发地显出它凶险的模样,哪怕以后的生活坎坷不平,我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活下去。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件多么让人喜悦的事情。
我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在这座繁华城市的街道上,不停地走着。仿佛是中了什么秘术,永远也走不出饥饿的怪圈。但我不灰心,仍奔走着,因为没有鞋子,脚底已经被路面割破了。我无奈,撕掉身上衣服的一片,把脚掌包了起来。
走累了,就停步到废弃房子的屋檐下,坐在地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我甚至羡慕拉车的黄包车夫,他们虽然流着汗,却是在生存,而我连生存的能力都没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因为饥饿,我已经开始出现幻听了。猫的叫声,从街道上被人忽视的缝隙里钻出来,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时有时无,瘆人极了。我恍惚着,仿佛看到了一间魔窟,它在夜色里,闪着红红绿绿的灯光。人群不断地向里面涌入,男人们油光满面,女人们花枝招展。他们似乎都是很舒畅的,脸上满了笑容。
我像是一只飞蛾,被它的灯光吸引着。恍惚间,站到了门外。
霓虹灯绕出“夜来香”几个大字。
门口穿着制服的男人看到了我,厌恶地说道:“哪里来的叫花子,还不快滚。”
我不死心,说道:“你凭什么让我滚啊,我又没进去。”
“咦,你还口啦!”他走上前,举起手要给我一耳光。
“孙大力!住手!”一个尖刺的略带嘶哑的女声响起。那个男人大了一个冷颤,就把举起的手垂在了胸前。
那女人缓缓走来。她大约是三十岁的模样,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戴着一顶小礼帽。礼帽的右上方,有两个桃粉色的手工樱桃饰品。在礼帽的下方,有一段斜斜下来的黑网,罩在她眼睛的前方。她的眼睛眯着,就像是波斯猫的眼睛,既美丽,又危险。她嘴唇上涂着如血的口红,脸上抹着厚厚的粉。即便如此,还能看到她眼角细细的皱纹。
“怎么了?”
“这个叫花子非要站在这里…”
她细细打量了我一番。
“小姑娘,你要干什么呢?”
“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缺不缺人,我想找个活干。”
“没问题啊,我们这里缺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她漾起笑来,嘴唇泯着,嘴角上有个小小的酒窝。
“孙大力,一会儿你带着这个姑娘到后面的住所,我还有些事情要忙。”
“你等我一下吧。”她对我说完,就踩着高跟鞋走远了。
孙大力虽然对我,还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他对那个女人,还是敬畏的。他给我带着路,低头,闷声不吭。
屋子里,迷离的色彩充斥着我的眼球,灯光照着屋子里的物体,散发出奇异的观感。红地毯铺在地上,墙壁上挂着些时髦的油画。玫瑰和红酒的气息淡淡地浮在空气里。舞台上,歌女们穿着紧身的衣服,在彩灯下,或唱或跳,美艳至极。我的耳朵被各种各样的嬉笑声,谈话声,歌声,充斥着,几乎就要被撕裂了。大脑也被感官迷惑着,让我真以为这是最歌舞升平的时刻。但是,我是晓得的,这里的人,不过是在寻找麻痹自己的药物了。
从一条小道里,把我带到大厅后面的楼房。这座楼房里面的装饰远不如大厅里面的,但也算的上豪华。走的第五层的时候,孙大力终于肯说话了,他不看我,只自顾自地说道:“你在这里等着吧。凌姐一会儿就过来了。”
“嗯。对了,你叫孙大力吧。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你可不可以给我拿些吃的?”
“看你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还和我顶嘴,我干嘛要帮你啊。”
“哦。”
“给你。”他看我可怜兮兮的,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窝窝头。
“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是看在凌姐的脸面上的。别自作多情。”他转身走远了。
我啃着窝头,偷偷骂他是倔驴。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上了楼。她身上黑色的紧身旗袍,把她的身材暴露无遗。
她该是这里面管事的吧?我在心里猜测着。
她朝着我微微一笑,就像一个不可琢磨的迷。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林,名鱼儿。”
“林鱼儿,你跟我来。”
她带我到一个门半掩着的屋子前。
“推开吧。”
我照做了。她的话,总给我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我照着做。
门里面,有三张小木床。两个床上,已经有被子铺在上面了。只有一个,上面还是空着的。
她对我说:“林鱼儿,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嗯。”我低头答道。
“我不知道你的身世,我也不想知道你的身世。但是自从你来了这夜来香里,你就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忘掉你过去的种种。我们里的这些人都是靠着吃梦生存的,台上的光辉鲜艳就是我们生活的所有。在这里,****最廉价,金钱最美好。别等到你为了爱情牺牲一切,才哭着说我没提醒你。在这里面,很多事都要你自己细细琢磨,凡事谨慎,不然,到时候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嗯。”我诺诺地回答道。
“床铺的事,待会儿会有赵姨给你收拾的。你自己在这里好好呆一会。别想着逃跑的事情,楼下有苦力守着。等再过两天,就会有人教你如何在舞台上表演。总之,安分点。多事是不会让大家开心的。”
“那个,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呢?”我忽然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就脱口问道。
“我叫曾凌,大家都叫我凌姐,以后你也这样叫我吧。”
“好的,淩姐。”
她转身,打算要走。又转过头来,说道:“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她眼里有难得一见的温柔,就像是琥珀一样的清澄。说完,便转过头,踩着高跟鞋走远了。
夜里,和我睡在一个房间的另两个女人回来的很晚。她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许是屋里的窗户没有关的缘故,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风声在耳边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