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里没有了虞无花,就像是玫瑰没有了花香。但这种事,总会被来到这里醉生梦死的人们淡忘掉。
这里的人是健忘的。他们的生活自己尚且还没有理清,怎么会关注一个歌女的死活?
夜来香里的人们,也会渐渐地麻木起来。它会推出更多的新人,对她们进行包装,改造,来为半醒半梦的世人织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梦境。
想到这里,我不免悲哀了起来。人们追求浮华的虚假,太少人愿意去面对现实的沉重。
我仍旧每天,跳舞,嬉笑,和樱仪谈心。假装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们住的楼,是专门为百老汇的员工修建的,一楼住的是打杂的,二楼是歌女,三楼是管事的。不过管事的一般不住在这里,他们都很有钱,都在外面置办着宅子。
夜来香的前面,是繁华的拥挤的街道,在店的一侧,有一家年代久远的珠宝店,到里面的,都是些阔太太。黄包车夫和零售小贩,几乎每时每刻都蹲着夜来香的门前。这里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段。夜来香的后面,是一片住宅区。
清晨,阳光很明媚地透过窗子,照在我的床上。我起身,扶在窗台上,向外望去。
我看到的,是一片清一色的低矮的瓦房。它们就像是一块华服上小小的补丁,夹杂在漂亮的市区里,显得格外地别扭。
它们的院子,从这里看,一览无余。
院子里立着几根晒干了的柴木。在柴木之间,拉扯着几条废气的铁丝。潮了的被子,被整齐地搭在铁丝上。
上海的风,是咸咸的。我似乎能够想象出,它们是如何掠过海面,又疾行过潮湿的青石板,穿过繁茂的在路边舒展着的绿叶从,又停留在被阳光烘烤的被面上。
无论繁华,亦或贫穷,都是生活。
樱仪不知何时也醒了。她见我望着那片贫民区望得出神,就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说道:“很久之前,我也是这样生活的。”
她缓缓低下了头,我和她双眼对视了片刻。
“以前在高墙里面,在父亲的庇护下,我从来不晓得外面的人是如何生活的。直到战争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才开始看到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这不能怪你。即使没有战乱,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很多人忍受贫穷,或许,这就是命。一些人生来就是达官贵族,即便他们不配拥有这样的身份;而一些人,穷尽一生,都会被贫穷所啃噬。”
“我以为,我会从来都不相信命的;我以为,我会很坚强,我会用我的力量,去改变我的命运。做林家大小姐时是,做歌女林清平时也是。可是现在,我却迷惑了。我逃婚,却沦为歌女;虞无花追求爱情,却不得好死。我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爱情和自由的女人。我向往的,不过是能够在乱世中,一段纯洁的执着的感情。相互扶持,不离不弃。仅此而已。可为什么,我所求的,和所发生的事情,都要背道而驰?”
“清平,你不要想太多。就像我一样,不要在乎那么多。只要不可以在乎,就不会活的那么累了。我的父母,还有哥哥姐姐们都离开了我。我是从死人堆里被捡出来的。或许,我活着,我死掉,对这个世界,不会有多大的影响,但是,若是上天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是不是要珍惜?所以我就努力不让自己想太多,毕竟怎么过都是一生嘛。”
“和你说话真开心,你总会让我变得简单起来。樱仪,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吗?”
“这个嘛,还要看你的表现了。如果你表现的好,我是愿意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我捏了捏她的脸,说道:“怎么这么快就变得牛气哼哼了?”
她推开我的手,瞪着我,说道:“你怎么老爱捏别人的脸啊?”
我揉了揉她的脸,“好啦,下次不这样啦。”
我真的很开心,和樱仪在一起,就会让我忘掉自己多愁善感的种种。每次看到樱仪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梦蝶,想起远方的那个大宅子。只是隔得太远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如果再见到梦蝶的话,我一定要把樱仪介绍给她。因为她们两个,都是那么可爱的女孩。
下午和其他的歌女练舞的时候,樱仪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道:“清平,凌姐找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以为是因为我那日在舞台上的失态而要训我,就不免心里没底。
我问她是什么事,凌姐的表情奇不奇怪。她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情况。
我只好硬着头皮,到了化妆间。
凌姐正坐在镜子前,一个女孩在给她盘着头发。
“凌姐,我来了。”
我诺诺地说道。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林清平,你学过唱歌吗?”
“啊?”
我没有预料到谈话会是这么的内容。
“我问你,你学过唱歌吗?你只用回答是,或者不是。”
她似乎有些生气了。
“我会的,以前学过一点。”
我忙着答道。
“那你明天就跟着赵叔学着唱歌吧。我们最近要选一批歌女,教她们唱歌的技巧。如果你表现的好,就可以单独上台唱歌。我们夜来香,也该培养一批能单独撑起夜来香门面的人了。”
“真的吗?”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我承认自己曾经做过明星梦,但我从来没有想过登台唱歌,而且还是给那么多人唱歌。
“我会努力的。”我对淩姐说道。
“我知道,你这个女孩,就是有一股韧劲。用对了地方,那是好事,可若是用错了地方,就是不明事理了。那****扇了你一巴掌,就是气你不识时务。虞无花被不被冤枉,那是军统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为她说话的时候,军统的人会怎么看你?会怎么看我们夜来香?他们只会把你看作是虞无花的同党,只会把我们夜来香看作窝藏共党的匪窝。那可是灭顶之灾。之前你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现在是特殊时期,这里面又鱼龙混杂,你务必小心翼翼,不然,你怎么死的你可能都不知晓。”
“可是…”我的声音渐渐微弱不可闻。我不得不承认,淩姐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却难以接受。
“好。”我说道。
我还是妥协了。
“好好学,说不定你还能一炮而红呢。”
我点了点头。我敢肯定的是,这句话,她一定对很多人都说过。也许或许,对虞无花也说过。只是在她的眼里,我们都是为她赚钱的工具罢了。当工具没用的时候,她便会毫不犹豫地,不带一丝感情地丢掉了。
赵叔要求的很严格,我在练习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说话。也或许因为没有底气,唱歌的时候,声音总会很小,有时候还会跑调。赵叔在教歌词的时候,总是他唱一句,我们唱一句。当他教到有一句的时候,听我们的合唱,总会听出音调的偏差。他就让我们轮流来唱那一句。最后他听了每个人唱的,就指着我说:“林清平,是你唱错了。”大家把眼光齐刷刷地对着我。这样还不算结束,他又大家面前教了我好几遍,我还是找不到音调。
“不会唱就不要唱了,耽误我们时间。”
尖锐,刺耳。
我被着如针一样的话语给扎的更加泄气了。我竟然一时发不出声音了。
循着这声音望去,之见一个穿着粉底桃花的旗袍的女人,左腿搭在右腿上,面满春风,眼神里尽是嘲讽。我见过她两次,只是从没有说过话。她是在我们隔壁住的,她叫瑶信子。
我对她的目光报以回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以为,真理站在我这边,她被我咄咄的目光回望,就会收敛一些。可没有想到,她变本加厉地说道:“自己没本事,就不要在这里瞎混了,弄的我们大家都心烦。”
“林清平,你瞪着你的死眼珠干嘛呢!你不会唱还不好好学,是不是想早点被踢出去?”赵叔吼道。
我不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针对我?为什么所有人都帮助瑶信子?但是我敢怒不敢言。我怕凌姐再训斥我。那样的话,我在夜来香就更不好过了。
那些时辰,我都不知道怎么挨过的。训练结束之后,大家都走光了,我坐在椅子上,发呆了一会儿。最后,我没有忍住,还是哭了出来。以前在家里面,所有人都尊重我,我的父亲也从来没有教训过我,自从来到了夜来香,我就总是忍气吞声,步步小心,违背自己的心愿。最委屈的,是还要背负一个歌女的身份。
我真的受不了了。
为了什么?林鱼儿,你到底为了什么?
我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