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冬至,辜月更新,概十一月初阴生,欲革故取新之意。
长安城外,寒风呼号,幽州朗将安禄山曾问:“长安比起幽州如何?”那时秦悦容所答:“入目皆是繁华。”
那时她却忘了,长安冬日,孰于幽州无异,城内纵有千坊万市,这寒风一起,各处行人亦是神色匆匆,徒留市井小贩兀自喊卖,无人问津,是日出城者众,入城者寥寥。
前随兴建此城时,由南向北设三纵长瞿,由东向西列七横康衢,沿此划出九础,九崎,九裕,九院,共计一万三千余格,其中又有半数百步衙,九为数至极,暗合至尊无上,众星拱月之理,后外郭按此布局兴修不提。
却说长安城内东市旁有一坊名为平康坊,此处却是个安乐窝,概因青楼妓馆多汇集于此,引来无数寻花问柳之人,又因官邑外驿十处有半数座落于此,那些“寻花问柳”自诩风流之人中又不乏入京来访的各地要员。
是以终唐一朝,放肆之人来此,无不感叹:“皇帝佬儿打的好主意,不单省下一笔接待费来,反令这些外地官员从俸禄中捐出一笔税银来。”
平康坊内一如既往,并没有如其他街市因寒风乍起冷清分毫,却见各处暖阁地娘娘们虽穿上了冬装,不复春夏单薄香艳,可在那些动辄白日宣淫的老主顾眼中,这穿与不穿没有什么不同,唯有才貌方为首选。
此刻沿街一处普通妓馆阁上却有三位年轻公子正围坐一方铜炉前伸手取暖,他们三人看似年龄相近,实则长幼不一,皆作寻常士子打扮,品貌倒也端正,尤其是那较年幼之人更是剑眉星目,令人一观便觉得这少年公子英气勃发。
而另外两位公子虽不比这少年公子英气,却各有各地特别之处,较年长之人神色轻佻,另一人则居中危坐。
此时那轻佻之人对英朗少年道:“郭晞,待会儿你千万不可大声唤你禹昂哥哥地名姓,知道么?你若坏了哥哥们的好事,我们便再也不带你一道出来玩了。”
原来那英姿勃勃地少年名为郭晞,乃九原太守郭子仪之后,其父早年于武举入仕,久居长安,是以眼下他人虽在外入职,家却在京中。
而其身旁两名较年长之人更是一个比一个来头响亮,那轻佻公子名为杨保泰,却是而今艳冠后宫,势压正主一头的贵妃杨氏之侄,说起这位杨贵妃的来历与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杨氏一族属实一言难尽,暂且不提。
能与他二人为伍的自然也非常人,那居中之人赫然是当朝宰相张九龄长孙张禹昂,宰相之后!其余二人的身世在其面前可谓不值一提了。
说来也奇怪,世人皆传张九龄乃一铁面宰相,刚正无私至极,且与风头正劲的杨氏一族略有不和,但不知为何眼下张禹昂竟与杨保泰这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在妓馆中厮混在一起。
郭晞尚未及冠,涉世未深,听了杨保泰地话,不禁疑惑道:“为何不能提禹昂哥哥的名字?”
杨保泰闻言笑道:“你这蠢阿郎,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郭晞道:“吃饭喝酒的地方啊,你不是说请我们来吃饭喝酒吗?”
“哈哈。”杨保泰有意逗弄郭晞,道:“那我问你,你适才进来时你有没有见到楼下那些娘娘,你想不想抱抱她们,亲亲她们?”
此话一出,郭晞顿时涨红了脸,道:“我是来吃饭地,我……我抱她们做什么?”
杨保泰见状,反倒一怔,道:“你还真是个幼雏儿,我和你一般大小时都娶了第二房妾室了,你长这么大,没来过这种地方,还能没摸过女人吗?”
郭晞闻言正要说话,这时张禹昂却说道:“好了,杨兄,晞弟年幼,他家教森严,鲜少外出,你莫要逗弄他了。”
此话一出,杨保泰立即收声,而后颇为恭敬道:“禹昂兄,为兄虚长你几岁,斗胆称你一声老弟,哥哥瞧你近半年来一直闷闷不乐,眼下到了这安乐窝中还不纵情快活,更待何时?”
“莫非是禹昂兄瞧不上哥哥选的这地方?”
“弟弟可莫瞧这地方小,这里面的娘娘们可身价不菲,哥哥今日是花了大价钱,待会儿禹昂兄看中哪个,径可带入雅窝中享尽乐事。”
张禹昂闻言摇头道:“杨兄乃京中鼎鼎有名地风雅之人,杨兄选的地方自然也是妙地,只是张某……”
他话未说完,便闻屋外传来动静,原来是此间鸨母携数名各持不同乐器地女子到了楼上,杨保泰闻音立即起身开门,将她们迎了进来。
那鸨母与杨保泰显是相熟,未进门便与他吹嘘道:“杨公子,今天我可是费尽了口舌才说动了阁里这些贵主儿们,要不是看您领来的这两位公子也是相貌一流,这些贵主儿们还不愿意呢。”
杨保泰听了嘿声道:“嘿嘿,那好极,不过我这两位朋友眼光可高的紧,他们若不满意,我可就要一个人重重“惩罚”你这些贵主儿了。”
老鸨儿闻言向他使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色,附耳低声道:“您放心便是,这儿里面有个雏儿,使琴地那个就是,这是个妙人儿,您可小心着用。”
说罢鸨母离去,杨保泰则将一帮女子唤到案前,对张禹昂道:“禹昂兄,如何?有没有入得法眼的?”
张禹昂此刻固然无淫乐之心,还是将那班女子环视了一遍,果然是环肥燕瘦,各有其动人之处,他视线在其中一名抱琴女子身上逗留了片刻,却见那女子含羞垂首,乌黑长发只短簪一蛃,观其年龄当不过二八。
一旁郭晞只当这是一帮歌姬舞姬,便如以前家中设宴请来的一般,也好奇的四处打量,这时杨保泰却对张禹昂小声道:“禹昂兄好眼光,这持琴女子是鸨母特意嘱咐过的,是个雏儿,禹昂兄若喜欢,现在就可……”
“不必了。”张禹昂摆手将其打断,道:“我看她们既然都带着乐器,就先请她们吟奏一首罢。”
杨保泰闻言一怔,随即点头道:“好,那随兄弟的心意。”
话音一落,他便命那群女子演奏,众女按部就班,显是日常排练过了,顷刻商禒起拨,这曲子却是一首以箫声为骨,琴音为阜,夹杂几节手鼓为辅地低沉曲子。
起音入耳便觉悲凉,杨保泰对这类青楼缠绵哀乐听的惯了,注意力自不在此,一双眼睛左顾右盼盯着这些奏乐女子,郭晞不通音律,便在一旁煞风景向他问道:“怎么还不上菜?”
而本就似是心事重重地张禹昂听到这曲子后,心下一沉,他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身旁二人,兀自站起身来朝露台走去,想要透一口气。
这暖阁乃销金所在,确如杨保泰所说地方虽小,胜在精致,站在露台凭栏望去可以一窥长街全貌,入目熙熙攘攘,却令他心下稍宽。
而那边郭晞缠着杨保泰久问无果,只让他再等等,当下也跟了过来,对张禹昂道:“我饿了,那厮只顾着听曲儿,曲子又不能当饭吃,他究竟还请不请我们吃饭?”
张禹昂闻言微微一笑,正想搭话,却忽然目光一滞,眼睛倏然直勾勾地盯着街道上的一伙行人。
“你怎么了?”郭晞见状也朝他所望地方向看去,却见那里正有两名高大胡人男子牵马前行,马上坐着一名黄衫女子,女子未簪发髻,长发如瀑,仅能看到窈窕背影,她着的是汉服,非胡服,应当是汉人。
郭晞自幼习武,招子锐利,一眼便看到其中一名左顾右盼的壮硕胡人男子腰间竟悬挂着一将刀,却见那刀吞金纳云,在太阳底下刀鞘隐射金光,光看刀鞘便价值不菲,料来是柄宝刀。
当下他不禁赞出声道:“好刀!”
郭晞以为张禹昂也是被这宝刀所吸引,立即说道:“禹昂哥哥,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刀借来给你瞧瞧!”
话音一落,他拔腿便奔出阁去,张禹昂这才回神,可不待他阻止,脚力极快的郭晞竟已奔到街上。
张禹昂见状心下一急,他自知能在长安城中携带刀剑四处走动之人绝非常人,不是军中首领,便是外来士撩,如无特许身份,早在入城便被扣下了。
是以他只好立即追下楼去,留兀自诧异地杨保泰独坐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