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要错怪雨之了!”徐润忙道,“雨之本不敢烦劳大人,但傅相有令,让雨之专职转运直隶赈粮,事关重大,雨之怕力不能担,因此并不敢再任其他。大人是有大本领的,在雨之是千难万险之事,在大人不过是疏松平常。如若用得到雨之的地方,当然也绝不推脱。”
“哎呀,既然是傅相派了你这么个推不掉的差事,我能如何说?”叶廷眷皱起眉头,道,“怕还是只有勉为其难,替你撑一撑局面。”说罢,叶廷眷便端起茶杯,有送客的意思,徐润自然又恭维一番,这便退了出去。
过了几日,叶廷眷找到徐润,说是要保荐香山一个叫叶显昭的候补知府接办天津分局,徐润情知这必定是叶廷眷的族亲,满口答应下来。严潆不明就里,来问徐润:“天津分局的各位商董都弄不明白,这叶显昭一分钱没投到商局,何以就能署理分局总办?”
徐润狡黠一笑:“你也弄不明白?其他不要管了,你给天津商董去信,安抚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先让他做做看。再找两个懂事谨慎的商董,里里外外,把他给我钉死了!但也不要有什么动作,一举一动,写信告诉我变成。”
严潆偏着脑袋想了想,算是看出些端倪,便又道:“这正是办漕粮的时节,何以叶道还不动作?再过些时日,这边一办赈粮,怕是米价又要涨。要不要到叶道面前点一点?”
“你点他做什么?”徐润没好气道,“不让他吃点苦头,还真以为商局的饭这么好吃的?”
严潆忙点头道:“总按观察的意思办。”
“这就对了。郑庄公的故事听过没有?知道什么叫欲擒故纵?”徐润得意道。
郑庄公为了对付弟弟叔段,故意处处忍让,到叔段得寸进尺犯了众怒时,才一举擒拿,就此坐稳了国君的位置。这段典故,《左传》上写的,严潆自然知道,便恭维道:“原来观察近来读史,颇有心得,佩服!佩服!”
这句话挠到了徐润痛快处,笑道:“这是自然,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还有张良计!学着点吧!”
接着半月间,徐润对运漕事宜不闻不顾,一心在江南采买赈粮。其时除了北方大旱,两广也受了涝、雹等灾,江南收成平平,本来米价就贵,徐润一出手就要采购二十万石赈粮,自然更是雪上加霜,半月间米价涨了一倍不止。采买赈粮时,徐润留了个手段,并没有从商局账上支付银款,而是先自行预付定金,等到米价昂贵时,再以商局支付按时价支付全款,自然就比原价高出不少,两相比较中的差额,徐润自然全收入了自家腰包。与此同时,叶廷眷办理漕粮却是焦头烂额,一则他虽然在海运局当过总办,但其实并不懂得买卖漕粮的时机,错过了平价,等到价格涨上去再买自然要吃亏,可漕粮有定额,又不能不买,只能硬着头皮吃下。二则,新任的江苏粮道英朴是满人,大学士英桂的弟弟,本就对轮船运漕诸多不满,碰着叶廷眷这个官气十足喜欢端架子的,更不卖他的帐,虽然李鸿章让两江拨五成漕粮归轮船局运送,英朴就是拖着不办,叶廷眷上门去闹过几回,两人互不相让,势同水火。
严潆把这些情形都一一探明清楚,来给徐润回报。徐润大喜,竟破天荒地三天两头给盛宣怀写信,把自己办赈粮如何辛苦甚至垫付米价达二十多万,叶廷眷又如何办不来漕粮差使,甚至和英朴闹僵的事都写了进去。他情知盛宣怀在李鸿章身边,这些话自然是要传到傅相耳中的,等到李鸿章对叶廷眷也看不过眼,便是时机成熟可以下手之机了。
但叶廷眷毕竟也不是完全草包,徐润在李鸿章面前告状,叶显昭在天津打听得风声,便写信来报,叶廷眷方才醒悟,破口大骂道:“徐润竟是如此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也罢,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此时已近年底,按例各分局总办都要到上海看帐会议。日子选在十二月初八,除了天津分局因为要督办漕粮、赈粮事关重大,徐润特写信让叶显昭毋庸来沪之外,各地总办都齐聚一堂。会议之时,徐润道:“今年于往昔不同,唐总办并盛、朱两位观察自春夏之交便到天津料理赈务,对局内事宜并未多加过问,全凭叶道主持大局。先请叶道讲几句。”
叶廷眷是做好发飙的准备的,听得此言,便咳嗽一声,板起脸孔,道:“诸位今年虽说辛苦,但我少不得要说诸位几句。自我入局,已有大半年,虽然平日里看着我忙于漕务,似乎未曾过问各位的差使,但私底下却多方了解、盘查,傅相既然委我以重任,自然不能辜负了朝廷的重托。”
说到这里,叶廷眷故意一顿,拿眼去扫各位商董,包括徐润在内,人人都面无表情,他便继续说下去:“了解的结果是如何呢?一个字,乱!漕务乱、航运乱、保险乱、揽载乱!总局分局,无一处不乱!总结起来,有以下六条。人浮于事、损公肥私、账目不清、买办揽权、洋人渎职、事故频发!”
接着叶廷眷便一项项说下去,说轮船局人员冗杂、各总办会办帮打着招商局旗号经营自家生意、账目也含混不堪,局款靡费等等,足说了小半个时辰,这里面有些自然是实情,有些却是他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临时抓来的。末了说到事故频发一点,叶廷眷发狠道:“诸位难道不知道?去年年关时节,厚生、江长两条轮船失事,今年三月间,伊敦又失事,混乱到这个地步,简直是拿朝廷的银子朝海里倒!”
底下宋晋是分管保险的,不服道:“失事是实情,但如今有保险公司赔付,各条船都收到了保款,船局同国家并不吃亏,船行江海,哪里能没有个闪失,泰西各国也没有听说能行得了万年船的。”
“你还敢狡辩?”叶廷眷伸出手指,指着宋晋骂道:“就不说伊敦了,厚生、江长两条船失事间隔不到五日,你们平日里是怎么做事的?嗯?”
宋晋还要抗辩,却见徐润使了个眼色,手虚一压,便只好将气忍了下去。徐润转身对叶廷眷说:“叶道以上所说各条,有的是雨之管辖,有的不是。下去各位委员定按照叶道所说的这几条详加核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从今日起,刷新精神,振兴局务。叶道意思如何?”
“还改?改得了嘛你?”叶廷眷撇一眼徐润,冷笑一声道,“如今船局已经是积重难返,每况愈下,局中资本三百万,挪借的官款就要两百万,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把朝廷的银子都亏得一干二净?到那时,你们大可以拍屁股走人,朝廷如何办?”
“那,叶道的意思是?”徐润好整有暇,缓缓问了句。
“我的意思?”叶廷眷站起身来,一拍桌子道,“我的意思就是船局再不能按这个商本商办的路子走下去。实不相瞒,我已经上书傅相,要将轮船局由商办改为官办,照江南制造局、福建船厂旧制,一应归公,盈亏与商无关。想来,这几天,傅相的批复便要下来。到那时,我们再来说船局如何办。”
众商董闻言,无不大骇,有人站起道:“叶廷眷,这事儿怕由不到你来做主!”
有人骂道:“船局是各位商董辛苦数年造就,说改就改,说归官就归官,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还有人甚或离了座位就要冲过来理论,口里骂道:“要敢归官,我现在就料理了你这个狗官!”
眼见着局面就要失控,徐润站起身道:“静一静!静一静!宋晋,你敢冲过来?信不信我第一个放翻你?嗯!”
徐润在商董中是素有威望的,众人又见他如此冷静,心想莫非他有什么法子?便强自压住心中怒火,复又都坐下。徐润早就从盛宣怀的回信中知道,李鸿章对叶廷眷这个改商办为官办的法子很不以为然,断不会答应的。有了这份底,他便存了个调侃的心思,故意装出副苦脸去问叶廷眷:“叶道,此事不知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叶廷眷自板着面孔道:“哪里还有这个余地?老弟,你倒是教我,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除了收归官办,哪里还有其他路好走?嗯?”
徐润道:“那可就蹊跷了,我昨日接到盛道从天津来的信,信中说,傅相反复思维,觉得以前商局走官办的路子就走不通,所以才改到商办,如今又要改回去,怕是不妥。”
叶廷眷脸色陡然变了,谁想徐润还有话:“但这是大人们的事儿,我们下面做事儿的,哪里敢过问?改也好,不改也好,总归大人们一句话。不过在我看来,船局怕是要先做些准备,我让账房造了册,刚才叶道说船局账目不清,这如若交割,自然是要弄清楚,哪处有亏欠,哪处有未收之款,一项项查明了才好交割,叶道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严潆,账册呢?”
严潆早已准备好了账册,立即递过来。徐润接过,貌似随手翻到一页,喃喃自语道:“我们便来议一议这笔帐——哟!了不得!”徐润将账目朝叶廷眷移过去,指着当头第一款,故作惊讶道,“今年江广漕运居然亏空八万有余!向来办漕运,凡有亏空都是司职会办一力承担,云甫观察如此,后来翼甫观察也是如此。今年是叶道主持漕运大计,敢问叶道,这笔八万款子,如何弥补?何时弥补?”
叶廷眷勃然大怒:“今年米价飞涨,与我何干?你不要拿这条来险我,即使讲到傅相跟前,我一个子儿也没朝自己荷包里揣,我也是站得住脚的。”
“叶道莫急嘛。我何时说过你是损公肥私?”徐润笑道,“但是这向来漕运……”正要讲解见,却见门外进来一个书办,拿着一封卷宗递过来,附在徐润耳边耳语几句。徐润做出副大惊失色的样子,道:“竟然有这样的事儿?”便打开卷宗,取出一叠字文书、凭证、信函看起来,把叶廷眷晾在一边。
此时各位商董早已看出徐润是设好了计谋今日要来摆弄叶廷眷的,心中暗乐,便都默不作声。这叶廷眷还要辩解漕运之事,刚开了口到:“说起来这漕运,还是你徐雨之当时……”
谁料徐润却皱着眉抬起头来,叹口气打断他道,“叶道,漕运不过是个弥补亏空的事儿,下来再分解倒也无妨。但这件事儿,恕雨之无能,真正不知道如何处置了。”说罢,便把这卷宗朝叶廷眷面前一扔,冷冷道:“天津分局各商董联名告状,分局总办叶显昭贪污公款并挪用漕银,共有一万二千两银子,凭据俱在,他怕是跑不掉的。”
叶廷眷已是惊呆了,口中喃喃道,“这如何会?这如何会?”
徐润冷笑道:“怎么不会?真凭实据,叶道自己看看便知。哎,从来用人是大计啊。叶总办是叶道保荐的,如若真有贪污情事,这个失察的罪过,叶道怕是要向傅相好生交代了。”
叶廷眷一份份看着卷宗,心里乱成一锅粥,本以为自己抛出这个改商办为官办的法子,就能一举将徐润、唐廷枢排挤出局,即或做不到,官办之后,自己也能坐稳“督办”的位子。但没想到徐润接连抛出两招,让他连自保都成问题,目眩神迷间,早把争权夺利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想着这些事儿如何向李鸿章交代。
徐润见叶廷眷已如斗败的公鸡般垂头丧脑,便笑道:“看来叶道还要多想想,既如此,今天的会议就散了吧!”
众人听得,立即散去,有几个好事的,还特特跑到瘫坐在椅子上的叶廷眷面前,拱手道:“叶道,别过!”
出了门,宋晋同吴左仪忙到徐润身旁,伸出拇指赞叹道:“果真是大手笔,反败为胜,一战成功!”
徐润得意,抛下句:“这就是狭路相逢,勇者得胜!”言罢,高兴起来,唱着小曲就下了楼去。
20、
一翻年,叶廷眷自知斗不过徐润,便报了个病退,离开了商局。但这并未在上海商界掀起什么波澜。因为有两件大事儿更为要紧。
第一桩就是西北大功告成。左宗棠自光绪元年任钦差大臣督办西征军务以来,三年内便依次收复乌鲁木齐、玛纳斯、达坂、吐鲁番,扫清新疆全境,唯有俄国人当初趁乱占据的伊犁拒不归还。朝廷派出大臣崇厚(全名完颜崇厚,1826-1893,曾任兵部侍郎、盛京将军)出使俄国,谁知他竟然擅自做主同俄国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丧权失地,举国震惊。朝廷一面换成曾国藩之子曾纪泽(1839-1890,字劼刚,清代中兴名臣,着名外交家,因袭曾国藩一等毅勇侯爵位,别称曾小侯)重新出使俄国修约,一面将擅自订约并擅自回国的崇厚下牢,定了个斩监侯的罪名。这便把俄国得罪了,两国情形紧张起来,西北军事一触即发。开春之后,左宗棠从肃州移驾哈密,兵分三路直指伊犁,甚至还随军抬了口棺材,以示马革裹尸的壮志。谁知才到哈密,朝廷旨意就到了,让左宗棠回北京,“以备朝廷顾问”,督办新疆军务的钦差交给了他手下大将刘锦棠(1844-1894,字毅斋,湘军名将,号飞将,后官至新疆巡抚、太子太保),陕甘总督的职务则交给了杨昌濬署理。
第二桩则是年底时,两江总督沈葆桢病逝。说来沈葆桢自从督办台湾军务之后身体一直欠佳,才到两江就屡次上书“乞骸骨”,要退职养病,但朝廷一直压着不放,去年初进京入觐时,西太后温言劝慰,要他体谅朝廷难处共济时艰,沈葆桢只好放了退养的念头。但毕竟没熬过光绪五年,十一月底便溘然长逝。当日,朝廷便下谕旨,追赠沈葆桢为太子太保,入祀贤良祠,各省另建专祠,赐谥号文肃,长子赐举人出身,袭一等轻车都尉,次子恩阴主事,也算是身后荣耀无限。然而值得考究的是第二日,朝廷又出谕旨,调两广总督刘坤一任两江总督,先入京面见,未到任前由江苏巡抚吴元柄(字子建,后任漕运总督、安徽巡抚)署理。
这两件事儿,放在一起琢磨,就很有些意味了。随着这几年西征节节胜利,自曾国藩去后自诩为湘人统领的左宗棠眼见着是声誉大盛,去年就已经晋升为二等恪靖侯,比李鸿章的一等伯还高,又有传言说左宗棠入京是要做军机大臣还要领衔总署,圣眷浓厚。便有好事人在坊间传言,说是李鸿章继任直隶总督以来,淮军旧将屡屡压过湘军,十年过去,湘军终于反了身,不说左宗棠的功勋足以彪炳史册,就是曾为湘军江楚源部的刘坤一出任两江,也是湘军扬眉吐气翻身之举,更何况年前才有刘坤一的族叔也是湘军宿将的刘长佑(1818-1897,湘军名将,曾任两广总督、云南巡抚)在云贵总督任上将继岑毓英出任云南巡抚的潘鼎新(1828-1888,字琴轩,后任广西巡抚,率军抗法)赶下台。要知潘鼎新是淮军中同李鸿章第一个要好的,他被参离职,岂不是湘淮两系风水轮换的先声?
上海消息灵通,无论官、商成天里谈的都是这些官场传闻,不仅衙门里、酒楼里,就是洋行里的买办也议论纷纷。偏偏古应春没这个心绪,他一心想着胡雪岩答应他的西征借款的“辛苦钱”。但自从左宗棠到北京,胡雪岩也带着若干随从,备足了礼物,浩浩荡荡去了京城。自己无可奈何,只能再等。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夏秋之交。
胡雪岩从北京回到杭州,路经上海,但身份已不一样了。左宗棠念他多年好处,在西太后面前很是卖力推荐一番,结果胡雪岩不仅以军功赏加布政使衔,赐从二品文官红珊瑚顶戴,竟然还得了赏穿黄马褂、胡老太太一品封典的殊荣。满清一朝,除了乾隆年间有盐商带红顶子之外,戴红顶子又赏穿黄马褂的商人,仅胡雪岩一人。这样的人物,荣归江南,还有个不万众瞩目的份儿?别说见面,古应春到码头去接,都只见到一帮蓝、红顶戴羽林辉煌,自己一个候补知府根本不够个儿凑过去。好在胡雪岩在上海只待了一日,便回了杭州,想着杭州应酬总要少些,总能见上面的,古应春便想跟着去杭州,却被他太太着实骂了几句:“真是个没骨气的!胡雪岩如今发达,正在兴头上,你去跟他要钱,先把自己做低了,他家热闹,你又何必去凑这个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