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启照笑笑,又另起一笔:“梁肇煌(1827-1886,字振侯)要放江宁布政使了,听说消息了吗?”梁肇煌是如今的顺天府尹,天子脚下的重臣,他要出任江宁布政使,顶上梅启照的缺,盛宣怀倒是头一次听说,便问道:“梁肇煌我是没有见过,到听说是刚直不阿一个人。江宁布政使司得此人,倒也是两江之福。但如今江宁布政使是粮道英朴署理,他又作何安排?”
听到英朴的名字,梅启照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英朴这种人,刘新宁也要重要,我看是瞎了眼睛。莫说布政使他当不上,粮道这个位置他也坐不长了。已经有人递了弹章,要拿他办一办了。”
听到这里,盛宣怀也不好再多问,又谈了些其他事,并约好黄建芫过几日到天津。便起身告退。
入秋之后,朝局又是一番变化,先是左庶子张之洞上弹章,弹劾江苏粮道英朴,说他办事含混且有贪污劣迹,收受沙船帮好处拖延轮船运漕大计等等,朝廷震怒,廷寄江南,着江苏巡抚吴元柄查办。英朴在江苏官场本就不得人缘,此刻墙倒众人推,多有落井下石的,吴元柄查访一番后便拿他办了一个革职。英朴受惊之下,竟然一病不起,不到三个月便一命呜呼了。
消息传到金陵,刘坤一甚是恼火,将陈子浦喊来,开口便训道:“英朴是你推荐过来的,任上诸多事情办不妥,最多还只是个能力不敷大用,真想不到竟是个这样贪污舞弊的人,我偏偏就听了你的话,让他署理江宁布政使司,如今官场的人如何看我?嗯?”
陈子浦辩白道:“东翁不要发火。说句老实话,如今官场里的人,哪一个经得起查呢?只是英朴运道不好,也不知如何触怒了京中各位言路上的英雄,所以才落了这个不是。他做粮道,是前头沈宫保在时的任命,东翁用他署理布政使,也是水到渠成,连失察两个字都落不到头上的。”
“你还在这里巧言令色!”刘坤一发怒,将吴元柄查办英朴的信抓起来朝陈子浦扔过去,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做的什么花样?看看苏州来的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英朴送了你两万两银子,你得了他的好处,所以才替他说话。人证俱在!好在吴元柄晓得事体,把这件事情按了下来,不然闹到朝廷里去,我要如何回话?纵是如此,我从此不就是有把柄抓在他手里了?还要如何做官?”
陈子浦这才心慌起来,跪倒在地将信抓来看来,口气软下来,道:“这总是学生的错,他粮道上有钱,向来到督署办事,总要送学生几个用用。但万没有两万之多,前前后后不过千把两银子的事情。兴许是下头有人打着学生的名义,又扯起东翁的大旗,招摇撞骗,这样的情形,官场上也是顶多的。”
“你也不过是我幕僚下的人,如何,如今你下头也有人了?说起来,你倒还像是个人物了?”刘坤一顿足道,“你也不看看时势,张树声在两广,弹章一份份接着上,按察使张铣、盐运使何兆瀛、总兵殷锡茂,哪一个不是从我手上提起来的?怕是上头对我也有些意见,你却还在下面弄这些玄虚,就不怕我一棵大树倒了,你也立不住脚?”
陈子浦忙叩头道:“总是小人的错!但东翁外有子帅扶持,内有季帅照顾,谁敢在东翁头上动土?小人下去自然收敛行迹,万不敢再造次的。”
刘坤一也自恃有刘长佑、左宗棠关照,一般词臣言官奈他无何,刚才所谓“大树倒了”不过是句气话,此时见陈子浦不住叩头求饶,想起自己多年来多有照他计议得好处的地方,心便软下来,道:“你先下去,还敢再有下次,看我如何治你!”
陈子浦忙不迭地叩头道:“多谢大帅!”
待刘坤一缓过气来,陈子浦又上去问道,“京师言路上还有什么话说?”
刘坤一冷笑一声,取出份京报扔过去,道:“你看看,出使德国回来的刘锡鸿(字云生,作为郭嵩焘副使出使英国,后任驻德国、荷兰、奥地利大使,着名反洋务论者)弹了李鸿章一章,告他不堪依任,跋扈不臣,俨然帝制,这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谁想得到上头竟然震怒,以刘锡鸿口出狂悖污蔑疆臣,革职查办!莫非他李鸿章如今真是老虎的屁股,碰都碰不得一下了?”
陈子浦捡起京报来看了,也皱了眉头道:“这也难怪,左庶子张之洞自从弹劾了英朴之后,居然超擢为内阁学士!学生把这些线头拨来弄去想了又想,莫非如今清流竟然投靠了北洋?如真若此,对东翁实在大有不妙!”
刘坤一踱着步,道:“这就是我想的事情。别看我这几日没有动静,其实是在思索朝局走向。依我看,现在怕是不能再扭住招商局不放了,再闹下去,恐有不测!”
这句话说得陈子浦后背一凉,惊倒:“东翁何出此言?听说李鸿章又在德国定了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船,造价三百万以上。若是在招商局案上放手,日后怕北洋还不知要编出如何的花样来挤兑南洋的银子,怎么好这个时候收手的?”
“你懂得什么!”刘坤一恼怒道,“我收手,是向李鸿章讨个好,暂时偃旗息鼓。梁肇煌现今一门心思要把西征协饷解送十足,正好合了我的意思,反正江南藩库的银子要被别处拿去花,宁愿拿给西边也不能填到北洋的口里。西征给足了,哪里来钱提交海防经费?少不得梁肇煌要同李鸿章有笔墨官司打,我又何苦出头了?”
陈子浦想想,也并无他法,只好答一句:“如东翁所言,如今怕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向李鸿章示好,怕也要找个法子。就这样上去,难免被北洋看轻。”
然而,刘坤一的算盘已经晚了。半月之后,右庶子陈宝琛借星象变化上书,题名《星变陈言折》,弹劾大学士宝鋆、吏部尚书万青藜,折子末尾却另起一段,弹劾两江总督刘坤一,语焉:
自江南来者,皆曰督臣嗜好过深,广蓄姬妾,日中始起,稀见宾客,公事一听藩司梁肇煌所为,且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果如其言,则是昏惰颓靡,不可收拾,讵足以膺重寄?然此流闻之言、阴私之事,臣未敢遽以责刘坤一也。惟考其总督两广时,僚属贤否,毫无觉察。年来张树声所参之臬司张铣、运司何兆瀛、总兵殷锡茂,及恶劣之州县、谬妄之营弁,皆当日刘坤一之属官也。是其用人之姑息、任事之苟且,必至贻误封疆。
此弹章未过几日,宝廷又上书,指刘坤一幕下陈子浦包揽述颂,狐假虎威,把持江南官场等状,联并将三牌楼命案也捅了出来。西太后见弹章后大怒,遂将原弹章着人誊抄一份,廷寄刘坤一,要他逐条着实回复。
刘坤一见了两份弹章,也是吓得不轻,但他毕竟是久历宦场的,被弹劾也不是第一遭,多少还有点立得住脚,一面写了封《查明幕友并无把持情弊折》为陈子浦洗刷罪名,一边联络彭玉麟、刘长佑等人,为自己“稀见宾客”、“嗜好过深”等节辩护。自然最用力处,还是在左宗棠身上,三日内连写两份信,从投湘军营中情分说起,又讲自己如何为湘系争饷银,总是要表表功绩,好让左相拉自己一把。
但十日后又有一纸诏令,因左宗棠双目病情加重,自请开缺,朝廷不准开缺,加恩赏假三月修养,兵部尚书一职由李鸿藻担任。看到这份诏令,刘坤一知道连左宗棠在京师都呆不住了,又何来余力维护自己,不由得把正在写辩折的笔一扔,叹道:“大势已去,如之奈何!”
数月之后,津沪电线建成,盛宣怀以中国电报总局总办的身份,亲自剪彩试运。天津海关道周馥、直隶候补道马建忠、上海电报分局会办经元善、招商局天津分局总办黄建芫、天津电报学堂总办朱其诏等一干直隶洋务干将齐至。
盛宣怀手书:“贺津沪线通”五字交给电报学生,操作莫尔斯电报机的学生按莫尔斯码发出,等了许久之后,上海传来回电,电报学生译出,乃是上海电报分局总办郑观应的回电:“神速迅捷大业初成”。见到这八个字,在场各位官吏无不欢欣鼓舞,纷纷来向盛宣怀祝贺。盛宣怀喜不自禁,一一回礼。待剪礼结束,自然要摆几桌酒席,盛宣怀却单带了周馥、马建忠两位到楼上包房独处。
酒到三巡,周馥笑问马建忠道:“眉叔,十月间,刘新宁奉旨入京,路过天津见了傅相,只有你一个人在场的,听说新宁狼狈得很,到底是如何情形,今天没有外人,你说来听听?”
马建忠本来审慎,但一来喝了几杯酒,二来知道这两位都是李鸿章的左膀右臂,本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便笑道:“自从九月刘坤一被陈宝琛、宝廷两位弹劾以后,他何尝有一天好日子过?十月时,奉诏进京陛见,路过天津,特特备了个帖子要见傅相。我本以为傅相不愿见他,谁知傅相说,见见也好,便约他到督署来谈。刘坤一到了督署后,实在客气得很。先同傅相叙旧,将当年剿长毛时的交情,又讲自己在两广任上,是如何支持洋务,还把电报大赞了一番,甚或说可恨铁路没有办成,否则连通南北东西,对军国大计颇有裨益。”
周馥听了笑笑:“这刘坤一还真是到了末路,他何时赞同过铁路?不是上过折子说什么修铁路有害厘税,影响朝廷收入吗?”
“做官做到他这个地步,怕是脸皮早就练出来,有什么不好翻云覆雨的?”马建忠又道,“后来说着就到了招商局一案上。傅相说,盛道中金一案,反复核查,缺无实据,但总署反复交代要查清案件,想来总是下面小人作怪,岘帅你怕是受了些蒙蔽,如今总署要结案,我揣度岘帅与人为善,必不致于再纠缠此事。你们猜刘坤一如何答?”
“如何?”
马建忠坐得毕恭毕敬,学着刘坤一的腔调道:“招商局之事,既然经过尊处查明绝无染指分肥之事,晚辈何敢再多嘴饶舌?但听尊处主意就是。”马建忠成心调笑刘坤一,装得有模有样,盛宣怀、周馥都不由得莞尔一笑。
但周馥笑过却说:“如此看来,刘坤一算是亲口在傅相面前低头认小的了。何以一到京师,清流还是扭住他不放,一定要治他的罪,若不是西太后还看得起他,让他告病假自退,怕是不能落个完好。”
马建忠低声道:“这就是傅相使力了!我揣摩傅相的意思,虽然刘坤一已经认小,但让他回到两江任上,翻过这一节,还不知又要做出什么花样?傅相怕是存了个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你们想想,刘坤一有刘长佑、左宗棠替他撑腰,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后来者还有敢同傅相作对的么?”
听到李鸿章既然如此赶尽杀绝,众人心中不由得都是一凛,盛宣怀想要把话头转圜回来,便道:“其实傅相是恩威并重情仇分明的一个人。这头发落了刘坤一,转头来李鸿藻就当上了协办大学时,这里头谁敢说不是傅相运动京师的结果?”
周馥也点头道:“杏荪说得极是。此次若不是携手清流,真不知谁家欢喜谁家愁。如今大局已定,刘坤一病退回乡,没有五六年的功夫,怕是再难起复。朝局变化,就剩一点可看了。”
“哪一点?”
“江督。”
马建忠闻言惊道:“刘坤一入京时,不就是彭玉麟署理江督的么?雪帅当年就是湘军水师头领,论资历、声望出任江督均在情理之中。况且湘系旧将中,除了当年沈宫保,也就他同傅相合得来,他任江督,傅相也必然赞同的。又何来变数?”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馥低声道,“我已听说,雪帅自署理江督后已效法沈宫保,连番上书请辞,朝廷怕是要准,他这一去,江督不是有空了出来?”
这番连盛宣怀也迷惑了:“雪帅不任江督,还有谁有这个资历、声望?莫非推吴元柄上去?他怕是不负众望。”
马建忠低头沉思一番,道:“不如让傅相活动活动,将振帅起复调回两江?振帅丁忧将满,何况先头就是署理过江督的,朝野绝无二话。不然,大大人督湖广也有些日子,调两江怕也是顺理成章。”
“你们都错了。两江这个位置,既不可能是张树声,更不可能是李翰章。”周馥眼里闪烁着光芒,“难道你们没看出来,如今朝局是西太后一个人把持。她历来制御疆臣,只有两个字好说,钳制!赶走刘坤一,北洋如今更是声势大增,不派一个镇得住江南又同北洋走不到一起的大臣总督两江,莫非要看着北洋坐大?这样一算计,我淮军旧系日后要再染指江督怕就是难上加难了。”
盛宣怀若有所悟,道:“按兰溪兄这么一说,如今朝野上下,怕只有一个人入得了西太后的法眼。”
马建忠还兀自不知就里:“谁?”
盛宣怀一字一顿道:“左宗棠。”
光绪八年初春,东阁大学士二等靖恪侯左宗棠出京由陆路抵达江宁,在督署衙门从彭玉麟手中接过“总督两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操江统辖南河事务”关防印信,便算是正式就职两江总督。
接印第二天,左宗棠便上辕视事,江宁、江苏藩、臬两司并各道、府都先后来拜,但其实并无暇说事,不过是些虚礼。直到三日之后,好容易下面属员参见完毕,才真腾出谈公事的地步,左宗棠第一个要见的,便是新任的江宁布政使梁肇煌。
听得左宗棠召,梁肇煌自然打轿来见,进了大堂,却见左宗棠正背着手在看堂上的匾额。这两江总督府自从梁肇煌到江宁,是来了无数次的,堂扁上“惠洽两江”四个字乃是乾隆御书,赐给乾隆名臣两江总督尹继善,下面另又有一扁,题着“秉钺三江”则是雍正手书赐给时任江督李卫的。梁肇煌见左宗棠看得专注,便略微咳嗽一声,道:“司里拜见大人。”
左宗棠听见声,转过来,一拱手,道:“方伯来了。适才看得用心,未曾知晓。振翁请坐。”便引着梁肇煌坐到一旁椅上,叹口气道:“这两江督署的椅子,我也是头一遭坐。这几日看堂内堂外,多有先贤笔迹,玩味之中,颇多收益。”
梁肇煌一拱手,道:“两江历来是朝廷心腹重地,江督与直隶并称疆臣首领。如今又各自兼着南北洋通商大臣之职,实在是位高权重责关重大所在。有侯相(左宗棠封侯,且任内阁大学士,故称侯相)督两江,也是朝廷倚重之心,名至实归。”
这句话不露痕迹将左宗棠恭维了一句,他笑道:“方伯把我捧得这么高,须知责任在肩,我有心担一担,却还不知担得起担不起。曾文正在堂外的对联写得好,‘虽贤哲难免过错愿诸君谠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友行修立名方尽我心’。两江治与不治,非我一人之力,实在要各位同僚从旁挟持。”
梁肇煌之前并未同左宗棠打过多少交道,但听人说他是个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之人,想不到今日头一遭私下交谈倒还算是谦逊,便道:“司里并诸位同僚,自然要替侯相分忧。”
“若如此,两江的事情便好办了。”左宗棠略一笑,转而正色道,“今日叫方伯来,为的是要同振翁商榷两江治法。我虽做过浙江巡抚,但对于民政其实隔阂,振翁对此有何高见?”
这恰恰是梁肇煌任职江宁以来日夜谋划的事情,听左宗棠提起,便来了兴头,伸出手道:“以司里看来,江南民政自当从江宁做起。以江宁而言,记有兴水利、恤民生、查厘税、开荒田、兴书院五件事情好做。先以兴水利而言,江宁县治下朱家河连年泛滥,与民生大有妨害,若侯相准允,司里想从今年春起,修河堤固河防,疏浚水道,期以数年之功,解江宁水患。另有恤民生一项,司里想从修桥、建养老堂入手,再着力设义仓平价贩米,以解光绪二年以来江南米贵,小民生计之苦。”
说着,梁肇煌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递过去,道:“各项民政,司里已经草拟了个折子,望侯相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