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肇煌坚持道:“桂道的官品,司里也是知道的。但廉而无能,渎职失察这两句,司里倒也不是胡说。侯相想想,桂道在厘金局任总办已有六年之久,诸如镇江、江宁、苏州等处厘卡伙同商人包厘谋利,他岂能有未能耳闻之事?如有耳闻,却不下功夫去查办,岂不是渎职无能?查办桂道,乃是整顿厘税题中应有之义。”
见梁肇煌坚持,左宗棠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冷道:“前头洪汝奎已经由振翁查办,如今发往乌鲁木齐军台效力,千里路途,怕是还未赶到。翻过来又查桂嵩乡,两江多湘军旧部,总有人要说我左季高不念旧情,甫到两江便痛下杀手,要拿昔日旧人开刀。这个话,不是你振翁来担,是要落到我头上的。官场震动,人心惶惶,许多事便不好办了。”
“侯相,用人之道……”梁肇煌还要再争一争,左宗棠却一摆手道:“振翁不要再说了。这样,你要整顿厘金局,怕桂嵩乡碍了你的事,我将他调一调,不要擎你的肘就是了。正好粮道出缺,我让他去署理一段日子,以观后效,但革职查办的事便不要再提,如何?”
梁肇煌吞了一口唾沫,粮道是布政使司副使,总管全省粮赋、漕运等事,其实位置比厘金局更重,左宗棠此举,不仅没有因厘卡税案怪罪桂嵩乡,反而在平调中给了他些好处,梁肇煌觉得左宗棠办理颠倒,但自己毕竟只是一任藩司,并不能再争,只好道:“侯相既然如此说,司里如何敢再争?”
左宗棠察言观色,知道梁肇煌心存不满,便转身取出个木匣子,掏出一封信,递给梁肇煌,道:“不是我强保桂嵩乡,实在是如今官场风气日下,廉而又能者几乎绝迹,桂嵩乡能守住一个廉字,已殊为难能,他的短处日后少不得要教训他几句,但因一事便将他拿掉,谁又能保后来者必堪大用?就说振翁你,实心实意要为江南百姓谋利益,还有人在背后说你的闲话,如朝廷听进去,随便一处小讹误便将你拿掉,你又作何想?”
梁肇煌接过这封信,细细一看,落款与抬头均已糊住,正文却能看出,是京中有人寄给左宗棠的信,说是李鸿章对左、梁二人操办朱家河水利等项大为不满,派人在京中活动,讲两江虚掷财税于未能见效之地,海防军费却拖延不缴,实在是本末倒置,缓急颠倒,大有不满于梁肇煌的意思。
梁肇煌一边看,左宗棠又在一旁道:“你看看李鸿章存的是何等样心思?为了捞到海防军费,尽然连江南民生水利的钱也要攘夺!买军舰固然是大事,办水利开荒田施教化就不是大事了?还说我本末倒置办事糊涂,我看他才是钱迷心窍。即使我办西征时,又何尝敢拿各省办民生的钱来发饷?还不是借的洋款。”
梁肇煌心想,你左李二人其实都是一路,他催各省海防经费如数上缴,莫非你的西征借款就不是指望各省协饷偿还了?但他并不想同左宗棠争辩,只略一笑,道:“傅相要如何看我,那是他自家的事,我又如何能管得了?前头在顺天府尹做事时,得罪的权贵高官,早就数不胜数了,如计较自家得失,这个官也就大可不必出来做了。”
左宗棠嘉许地点点头,道:“振翁这点,我是极佩服的。即使在我,何尝不是一样?李鸿章要如何,便由他叫嚷好了,并伤不到两江一根皮毛。”略顿一顿,左宗棠又道,“昨日,胡光墉到我这里来,听说振翁很是给了他些脸色看?”
梁肇煌一笑,道:“我同胡道并无瓜葛,何来给他脸色看的事?不过实在因恰好镇江税卡案拿到人犯,并未能深谈。”
“胡道找你,其实是要谈西征借款一件事。”左宗棠已知道梁肇煌是个不好商量的角色,便斟酌着字句道:“刘锦棠从新疆给我来信,朝廷已经下旨,要裁撤西征勇营,这一笔开销,陕甘是断然拿不出的。陕甘一年入项,仅有五十万上下,若是没有另笔大宗支撑,什么事都办不成。我的意思,虽然西征借款已经接到六笔,但如今无法,怕是只有禀明朝廷,再借个两三百万银子,好在新疆军事已定,翻过这道坎,以后用度也就少了。”
左宗棠一边说,梁肇煌心里也已在盘算,等他一说完,便开口道:“侯相的意思,司里明白。但借款与否,要由朝廷及户部安排,两江不过奉旨办事,目下既然未奉廷旨,司里不便与胡道就此深谈。”
这话说得也无不道理,左宗棠还道梁肇煌不过是小心谨慎,刚一点头,岂止梁肇煌又说:“但以司里来看,洋款断不能再借。如前所说,洋款本息,实在已成拖累各省藩库的一大弊病。两千万借款,尚需咬紧牙关,方能归本还完,再行续借,终是雪上加霜。”
左宗棠顿时哑语,过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左右不过两三百万,分摊到各省,又是数年还清,振翁何来雪上加霜的话?”
梁肇煌手一拱,朗声道:“待司里给侯相算一笔账。如今借洋款六笔,共计两千万,年息高达一分五厘之多,六年为期,本息合计便有三千八百余万,朝廷岁入也仅有九千万。如果再借三百万,年息期限不变,本息合计近六百万,便是江苏一省岁入还多,这若还算不是上雪上加霜,真不知更有何物?”
左宗棠这十年来只管行军打仗,并未仔细算过花钱的事情,此刻听到借洋款六年便要翻番,不由得也是一惊,但面子上还要挺住,只好道:“借款还钱,天经地义,既然花了洋人的钱,少不得要还他。利息是高了点,但也并无他法。”
“利息何止是高了一点?”梁肇煌坚持道,“司里已经查清,江浙钱庄多有向洋人银行借贷的。拆息一年不过四厘上下,即或近年上海银根紧缩,也只到六厘,一分五厘年息,闻所未闻!更何况听说泰西各国也有向商人借贷的,利息比同行拆息更低,西征借款贵到这个份上,经手人总是逃不脱虚报利息克扣归私的嫌疑,还望侯相明察。”
左宗棠已是惊得说不出话了。他在京师时,便有人在朝廷说起西征借款利息过重,户部、海关也有人以此为病。但那时他正是炙手可热之时,朝廷也并未有何说法,是以他虽知利息沉重,想来胡雪岩、洪汝奎等人经办,无外是有一二厘的好处,倒也在情理之中,此刻听梁肇煌如此说,方知里面竟有如此大的出入,不由得追问一句:“你说的可有凭证?”
梁肇煌一笑,道:“上海有报纸,也有买办,侯相如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查。就是经手的汇丰银行,也定有账目,他放贷出来,究竟是利息几何一查便知,中间人经手吃了多少回扣拿了多少佣金便一目了然。”
左宗棠听此话,情知事情定然不假,但他如何又能去查,岂不是自己塌了自己的台?话说到这里,他也知道再借洋款是说不通的,并带着对胡雪岩,也凭空生出一股厌恶之感,想到自己多年信任,却不知此人在背后捞了这么大好处,无奈之下,只好叹口气道:“亏得振翁提醒,借款一事有如此大弊病,那就翻过不要再提了。新疆并陕甘的用度,我再会同京中各王大臣,另想办法好了。”
“侯相英明。”梁肇煌又顿一顿,道:“但桂嵩乡调任粮道,厘金局不知由谁来办?司里整顿厘金,总还要有人在局中料理一切,才好入手。”
左宗棠现在是心绪不定,哪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随口道:“不知你口袋中无人物?”
梁肇煌朗声道:“就司里看,现任督标游击王之春办事认真,清廉有能,前头三牌楼命案、整顿秦淮河,就是这次镇江税卡一案,也是他私访查核,若侯相能用他办理厘金局,再好不过。但王之春是武职,这一点倒有些妨碍。”
听梁肇煌提起王之春,左宗棠不由得兴头又好了点,道:“王爵堂也是我湘军老人了。打长毛时,他便在我幕府中做文案,不仅懂军事,笔头上也来得。只是后头我去陕甘,他留在两江,多少有点生疏。前头刘新宁在两江时,我还替他写了封八行书。既然振翁也认得他是个人才,那必然是不错的。武职转文职,又有什么妨碍?刘锦棠不也是由武职转到文职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兵部、吏部那里自然由我去打官司,你先让他把厘金局的差事担起来,这里部文慢慢等也不妨。”
“照侯相的意思办。”梁肇煌说完,道,“朱家河河工如今已经开动,司里还要去各处巡查,就不敢在侯相这里耽误了。”
“你自去忙。”左宗棠想起西征借款的事情,心绪如麻,站起身来双手一拱,便算草草尽了礼数。
过了几日,料理好桂嵩乡调署粮台等事项,总算空闲下来,左宗棠让戈什哈去叫胡雪岩来见。胡雪岩前日在左宗棠面前提及梁肇煌想要收回阜康解送西征协饷的代理,求他从中转圜,此刻听见召唤,以为左宗棠怕是已对藩司有所交代,忙赶到督署。谁知左宗棠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大骂:
“你做的好事!以为我便不知道?西征借款,银行利息高到一分五厘之谱,在京里就有人说三道四,我还处处回护你。谁想到了两江才知道,钱庄向银行借贷,最高年息也不过才六厘,这里头你就敢虚报九厘之谱!两千万借款,一年出入就有一百八十余万!知道的,说一句你胡某人在下面作弊,不知道的,岂不是要怪到我头上?就算朝廷不怪罪,我的脸要往何处搁?枉自这些年来我对你扶持不少,想不到你竟是这般心底?”
胡雪岩脑中已是懵了,忙跪下辩解道:“侯相所说的年息六厘,那是钱庄向银行拆借的利息,向来是要比市面低的。何况六厘已是前数年的价码,这些年上海地产升至,江浙富商、钱庄多有从银行贷款购置地皮,一掷千金的。银根紧缩,利息早已水涨船高,就是拆息也到了九厘、一分。再兼着钱庄拆息,洋人银行利息虽低,却是随时可以抽回的,他一张纸飞过来,转天便要全数收回。西征军饷则是按年分缴,所以利息自然也就上浮,这一层,还望侯相明察。”
“事到如今,你还要搅这么多口舌!”左宗棠怒道,“就算利息上浮,就算拆息价廉,洋人银行放债,都有账目在册,你要是自家清白,敢不敢将账目送来我看?嗯?你从中经手,落些好处,自然是情理之中,但何以就贪到这个程度?”
胡雪岩跪在地上,脑中多少已是清醒些许。两千万洋款从他手中过,确乎是多报了七八厘的利息,但这些好处哪里又是他一个人得完了?两江布政使、粮道、营务处并陕甘粮台,人人都要分润,否则事情如何办得好?落到他手上的,不过十之四五,就其中也拿了不少出来报效粮台,什么胡庆余堂的丹药,西征秋冬的棉衣,他也着实花了不少银子。但他知道左宗棠正在盛怒之下,这些话如何听得进去?只好不住叩头道:
“职道虽是经手,但毕竟不懂洋文,全凭着银行买办从中穿梭。利息高昂,除了银行知道朝廷急需用钱,有心讹诈之外,恐怕买办在里面也有手脚。今蒙侯相提醒,职道下去一定详细核实账目,若果有虚报蒙蔽情形,一定将其削减。”
“削减,你还要如何削减?”左宗棠余怒未消,不依不饶道,“如今还款已经过了大半,都是按你报来的利息开销的,我并未核查。钱已经到了他人手中,莫非你还追得回来?”
胡雪岩听到话中“已经到了他人手中”,知道左宗棠并不坚信是自己从中弄鬼,多少放宽了心,忙道:“往者自不可追,但目下还有七百多万借款未还,若侯相还信得及职道,职道如何敢不尽心竭力核查款项?”
听到胡雪岩一再表示要削减核查利息,左宗棠这才消了火气。其实在他自己而言,又如何可能彻查西征借款事项?如若真查出其中大有弊病,自己用人不当等罪项,又如何跑得掉?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他发怒归发怒,却还留着清醒,再兼着想起胡雪岩多年来的若干好处,语气便软了下来,道:“雪岩,不是我要刻意拿你问罪。这十几年,借洋款、筹军饷、转运粮台,你做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但你要晓得,所谓功高人妒,朝野上下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如果不谨慎,被人抓住把柄,我脱得了干系?”
胡雪岩忙道:“总是职道事情没有做好,平白让侯相担心了。”
“你起来。”左宗棠虚扶一下,道:“就按你刚才说的,下去把还没有还完的款子好好清算一下,不实虚报的地方一定要减!不是让你做赔本买卖,但至少要对朝廷有个交代?也不说减到七厘八厘,至少要减个一、二厘下来,人家也好说一声我左某人并非不知道经济。是不是?”
胡雪岩站起身,一拱手道:“职道一定按侯相的意思去办。”
“那就这样吧,你先下去,我还约了人。”左宗棠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这一番发作,自己也感到虚汗直冒,加上心情不好,略挥挥手,便端茶送客了。
挨了左宗棠的训,胡雪岩走出督署时甚或有些飘荡不定之感,迷迷糊糊上了轿子,抬到驿馆时尚未回过神来。他靠资助王有龄发家,历来走的都是借官发财的路子,这数十年到底赚了多少银子,连他自己都算不清楚,江南商场有人说,胡财神家产当不在两三千万之下,这固然是妄言,但他凭代理江苏藩库、收买太平军浮财、西征借款等项获利无算,甚至超过本业钱庄、生丝,这倒不是假话。
想不到此次上金陵,笼络梁肇煌碰壁在先,左宗棠怪罪借款利息在后,再加上夹在刘坤一、李鸿章之争中,江宁藩司又想收回阜康代办西征协饷解送之权,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凑在一起,胡雪岩不由得心生无可依凭之感。连轿子停下都未曾察觉,直到下头长随唤一声:“老爷,已经到了。”这才惊醒过来,迈出轿子。
进了驿馆,古应春是早就等着的,只当他上督署是为了议论借款事项,忙问道:“雪岩,如何,侯相答不答应再借款?”
“不仅再借不要想,后面这未还完的几笔,也要议一议。”胡雪岩摇着头,走进内室坐下,端起下面人热好的参汤喝了一口,满脸愁云。
“要议什么?”古应春忙亲手合上房门,惊问道。
“也不知谁在侯相面前嚼了舌头,说西征借款利息过重。侯相发了火,把我拿来骂了一通,要我削减未完还款的利息,他好向朝廷交代。”胡雪岩喝了参汤,脸色多少和缓下来,见古应春已是惊得嘴都合不上,正色道,“应春,事到如今,我不得不问你一句。这些年来的借款,侯相这边自然是我去谈的,银行那边却都是你在周旋。利息确乎是贵了些,这第六笔更是到了一分,年年看涨,这里面到底有没有虚头?”
古应春咽下一口唾沫,自从当年胡雪岩并未如数给他回佣以后,他便伙同汇丰大班,将借款利息涨了两三厘,做了两笔账,多出来的便是他两人分了。但这话如何能同胡雪岩讲,便强自镇定,操起副怪胡雪岩的口气,气咻咻道:“这话就太没有道理了。侯相骂你,你就好来疑心我的?上海如今的市面,雪岩你又不是不晓得,拆息都涨到八厘了,一分借款利息还能有假?如果你信不过,大可以去找麦克莱问,我情愿甩手不管,倒落了个清白。”
胡雪岩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得罪了古应春,忙转圜道:“我哪里是疑心你?只是头几笔借款还是八九厘的利息,这几笔就涨到一分,居高不下,我是怕麦克莱存了个吃定我们的心思,所以和你计议,看能不能同他打个商量,削减一些。”
“这如何能削?”古应春皱起眉头道,“雪岩你做钱庄,生意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要看着哪一处交情好,即或不要他的利息,也无人闲话。但洋人的银行,都是由股东筹股得来的,莫说我,就是大班,也不过只是代理总办,如何又有这个权利?何况一应借款,合同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此时反悔,以后还要同银行打交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