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前,李鸿章母亲病逝,纵使李鸿章如今如日中天,却也不得不回家守制,湖广总督李翰章也同回安徽,湖广总督一职由与淮系颇有渊源的原河南巡抚涂宗瀛接任,而直隶总督一职则是急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
故此盛宣怀笑道:“能有什么风浪?振帅同傅相历来最是要好的,无论在两江、两广,都是按傅相的意思办。若是信不过他,傅相会走王大臣的关系,把他调到直隶来?振帅不过是替傅相坐坐班而已。”
说道这里,盛宣怀又低声道:“而且怕这班也坐不长!朝鲜内乱,韩王生父大院君作乱,将韩王、王妃赶下台,朝局已经大乱!朝廷要出兵干预,王大臣已经起了议论,要由傅相处理此事,怕要不了多久,便有夺情的朝旨下来!”
这不过是半月间的事情,朝野上下知道的不过数十人,连上海的新闻纸都还未报道,郑观应陡然听得此军国机密,不由得脸色大变:“朝鲜究竟是如何回事?还有傅相夺情回任,这也是异数!”
盛宣怀却先不急着讲,笑道:“时候也不早了,约的是四点钟,有什么话,放到酒桌上再谈。”
听到盛宣怀如此说,郑观应自然不好再争,只能随他一同出了衙门,套了马车来到紫竹林租界旁的酒楼。盛宣怀因是主人,自然先到之后便是开了一间包房,又让酒楼照着八十两银子的价备办席面,安顿好后便陪着郑观应聊起来,趁等马建忠的空,讲起朝鲜兵变的细况。
原来此时朝鲜国王名叫李熙,其生父李昰应按祖制被尊为大院君。李熙上位时年仅十二,一切政务都由大院君主理,实际执掌朝鲜国政达十年之久。后来李熙迎娶王妃闵氏,这闵氏是个刚强有谋的女子,在同治十二年发动政变,逼迫大院君退位隐居,号称“归政”,其实权柄便落到了闵氏手中。闵氏主政十年,实行开关通商政策,并编练新军,号称“别技军”,又效仿中国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设立了专司洋务的“统理机物衙门”,总是要锐意革新强盛朝鲜。但禁不住下面所用之人借机横征暴敛,民怨沸腾。
今年入春之后,朝鲜歉收,本来各地就小有民变,恰又逢闵妃听信兵部尚书的话,将京军五营裁撤,到入夏之后,终于激起兵变。乱兵拥立重新拥立大院君为首,杀入王宫,杀死闵妃亲信大臣,又攻入后宫,搜捕闵妃不得。再攻日本使馆,火烧使馆追杀日本军官。闵妃从后宫中逃出,大院君掌权后,废除一切对外通商政策,惩办闵妃亲信,裁撤“别技军”及“统理机物衙门”。
这闵妃侥幸从后宫逃脱,隐居在朝鲜南部忠州长湖院,派亲信金允植向清廷求援。总理衙门连夜磋商,大致是要保朝鲜国政,出兵干预。这事儿到如今不过十余日,虽在秘密调兵遣将,但直隶上下均无几人得知,盛宣怀因总办电报又署任天津道,自然知道就里。一一想说,待说完时,郑观应已是惊得合不上嘴,过了半晌才道:“居然出了如此大的事儿!内乱也就罢了,居然烧了日本使馆,怕日本定然饶不过朝鲜!”
“就是这个话!”盛宣怀重重一点头,道,“听说日本外务卿井上馨(1836-1915,明治维新元勋),已派兵千余人要从仁川登陆,问罪朝鲜。事不宜迟,再晚,怕大院君难免向日本就范。琉球一案余波未平,要再让朝鲜落入日本手中,大清的颜面朝何处放?”
郑观应想得更深一层,斟酌着字句道:“其实细查朝鲜政局,大院君也是朝王生父,闵妃也是后戚专权,比照京中,现放着个醇亲王。太后难免有个心思,重办大院君,怕有敲山震虎的功效……”
这话涉及宫廷,郑观应毕竟只算是半条腿跨进官场,还可以说说,盛宣怀就讳莫如深不便探讨了。好在这时,马建忠、朱其诏两人联袂而来,盛、郑忙迎上去,拉到席中坐了,喝起酒来,自然又先是一阵寒暄。
盛宣怀察言观色,见马建忠闷闷不乐,笑道:“眉叔,我听说你前几日去水师学堂授了几堂课,如何?有没有物色几个门生?”
“水师学堂是严复(1854-1921,着名思想家、翻译家)做总教习,他非要拉我去,我推不过,不过是应景讲几堂,还说什么门生不门生的?”马建忠依然提不起兴致,懒懒道,“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也不知听懂没听懂。”
一边朱其诏笑道:“你这是谦逊了。前几天唐廷枢的侄儿唐绍仪(1862-1938,字少川,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到我家来拜,就说起眉叔你讲的课,博古通今,有大文章的。”
连着被捧了两次,马建忠不由得尴尬一笑:“正务都荒废了,课就是讲得再好有什么用?”
“我就知道眉叔你愁这个事情!”盛宣怀一笑,强灌了马建忠一杯酒,道,“你是傅相的文案,如今傅相丁忧,振帅督帅直隶,人家自然有自己的文案,一时间用不到你,你就做这幅样子?传出去不是笑话人的?”
“并不只为了振帅。”马建忠摇头,“实在不瞒大哥,傅相丁忧回安徽,不带幕僚,我倒也认了。但只是不带我一个,新来的伍廷芳(1842-1922,字文爵,着名外交家、后任民国外交总长)罗丰禄(1850-1903,字稷臣,晚清着名外交家,后任驻意大利、比利时大使)反跟着傅相去了。我这几天茶饭不思,日夜思量,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傅相。”
郑观应不由得好奇道:“傅相幕府又添新人了?刚才说的伍、罗二位又是什么来头?”
“来头大得很!”盛宣怀笑道,“先说伍廷芳,人家是英国法学博士,回到香港又做大律师,还当了香港立法局的议员。听说是华人中头一份!再说罗丰禄,福州船政学堂出身,大考第一名,也是到伦敦留学,专攻化学,后头又做过郭星使的翻译,年前才回国的。”
听到这么一说,郑观应是熟知泰西各国情形,动容道:“原来都是海外归来的大才子!傅相要办洋务,得了这两位,更是如虎添翼了。”
“何尝不是这样?”盛宣怀笑笑,指着马建忠道,“原来幕府中,只有眉叔一个喝过洋墨水的,稀罕得不得了,如今一下又来了几位,他便觉得自家身家贬值了,所以闷闷不乐,你们说说,这不是杞人忧天是什么?”
被这么一说,马建忠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尴尬一笑道:“大哥挤兑我,我自然没话说。伍、罗两位有真才实学,我也是佩服的。只是这几年都跟在傅相身边,如今突然闲下来,实在有些耐不住。”
“真是没什么出息!”盛宣怀还要拿他玩笑,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照你这么说,做文案就要一辈子做下去,那我同兰溪早就把这个位置坐稳了,还轮得到你?你也不过捡了我和兰溪的漏子,如今就好意思霸住不放,容不得他人插手了?说你小鸡肚肠,恐怕过了,说你目光短浅,那铁定是跑不掉的。”
朱其诏也在一旁打趣道:“眉叔兄弟你着急什么?依我看,这怕是你大用的前兆。傅相从来做事用人都以找替手为第一要务的,你怕还得感谢伍、罗两位,他俩位不来,傅相就能愿意放你出来做事?你要不出来做事,又怎么上进?看看杏荪兄如今的作为,怕还不就是你日后的写照?”
这几句话才真把马建忠说动了,他细想想也确有道理,但又踌躇道:“即使同各位兄长说得一样,我又和杏荪兄不同,即或想出来独当一面,也并没有可以使力的地方。”
“如何没有?眼下就有一桩,要不我今晚叫你来是为了何事?”盛宣怀正色道,“朝鲜的事,你总是知道的。但你知不知道,振帅已经决心出兵了?”
“这么快?”马建忠眉毛一挑,“傅相夺情回任的旨意都还没有明发,张树声就好自己拿决断的?”
“你还是把眼光放在傅相一个人身上,”盛宣怀怪到,“你也不想想,要是趁傅相还未回任,便能漂漂亮亮将事情办妥了,岂不是能捞一个面子?振帅也是人,莫看同傅相是一条线上的,人家也要为自己脸面谋划。何况,日本已经发兵,再不动作,就来不及了!”
马建忠沉吟片刻,道:“既然要派兵,不知派哪一处?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是要派吴长庆的庆字营,由吴军门并海军的丁军门统帅,调六营三千人,从烟台出发。”盛宣怀语速加快,道,“对你而言,这正是立功的时刻!到了朝鲜,少不得要有交涉,必然要有懂翻译、懂洋务的人。我已经在振帅面前举荐了你,振帅默许。明天一早你就面禀振帅,请于大军未发之前,先带一营人马东渡朝鲜登陆,入朝鲜王京稳定局面。平乱首功,自然就记在你马眉叔头上!”
话音一落,马建忠已是懵了。他没想到,盛宣怀竟然已为自己谋到了这样一个要紧的差事,心中急速盘算着,如何才能办得下来。盛宣怀见他无语,已为他还在犹豫,便劝道:“你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你去朝鲜就是天朝上国使臣,大院君再非法无礼,还能对你不利?再加上庆军三千人随后登陆,你若是谈得拢便谈,谈不拢,寻个机会将大院君抓起来,朝鲜下面军兵,谁敢说个不字?”
马建忠这才想透,表面看来去朝鲜波折不定,但有庆军撑腰,再加上数百年来朝鲜对中国都是俯首帖耳,举手之间大功可成,忙道:“大哥都说到这个份上,小弟哪里有不敢去的地方?如若能够成功,也是小弟侥幸!再次倒要多谢大哥成全!”说着便站起身来,要向盛宣怀跪拜下去,盛宣怀忙伸手拉住,笑道:“莫跪,莫跪!你事情都还没有办成,我受得起你这一拜?只希望大成之后,你在傅相面前长脸受了重用,还要记得我,莫要给我脸色看就好!”
马建忠忙到:“如何敢?如何敢?”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盛宣怀便卖了马建忠一个天大的好处,将他重又逗得兴奋起来,连同在桌各人,也拿出“苟富贵勿相忘”等语来笑话,场面这才活泛起来。
闹了一阵,盛宣怀又转身对郑观应道:“这次派兵东渡,本来预计要用丁汝昌带回来的超勇、扬威两舰。但振帅以为,水师尚未练成,仓促出击,万一有所闪失反而贻误海军大计。所以还是要效法当年运兵台湾,由轮船局派两艘轮船运兵。好在日本虽然虎视眈眈,但并未闹到开战的地步,轮船运兵万无一失。既然陶斋你在轮船局做会办,就调两艘船到烟台待命,十日之内必定发兵。”
郑观应虽然答应了一声,但旋又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虽说是会办,但只是挂名。船局现在仍是唐、徐二人说了算数。听局中人说,上次调轮船运兵台湾,景翁就多有不爽快的地方,总以为运费不敷,耽误局中生意。这次,怕他又有言语。”
“他敢!”听到这话,盛宣怀怒目道,“你大可写信告诉他,轮船局如今树敌甚多,这两年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不乘着这个机会多替朝廷做些事,挽回颜面,更待何时?他要是敢不依,小心我奏明傅相,撤了他的总办!”
想不到盛宣怀竟然陡然间翻脸到这个程度,郑观应忙转圜道:“也是我多嘴,景翁怕是未必就如此想。”
朱其诏却在一旁到:“你替他打圆场,我怕唐廷枢还真就是如此想!去年秋闱,傅相的意思,如今江南举人多有搭轮船入京的,公车体面,能否减免船费。我写信去说,唐廷枢倒好,拟了一个从上海道天津往返十四两的船价。普通老百姓坐船,这一来一反,也不过十六两,他减去区区二两,还要说什么势无可减的话,叫读书人的斯文体面如何处?在傅相面前,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只好作罢!”
郑观应心想,唐、徐二人逐利求实,又有何错,总不能事事都按官场意思办?但眼见着在座众人对唐廷枢都是深有怨气,自己又何必趟这个浑水?便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运兵比不得运几个举人,想来景翁还不至于如此小气。算了,各位也不要再谈商局了,良辰美景,就算给我一个薄面,先把酒再喝起来。”
众人便抛下正事,谈起津沪风情并官场轶闻等,一顿酒从五点钟喝到十点钟光景,这才散去。马、朱两人自然是打轿回府,郑观应却被盛宣怀邀到天津道台衙门下榻。进了衙门,郑观应踌躇半晌,道:“还有一件事,刚才酒席上并不好谈,趁现在还有时间,想同杏荪兄说说。”
“嗯?”
“我在上海这两月,听说徐润这几年大肆收购地皮,我私底下派人查了查,竟然收了足有三千余亩,还听说他结实了一个叫顾林的英国人,要在伦敦成立房产公司,发行股票,在上海大兴房屋。来之前,我也听莲山同钱业公会的人说了,徐润除了自家积累,为了炒卖地皮,还从钱庄借了两百多万银子。我疑心他怕有挪用招商局巨款的行迹,调来账簿看了,颇有些不明不白的地方。此事不得不防,但我身在局中,不便说话,不如由杏荪兄给他写封信,提醒几句,免得日后不好收场。”
“他挪用巨款,何止今日起?”盛宣怀冷笑一声,咬着细碎的牙齿,道,“他底下有个叫严潆的,你怕是如今也熟悉,专管招商局账房的,我已经拿到了他的把柄。派人细查,徐润早从同治年间便开始挪用巨款做自家生意。原的不说,收购旗昌之前,他就挪用了三十万私买股票,只是后来脱手并未留痕迹罢了!”
郑观应听道盛宣怀早已知悉徐润的弊病,不由得惊倒:“原来船局一案所谓私买股票并非捕风捉影,是真有其事!既然已经把握得准确,杏荪兄何以不禀明傅相,查办此事?”
“前头傅相才把船局一案从头到尾保下来,现在翻案,北洋脸面如何放?”盛宣怀道,“也并不只徐润一个,你道唐廷枢也是身家清白嘛?唐凤池你也知道,自从陈树堂去美国做领事后,他就做汉口分局总理的,说起来也是唐廷枢的族亲,连他也看不惯唐廷枢做派,来信将他种种行迹告我。唐廷枢所开崇德庄,买了开平矿务股票三千股你知道不?他把这股票押在汇丰银行,又贷出三十万银子,又买了两千股,再从招商局调资本八十万到开平,硬生生做出个一年盈利二十万的样子,所以开平股票才一路飞涨!这里头,你自己算算,他用公家的钱赚了多少银子?”
郑观应已是惊呆了,他没想到,盛宣怀远在天津,却对唐、徐二人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但却不信唐廷枢会借船局资本炒卖股票,道:“唐凤池我也是见过几面的,此人心肠狭小,听说在汉口分局任上有些不法情形,被景翁拿住了,景翁不避亲疏,要办他。他无路可走,胡乱攀咬也是情理之中,他的话倒也不可全信。”
谁知盛宣怀并不认同此话,道:“就算如你所言,唐凤池自己脚跟也站不定,但你想想,是谁推荐唐凤池任分局总理的?起先不还是唐廷枢?他一人总揽用人大权,任谁都插不进手的。最少办他一个失察,他跑得掉?”
郑观应犹豫半晌,好容易才道:“既如此,杏荪兄为何不发作?”
“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而已!”盛宣怀冷笑一声,“这就好比挤脓包,我偏要等到他不可收拾的地步,再下狠手!”
见郑观应沉默不语。盛宣怀转而笑道,“算了,你好容易来次天津,何以老是扭住这两个人不放?怪没意思!他作他的孽,我们自己办自己的事。你先睡,明天我们再来计议电报大举的事情。左右傅相没几日就要回任的,要到时候拿不出个切实的办法,少不得要挨他的训。我就先别过。”
郑观应忙送出房门,回来由底下人伺候着洗漱了,上床时,却无论如何睡不着,想起船局内斗景象,辗转难眠。
一月之后,在安徽丁忧的李鸿章接到谕旨,以朝鲜事态紧迫、法国又图谋侵占越南两件大事急需办理,命在家守制仅两月的李鸿章立即登程速回北洋通商大臣任上。早已得到消息的李鸿章立刻取道上海登船北上,重回天津。此时虽直隶总督一任仍由张树声署理,但实际洋务交涉大权重又回到了李鸿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