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润的这番话,大出各位钱庄掌柜的意料,什么是律师,这个洋人又是来做什么的,他们依然不明就里,但“全权委托”“处理债务”这几个词还是听懂了的,便安静下来,想听这洋人有什么道理要讲。倒是本躲在各位钱庄掌柜身后看热闹的庞元济来了兴趣,他早听马相伯讲过,西洋经商讲究法度,凡涉及开业、股权变更、破产等事宜,总要请律师主持,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忙退了两步,到门口抓住跟他一道来的一个庞怡泰伙计,吩咐道:“快,回丝行去找二少爷,同他讲,徐雨之请律师来清算债务,让他知会申报、字林西报,派人来写文章!”
伙计答应一声出去了,庞元济这又回头听韦斯特讲话,想不到这洋人律师倒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除了个别字词略有些口音之外,无可挑剔。韦斯特讲道:“昨天徐先生正式通知我,经过周密的计算,他的房产公司和他本人业已破产。全权委托我对他的债务进行处理。从今天起,宝源祥房产公司的所有经营活动全部停止,所有尚未支出的款项停止支付,所有尚未入账的款项均由我委托处理。”
听到这话,下面的掌柜一片混乱,当中立即就有人叫起来:“这不是摆明了不还钱吗?有没有这个道理?”
“徐润,你不要想用洋人来压我们!”
“反了反了!中国的生意,竟然让洋人管起来了!”
眼看着局面就要失控,徐润怒不可遏,站起身来,喝道:“住口!话听到一半就开始闹,你们就这点出息?中国商人要都像你们这个样子,还拿什么和洋人争胜负?我几时讲过不还钱的?”
被这么一喝,掌柜们这才收敛,韦斯特像是早预料到这一切般,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又讲道:“正如徐先生所言,各位先生操之过急了。破产处理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对债务进行清偿。经过我的计算,宝源祥房产公司的债务总计为五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两白银。其中,欠各位钱庄的贷款总计是二百一十三万两三千三百二十五两四分。这个数目不知道和各位的账目是否符合?”
“再没有错的。”薛胖子忙点头道,“各位掌柜已经商量过了,雨翁只需要先拨还二百万两整数即可。剩余的零头各钱庄情愿舍弃。”
“好。”韦斯特满意地点头,又讲,“另一方面,宝源祥房产公司的资产总计四百六十八万两。其中现银十九万三千七百两。各种股票市值十七万零六百两。各处房产记有七千余亩,成本价值四百一十五万两,其余资产十六万五千七百两。徐先生准备提供十九万两现金,并售出总计十七万的股票,一共三十六万两现银偿还债务。另有四百一十五万两价值的房产,徐先生提议,用以抵还剩余债务。具体抵扣数目,由双方协商。”
韦斯特说完这句话,徐润轻轻拍了拍手掌,两个宝源祥的伙计抬着一口加了锁的箱子走进来,韦斯特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房契,道:“这里面,是这四五一十五万两房产的所有房契,一应手续都由我亲自核查,并无差错,各位先生可以亲自验看。”
任谁都想不到,徐润竟然提出的是这样一个还债的方案,一时间不由得众位掌柜都议论起来,眼看着闹开来谈不成事情,薛胖子忙拍拍手,对韦斯特道:“律师大人,徐老板把房契都抬到钱业公会来了,可见诚意十足,我们信得过他,就不用再看了。但这四百多万房产是买时的价格,此一时彼一时,要折价不少。具体能抵多少数,我们还要下来商量。能否请律师大人和徐老板稍等片刻,我们道后面去会议一番?”
韦斯特回头去看徐润,徐润挥挥手:“你们只管去,今天不把这债务了结了,我是不会走的。”
薛胖子忙笑了几声,回头招呼,众人便乱哄哄跟他进了后堂。一进门,先是裕和的李德峰便叹道:“看样子,徐润这次是下了狠心的。四百多万的房产,一下子就抛出来,也亏他舍得!”
“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法子?”人群中传来一声冷笑,众人回头去看,却是大有豫的张德生,不慌不忙道,“宝源祥筹措现银,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列位刚才也听见,费尽周章也只有三十六万两。剩下的一百六十多万,不用房产来填,换做你是徐润,还拿什么来还?”
李德峰点头:“老张说得不错。但毕竟有这些房产捏在手上,我心头是没有那么慌了。”
“这怕不见得。”张德生有意压价,“那是他买地皮时的价。如今上海地皮是个什么价钱,列位还不知道?远的不讲,就讲出这个大门,马路对面的周公馆,两层小洋楼,去年才修起的时候,有人出三万两还买不到。今天怎样?你抱七千两银子过去买,立即就可以立约入住的。”
“就是!”听得张德生这么一讲,有的钱庄掌柜就附和起来,“还有一条,七千多亩地,捏在我们手里,要是没有人来买,总归是一堆废纸,不能变成银子,总不能拿地契去还给存款的主顾?”
这么一来,众人的意见就多起来了。也亏得薛胖子,穿梭其间,听听这个的话,又探探那个的意见,好容易才将各人心思都收拢起来,清清喉咙道:“诸位的意思我都听了一遍,看来对宝源祥以房产抵欠款并无异议。只是抵多少而已。讲起来,宝源祥欠庄款,裕和是大头,李老板,你有什么计议?”
李德峰听点到自己,不由得一愣,心中想了想,狠狠心,声音却又不敢放大,喃喃道:“老张说得实在不错。地价贬值太快不说,还难以脱手。依我看,就是拿这四百一十多万的房产全数抵一百六十万现银,也算不上过。”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崇德庄的朱新文驳道:“老李,做人用不用得着这个样子?把徐润逼得太甚,对你我有什么好处?换做是你,四百万房产抵一百六十万现银,你会答应?得饶人处且饶人,你逼得太凶,他不答应,看你又要如何办?”
李德峰自知自己是贪得太多,心中发虚,辩解道:“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总董让讲的嘛。老朱你要是觉得重了,你就提个数字来看好了。”
“依我看啊,要给宝源祥留条活路。”朱新文斟酌着道,“一百六十万现银的欠款,我们拿他二百五十万的房契也就好了。再给他留两年的期限,剩下的一百六十万房契,准他去流通兜售,换回来的现银再拿来抵债,只要一百六十万连本带息还完,这二百五十万的房契也一并还他。这样一来,宝源祥不至于破产倒闭,我们也拿到了现银,两全其美,不是很好?”
朱新文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颇动了下面许多掌柜的心思。但不防张德生又开口道:“哪个不知道崇德庄和宝源祥关系深厚?我也不知徐润在崇德庄挂了多少帐?想来总是贵庄唐东家财大气粗,不放在心上。你们私底下交情如何,别人自然管不到。但今天议的是同行的大事,可不能因私废公。一百六十万你只收他二百五十万,现今的地皮还值得到这个价?你讲给他两年周转,要是他不周转了,不还现银了,你又如何处置?”
“我何曾又讲私情了?”朱新文恼怒起来,“我说得要是不妥,各位掌柜自有公议,凭如何又扯到我们唐东家头上去了?你们盛东家又何尝不是抱了私心?”
眼见着局面要闹僵,薛胖子忙出来打圆场,道:“两位!两位!今天是为了钱业大计,各位东家之间的恩怨,就不要摆出来了嘛。”
“好了,我看李老板和朱掌柜的话都有道理。”正没理会间,先头躲在后面的李超笑兮兮拍拍手站起来,道,“不瞒各位,仁和钱庄在宝源祥的帐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只有千把两零头。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利益在里面纠葛,就壮着胆子来给大家做个公道。这样如何?四百万房产中,我们按一半算价,先收他三百二十万地契做抵押,余下的一百万按朱掌柜的意思还是发还给宝源祥周转生息,两年为期,若是周转得过来,准他赎回地契。列位看怎样?”
李超这番话是将李德峰和朱新文的意思打了个折中,各位钱庄掌柜在心中暗自一想,都觉得不错,纷纷赞同。便公推薛胖子出去交涉。待薛胖子将这番计议给韦斯特讲了,洋人扭头去看徐润,道:“徐先生,债权方已经提出了他们的解决方案,您有什么意见?”
方才薛胖子讲到用三百二十万地契抵扣一百六十万庄款时,徐润脸上不由得抽搐了几下,他并未料到钱业公会开口如此之大,但情知自己无从再辩,便硬生生道:“好嘛,薛老板同各位掌柜,果然是善人,还给我徐润留了条活路。这样,我也不要钱庄做好人,那一十三万的零头,各位也大可不必抹去。我再贴二十六万地契好了,一点也不要让头,免得传出去说我宝源祥受了钱庄多少好处。”
薛胖子受了挤兑,脸上难堪,喃喃道:“这也是各位同行的一点心意。”
“不用了!”徐润断然一挥手,道,“现在就立据交割。我徐润说一句软话,就不是英雄好汉!愿赌服输,成败在天,我不做小儿女的样子!从今天起,宝源祥同各位清清楚楚,若是日后有幸,我徐润能够翻本,再谈交情吧。”
言罢,徐润让韦斯特拿出早已拟好的合同,在上面填下数额,待薛胖子等人验看无误后,徐润端笔填下自己的名款,薛胖子也代表钱庄各掌柜具款确认。韦斯特将两纸合同捧起来,小心翼翼吹干墨迹,面无表情讲一句:“行了。”
自始至终,徐润一言不发,待听到这句话,头也不转,对身旁发呆的徐庆元说一声:“走!”。便站起来整一整衣衫,昂首阔步朝门外走去。
这边薛胖子回过神来,也是有感而发,拉着李德峰也站起来,跟在徐润背后,各位钱庄掌柜也多有与他两人一道的,隐隐然竟成了个恭送的格局。待徐润迈开脚步正要跨出钱业公会大堂门槛时,薛胖子恭恭敬敬在后面对着他的背影鞠了一躬,朗声道:“雨翁信义无双,救上海钱庄,此恩此情,钱庄同行永世不忘!”这些钱庄掌柜们就算如何利欲熏心,在这当口也不由得心有所感,俱都随着薛胖子弯下腰去,参差不齐间竟凑成一片和声:“雨翁慢走!”
徐润听到这话,迈出去的腿在半空中犹豫了半瞬,但顷刻间又自若地迈了出去,像是什么也没听见,走出大堂,只给薛胖子等人留下一个背影。
没过几日,《申报》、《字林西报》上就登出了“房产大王”徐润破产清算的报道,并对他不逃债务一力承担,将四百万房产尽数作抵大加赞赏。以为上海商界有此表率,人心可定,市面可安,不计自家成败得失,而已信义彰闻天下,才是商之大者。然而,无论写报纸的文人如何激赏,宝源祥崩盘已成了无可挽回的局面。又过几日,韦斯特在《申报》上刊登告示,称徐润因无力偿还对怡和、花旗、天祥等几家洋行的拆借贷款,决定出售部分家产,将于某月某日在外滩路上的英国俱乐部举行资产拍卖会,欢迎有实力的人士前往参加。这消息一出,上海又是为之轰动,不仅名流商贾齐聚一堂,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趋之若鹜,纷纷要挤去看热闹。
拍卖会一共举办了三日,都是韦斯特主持,从头至尾,徐润都并未露面,到第三日结束时,拍卖所得共计五十八万三千余两,除去拍卖行、律师经手费,再扣还怡和等洋行的欠款后,只剩下两千多两余款。韦斯特将其换成汇丰银行的票据,亲自送到徐润手中,并开口安慰道:“徐先生不要悲伤,虽然财产消失了,但还可以通过努力赢取回来。徐先生谨慎地按照商业规律和道德做事,一定能够带来好运的。”
徐润面容枯槁,听了这话,只是苦笑一声,接过汇丰的票据,答了一句:“你看到的,不过是明里上的债务,还有许多债,虽然不在账目上,但要是人家真催起来——算了,你一个洋人,和你讲这些你怕是也听不懂。”
“虽然国家不一样。”韦斯特狡黠地笑了笑,“但法律和生意的道理其实是相近的。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如果徐先生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再来找我,我一定给您最好的服务和最优惠的价格。”
“再讲吧。”徐润洞若观火,道,“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看着我虽然家徒四壁,但毕竟还挂着轮船局会办的头衔,想在轮船局捞生意做?你要晓得,如今轮船局已经变了天,我怕是说话不管用了。”
韦斯特被点破,有些尴尬,但洋人的律师都是人精,旋即正色道:“以徐先生的能力、人脉和人品,即使不在招商轮船局,在任何地方,我相信都会再做出一番成就的。”
徐润却没有把这话听进去,苦恼地摇摇头,挥挥手,让他走了。
韦斯特出了门,坐上自己的马车,朝法租界自己的办公楼而去,半路上,只见一辆由两匹新疆马拉着的黑色亨斯汀马车粼粼而行。韦斯特眼尖,早看出这就是上海仅有的两辆亨斯汀马车之一,另一辆是唐廷枢的,白色阿拉伯驭马,而这一辆,不是徐润的又能是谁?他目送这辆马车消失在拐角处,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在资产拍卖表上一行行看起来,待看到“亨斯汀马车一辆”条目旁时,只见旁边注着买主的名字,“庞元济”。
入冬之后,中法之战越闹越大,人心更是惶惶。这天古应春赶到汇丰银行,大班麦克莱、总买办席正甫及其它几位买办已经到场了,按例每月初都是要开会议事的。麦克莱主持会议,不过是这半年来老生常谈,讲总行屡次来电,要汇丰加紧对贷款的清收工作,一忽儿又神色俱厉起来,怪下面几位买办办事不力,讲明是九月份要将贷款一举收回的,这已入十一月,却还有几十万没能入账。麦克莱尽管脾气不小,但能做买办的,哪个不是已被洋人骂得习惯了的,都老着脸一言不发,心中默念一个“撑”字诀。好容易麦克莱发作完,又问席正甫有没有什么话要讲,总买办略点点头,道:“其它倒也没什么,各位下去尽力办事就好。应春兄弟先留一步,大班和我还有些话要私底下交代。其余各位同济,就先自己去忙吧。”
听得这话,其余几位买办陡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心思,笑着转身离去。留下个古应春,心里像是打鼓一般,小声问道:“不知两位有什么吩咐?”
席正甫看了麦克莱一眼,转过头来,讲道:“刚才大班查阅账目,还有几十万没有收回,这前头已经讲了,我就不多说。但是里面有阜康挂欠的四十万,都是你一手经办的。大班的意思,给你五天时间,这笔欠款务必收回来,也算是给其它同济一个榜样。”
“阜康的四十万?”古应春大吃一惊,“这怎么能和其它欠款相提并论呢?且不说阜康是老主顾,常年有百把万银子的流水,就讲这四十万,先头就已经和大班谈好,并不催收,要等阜康脱手这一季生丝再讲的,为何今天……”
“此一时彼一时。”席正甫也是面露难色,“哪个不晓得你同雪翁要好?我和雪翁也不是外人,这几年给他帮忙的事情,不比你少。但这也不是大班做主的事情,是总行交代下来的,要是月底之前所有贷款不能收回,我和大班都无法交代。”
古应春只好同麦克莱讲:“先生,这样的事情,我实在难办得很。如果去找阜康要钱,翻脸不认人,会把这个大主顾得罪深了的。要不然请先生给总行那边再打一个电报,讲明白这四十万只能特事特办,起码再宽限一个月?”
“古先生,你以为我除了银行,就不懂其它贸易了吗?”麦克莱不为所动,硬生生道,“生丝收购,本来应该在九月份就结束。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我们已经将对阜康的借款延期了两个月。我实在是找不出新的理由来延长这四十万的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