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泥流石回答说,“最初,第巴·桑结嘉措对于仓央嘉措也并不是完全放心的。他担心仓央嘉措会以达赖的身份把权力揽过去。不仅曾暗中派人监视他,明里也多次试探过他,最终发现仓央嘉措不过是个经典粉丝、诗歌死忠、一个情种罢了。醉心于念经、写诗、耍女朋友,对于篡政夺权丝毫不感兴趣。再加上他正忙于调兵遣将跟拉藏汉打仗,根本顾不上仓央嘉措的行动。这也正好给了仓央嘉措绝好的机会,可以到宫外跟朋友们写诗唱歌、喝酒尽兴、结交女朋友。”
“那他到底是怎么溜出布达拉宫的呢?”边勇紧问。
泥流石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他是怎么从布达拉宫溜出去的呢?坊间有着许多版本和说法,其中有一个版本,我认为比较可信,他通过收买一个看门人,配了一把钥匙,从布达拉宫后墙的一个小门进出。”
“后来呢?”红红急切地问。
“后来呀,”泥流石喝了一口酥油茶,悠悠地讲述道,“刚才不是都讲过了嘛!”
“什么呀?”红红不解。
“他们俩就热烈地相爱了呗!”泥流石调皮地说,“仓央嘉措天天去和达娃卓玛约会,爱得难解难分﹑死去活来。”
“何以见得呢?”红红追问道。
泥流石回答说:“有一首诗可以见证。诗是这样写的:
压根儿没见最好,
倒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缠绕。”
“嗨!”红红对泥流石的说法有点失望,同时又有点不以为然,“爱情哪有如此简单嘛,那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就像灵魂。”
“红红说的很对。”泥流石说。
可是我们不能忘记,身处两难选择的仓央嘉措度日如年,也只能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究其实,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妥协。
佛教用语中有“业”这个说法,是指一个人一生的所作所为,有善业与恶业之分。仓央嘉措也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死后到了地狱,
阎王有照业的镜子;
人间是非不清,
镜中不差毫厘。
第巴·桑结嘉措五十二年的业,也应一分为二。诵经、著作和扩建红宫时的他,行的是善业;欺上、瞒下和专权跋扈时的他,行的是恶业。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然要报。
康熙四十四年,自不量力的桑结嘉措被拉藏汉抓获,作为罪犯被关进堆龙德庆那孜的牢房里。
没过多久,拉藏汉下令杀掉桑结嘉措。
那一年,桑结嘉措刚刚五十二岁。
消息传到京城,皇帝并没有因为桑结嘉措之死表示什么,反而夸奖拉藏汉集合人马讨诛桑结嘉措,安定了西藏。为此,皇帝下诏,诏封拉藏汉为“翌法恭顺拉藏汉”。
皇帝还说了,关于拉藏汉奏请废黜桑结嘉措所立六世达赖喇嘛,应当执献京师。意思也就是说,把六世押到北京再作处理吧。
随即,拉藏汉把六世达赖喇嘛关进军营,失去了人身自由。
仓央嘉措有着过剩的艺术气质,但是对政坛上的争斗却一无所知。
而拉藏汉却是一个冷漠的政治家。作为政治家,他懂得两件事,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发怒;微笑起来像个戏子,威严起来像把钢刀。拉藏汉还是一只冷漠的狼,饿也嚎,饱也嚎。他所奉行的是有用是朋友、无用当路人、有碍是敌人的做人原则。
藏历火狗年(公元1706年),在威严的拉藏汉逼迫之下,无辜的、软弱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终于被正式废黜了。
在拉藏汉宣布这个判决的时候,拉萨的各位大德高僧都在场。
他们偷觑着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正用目光向到场的各位先师、活佛、堪布们,各位大德高僧们默默地问候。
想想吧,在这辽阔的藏地,不知有多少人一步一磕头拜到拉萨,却连达赖的影子都见不到。此时此刻呢,我这个达赖可好,想跟谁问个好、跟谁表示个欢迎都办不到啦。真是诸法无常,诸行无我啊!
看眼前,山川依旧,物是人非,而今的眼光与当年的故友眼光重叠,亲切的痛楚不仅油然而生。
人们的眼睛也都不约而同地跟着仓央嘉措的目光转动。
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目光,觉得世上任何画家都不可能把它描摹出来。它比火山熔岩热,比冰川融水冷;像大海那样深沉,像小溪那样清浅。它充满着博爱和仁慈,又透出N多无奈和疑惑。它里面布满着温驯的固执,同时也布满着平和的愤慨……它是那样的柔弱,似乎是在寻求同情;它是那么坚强,似乎是想煽动反抗……
可是再细细地打量,似乎都不是!
那么,它是想说些什么或者是想表白什么呢?
人们终于从中找到了最揪心的东西——诀别!
听到这个消息后,拉萨乃至整个藏区愤怒了!人们罢工罢市,停止一切活动表示抗议。
此时,天真多于成熟,坦率多于深算的仓央嘉措肉体虽没有受到折磨,但是他的精神却日渐萎靡了,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感情的失落、精神的痛楚尤为不堪,这一份惨苦任何人都未见得能够体察。心灰了,意冷了,隐身于深宫,听到门外百姓哭诉,除了口中一声声叹息、心中一阵阵刺痛,还能有什么?
此时此刻,他在心里默默地咏诵着刚刚写下的诗:
山腰云杉如伞,
却被白雪阻拦;
从放牛娃到佛爷,
从草屋到佛宫,
我的翅膀一直伤残,
我的天空一直阴暗,
为了得到自由的生活,
我真的不想当达赖。
深谷油松挺直,
却被藤蔓死缠;
从囚徒到囚犯,
从佛宫到兵营,
我的身体一直都被禁锢,
我的心一直都纠结惶惑。
现在真的不当达赖了,
反倒失去了自由。
生活无处不在,命运始料不及——这是一个缺乏理论根据、但又实实在在的道理。至此,仓央嘉措都没有能明白,自己从一个放牛娃一步登天而为佛教领袖,这中间到底是什么机缘使然?
都说一颗星管一个时辰,可是仓央嘉措这颗星管了什么?
这到底是天意还是人意?
是命运还是佛旨?
手无寸铁的藏传佛教信徒们终是没有斗过武装到牙齿的拉藏汉军队,公元1706年(藏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仓央嘉措被押送京师。
风在旷野上使劲地刮,低矮的枯草在瑟瑟地抖动。
北出青海要经过羌塘和可可西里无人区,即使在夏季,也要走上一两个月。眼下正是春末夏初,冰雪尚未消融,严寒难耐,诚为死亡之路啊!戈壁滩上,一队人马迈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向前移动。冷漠的阳光在灰白的乱云中时暗时明。旷野上那一队人马的身影也时隐时现。大漠荒凉而孤远,连狼都躲了起来,整个世界都是空荡荡。
在押送去北京觐见皇上的路上,仓央嘉措或许想了很多很多。
他为自己的无能、不敢担当,为辜负了广大信众的信任和希望而心中愧怍。他为自己的诗歌天赋而遗憾,再也不能为心上人写诗作赋了。其实,对于死,他并没有想很多。因为自从失去了心爱的人那个时刻起,自己心里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了。现在,他能够感悟到的,经历了如此大的劫难,让人顿觉功名烟云,人生虚无,世道险恶,心灰意冷。
心死了,人只不过剩一张皮而已。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仓央嘉措于青海湖畔,遥望历史烟云升起。高歌藏曲,雪山之音听来昂扬,究竟是诗能移性还是诗由环境由性情而生——伴随着再世为人的深刻感受,仓央嘉措觉得自己的现世已经走到了尽头。
伟大的六世达赖喇嘛,伟大的藏地诗人仓央嘉措在青海湖一带消失。就如大风里的芍药花,脆弱和艳丽散落满地。
一个时代的终场落幕,登台演出者四散而去。秋风扫落叶,已物是人非。
一个浪漫多情的伟大诗人,却没有一个多情浪漫的好女人相陪,一个人走了。走得那样静默、那样孤独、那样凄然。或许,这只是我们几个人的观点。作为他本人,也许不是如我们之所见,走得很平静、很坦然、很潇洒。
然而,背负盛名的浪漫诗人,怎么和世俗较劲、怎么决绝地载情载道、怎么任性重情,转世灵童是一出,天性浪漫是一出,由不得人,也由不得己。
“我写过不少关于仓央嘉措的文章和诗歌,下面这首诗是我在报纸上发表过的。想给大家朗诵一下。”
讲到这里,泥流石用深沉的嗓音说。
“太好啦、太好啦!”红红带头鼓起掌来。
最近这几天,红红对泥流石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俩之间像是流淌着一股暖流。有点让边勇受不了。
得到大家的称许后,泥流石朗诵道:
仓央嘉措,
命运如此捉弄;
颠覆了尊贵,
留下诗意浓浓。
仓央嘉措,
背负着盛名;
和世俗较劲,
决绝于爱情。
仓央嘉措,
浪漫天性一生;
起伏错乱的世界,
成就了诗的永恒。
听罢泥流石的朗诵,大家沉默了很久。
“乱世背景、男女主角阴错阳差的交汇和误会,都使这份本不该产生的爱情绽放出一朵诱人却悲伤的花朵。”邱老师打破沉默,深情地说,“然而,诗人对爱情的向往如此张扬、放肆和坦白,可见他向往的是爱情本身,追求的是恋爱的过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人哪个不希望如此?”诗人感慨地说。
吴老师接着说:“可以说,仓央嘉措如同飞入花丛的蝴蝶一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着花儿一般的爱情,或者说是爱情带给他的那种自由、花儿一般的感觉。”
泥流石很神往,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对某个人言说:“人生长行寂寥,赏心悦目却少。有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为等待一个人、等待那人的一声呼唤。若在天黑欲转归程时,得你一声轻唤,那么,这双脚无论多么疲惫,都可以变得轻松,对你展颜一笑了。”
在那东方山顶,
升起洁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脸庞,
渐渐浮现在我心上。
邱老师用婉转的口吻说:“千帆过尽,是又不是;只留得斜晖脉脉白雪皑皑。风月无边,不是又是;只留得欲孽深深孤怨幽幽。心爱的人啊,你到底在哪里?仓央嘉措到死都在向苍天询问。”
“这是令诗人永远不能舒怀的一个疑问,同时又是令诗人永远不能解脱的悲哀。”诗人擦了一下眼角,深沉地说。
泥流石说:“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可以说,仓央嘉措的爱就是生命,生命就是他们的爱。”
我说:“你说得很对。世上孽债最数情孽深重,可以说人人陷入其中。区别仅仅在于有的人能够自拔,有的人根本不能自拔,由爱生恨,由恨生恨,苦熬一生。”
红红似乎按捺不住心中的伤悲,大声喊道:“哭着笑,最痛!”
“我们无法解释诗人在吟诵这首诗的时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但我们深信,他必在这一时刻到达了只想找到真爱的纯粹。”诗人李维感慨万分,激动地说,“因为不热爱生活的人、心里没有纯情的人是唱不出这样的诗歌的,小肚鸡肠、细细碎碎的人是唱不出这样的句子的。因为它不是个人的,而是人群的;不是情绪,而是感情;不是伤心,而是悲恸;不是一次受伤,而是永远的剧痛——因为所有的回忆都在这个段落之后破碎了。”
邱老师深深感叹道:“痛苦的死亡总比带着沉重的枷锁跳舞好。”
几百年过去了,无限的时间在今天像几页教科书一样被历史之手轻轻翻了过去,留下尘埃般轻盈的沉默。时间,就如我们并不熟知的行吟诗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我们的期冀,从来不问问我们是否心甘情愿。
沉香剁百块,奇香依然在。
我们只有在先贤的生命褶皱中去访微探幽,才可以感觉到些许的沉重,感觉到历史的雪山融化之时那似有似无的汩汩之声,感觉到不朽的灵魂在虚无之中盈盈飞动,留下一道优美飘逸的弧线和充满形形色色的启迪。几百年过去了,诗人的心路历程与人生的坎坷已无从探究,但可以断言,仓央嘉措颠覆了尊贵的命运,还原了自身最真实的人性。诗人是为了纯粹的心灵的理由而坚守的人,在空旷寂寞苍凉广阔的历史瞬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恍如仕女手中的绸扇,不经意坠入时光的柔泥中,沉沉的吟唱留下永恒的余韵。
轻轻地,空中留下那意味深长的淡淡诗意,望着诗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们心里的酸楚油然而生:难道茫茫人海中的缘聚缘散都是如此匆忙、如此绝断、如此简单?
思考人生并且热爱生活大致可算艺术家的一门专业,而人生是虚无的,生活是有起伏的。终于对人生思考到绝然弃去的程度,终于对所热爱的生活绝然而摒弃的程度,这认识的彻底颇让人感觉远远不及,于是就敬仰起来。
你的声音飘荡在天际,
那美丽的多情的旋律,
在另一个世界里,
让思念陪伴着你。
“诗人活了25个年头,短暂曲折而美好,好比流星划过苍穹。如此真实而自我的男人,一生酒间诗前梵唱中,终不负!”泥流石在结尾处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