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城里小街上最常见的是藏式茶餐厅。
在那里,人们只要一壶酥油茶或一杯甜茶、一瓶酒、一些干点或自带的糌粑,一坐就是小半天。这时,会有一些手持藏式弦子的歌手走进来,毕恭毕敬地问客人要不要听歌。他们唱的都是眼下非常流行的藏族歌曲,像《香巴拉并不遥远》、《神奇的九寨》、《太阳城》、《圣城拉萨》等等。
这些个混杂着藏、汉、尼泊尔、欧美风的餐厅和咖啡厅,就是山友、驴友心中的圣地,是美味的仿佛可以窥见自己的灵魂的地方。
那天,我们几个走进一家藏式茶餐厅,和我们打招呼并坐下对饮的是三个来自深圳的高原摄影家。之所以称他们为摄影家,我认为那些敢于扛着影像设备闯荡青藏高原的摄影爱好者,无论其作品质高质低,仅凭那一身胆气一腔豪气就该称其为名副其实的摄影家。
况且,在对饮和交谈的过程中,我越发觉得藏地摄影家这个称谓非常适合他们几个人。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青藏高原。
酒桌上,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谈政治、烹饪、儿女学艺术、摄影、藏传佛教、越来越离谱的时髦、道德的可怕堕落、信仰缺失和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
他们几个平常少言寡语,只要一喝酒,就会变成哲学意义上非凡的演讲家。
其中那个摄影家老黄,尤其是这样一条汉子,一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长得很漫画,光头,右耳钉着耳钉,戴一副宽边眼睛,穿着天蓝色的T恤,外套大红色的户外风衣,潇洒、气度不凡。他浑身像是流淌着滚烫的血液,说话时手舞足蹈,激情一来就和着餐厅的背景音乐唱歌跳舞,一动情感就毫无遮拦地大哭大笑。
酒喝至酣处就表现出幸福的醉意,这不减少英雄的色彩。老黄这类人之所以把往事染上英雄的色彩,那是因为他心中有这样做的资本。这个资本有个名字,叫激情。酒兴上来,原先的小酒杯失去了酒具的意义,退化成纯粹的量杯。他是主动品酒,而不是被动灌酒,这表现出一个饮者对于美酒的热爱。
很久很久,我们才感到彻底喝醉了。
待平静下来,我们再度聊了起来。话题是围绕探险旅行展开的。
与老黄的长相相反,同样有故事的老李则长得帅气十足,尤其是鼻翼细部,在灯光下,有种微妙的起伏变化,亮部和阴影之间灰调子的过渡,简直妙不可言,给人一种不常体会的愉悦。他的话语也是温和的,很平静,但震慑人心。
老李说:“我有幸走过很多地方,这种旅行教育使我这个鼠目寸光的近视者学会用心去感受所见所闻。带有探险意味的旅行,不是星级酒店,也不是香车美女,更不是招呼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毛孩拍电影作大秀,必须脚踏实地一寸一寸地碾过大堤,人朝着远方走。远方是什么?是自由,是那些永远不可预料的故事将要发生。天上几颗星星,远处几点灯火,人孤独地前行。这些美好的感受都是自以为得意的城市文明人无法得到的。”
“我所说的带有探险意味的旅行,并不是贬低国内那些爱好者的行动,仅仅是想把探险旅行的真正意义重申一下。”老黄坦荡地说,“真正的探险旅行体现的是人类挑战身体和精神的极限力量,它体现的是征服自我和征服自然的奋斗精神。因此,在中国并不存在西方意义上的探险。中国最有名的探险活动就是两位西行印度求法的高僧,东晋的法显和唐太宗时的玄奘。《佛国记》一卷和《大唐西域记》十二卷可以说是中国最精彩探险著作。汉武帝时的张骞出使西域和明成祖时郑和七下西洋的远行,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国家的政治行动,不是个人或集体的探险。所以,虽然郑和下西洋要比哥伦布、麦哲伦、达·伽马等人的探险活动还要早,但其世界历史的意义却远远不如他们。徐霞客游历中国十三年,也是以旅游为主,不以探险为主。”
“那么,登珠峰的那些人算不算探险?”我问。
“个人进行的攀登应当算探险。可是……”老黄又呷一口酒,说:“国内登上珠峰的个人才有几个?况且,高高在上的珠穆朗玛峰怎会放低身段,让一些凡夫俗子践踏?”
“你说得非常对。真正的探险是出于对外部世界的发现和对内在自我的意志力的挑战。探险最能展现人的特质,因为生活在市民社会中的人都载着一个虚伪的道德面具,只有在极限的情景中才体现出一个人的道德人格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平庸、胸无大志,是这个星球上最要不得的事。”老李附和道。
诗人李维扑哧一笑,说:“平庸、胸无大志尚可理喻。不可理喻的是,有些人一辈子也没弄懂愿望和能力的问题。”
“说得好,小伙子!”老黄把桌子一拍,“来、来、来,敬你一杯!”
没等诗人端起杯子,老黄吸溜一口,手中的杯子已经见底。
“哎,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老黄转向老李,问道。
“当然可以呀。”
“假如你是个很有钱的人,想在药王山上盖一座房子,你会把房子盖在山的什么位置?答案供选择,一,半山腰的地方;二,最高的山顶;三,山下的大草原、平展的河谷和拉萨河畔。”
“嗯……”老李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最高的山顶吧,山顶上已经有了一座铁制的电视发射塔。如果盖在半山腰吧,那里已经盖了很多藏式院落,门前栽着花,院内栽有树。那我就盖在山下平展的河谷或者拉萨河畔吧。当然,光有居住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日光、自由和一片绚烂的花儿。”
红红说:“您说的那是花园别墅。”
老李接着神往道:“这座美丽的花园,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风景,春天有紫花地丁、连翘、芍药、牡丹、戈薇、玉兰、紫藤、猥实和各种果实花;夏天有欧洲雪球、胡枝子、玉簪、八宝景天、薄荷、假龙头和睡莲;秋天有婆婆纳、桔梗、大滨菊、狼尾草、射干、水柳和松果菊。夏秋时节,院子里果树的枝头硕果累累。杏、樱桃、葡萄、苹果、雪梨、海棠……即便是在肃杀的隆冬腊月,院子里依然有繁星般的红色腊梅、橙红色的柿子和紫红色的石榴。在不同的季节里有不同的风景,各种花卉都有自己的节日。”
红红说:“您太了不起了,知道这么多的花卉名称。而且,一辈子能住在像您描写的院子里,那该有多幸福呀!”
这时,诗人李维有感而发,轻声念道:
庭院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
紫藤浓荫,
帘幕无重数。
少顷,老李也应声朗诵道:
紫藤为幕几株,
浓荫砸地;
春风拂过,
花浪如瀑。
角梅蔷薇数枝,
姹紫嫣红;
夏里欢腾,
好不喜兴!
桃李腊梅几株,
年年报春,
秋日窥月,
孤坐禅定。
翘檐凉亭一座,
冬来赏雪,
雪尽春来,
语笑嫣然。
“好一个语笑嫣然!”老黄再次把桌子一拍,大声武气地说,“这就对了。因为,艺术家或许就是你的前世,你的一生都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但在金钱和恋爱方面,不会很顺利。你所爱的异性最终会一个一个离你而去。”
泥流石夸张地说:“是吗?哎,红红,是这样吗?”
红红回答说:“当个艺术家也是很不错的事嘛!”
老李接着说:“关于盖房子的问题,我倒是很想多说几句。在城市里,贪大求全的心理夸张了人们的需求,因此,人们喜欢把房子越买越多、越买越大。这种被夸张的需求延伸到很多领域。比如,收藏金银珠宝,越多越好。更有些人收藏情人、收藏一切能够弄到手的东西……可是,过了些岁月才察觉,谁都是光屁股来光屁股去,甚至连秦始皇都不知把自己的财产传给哪个孙子了。”
老黄说:“自古以来,几平方米的土地就可以把一个人埋得严严实实,可有人偏偏要造出虚张声势的陵墓来,后来被盗墓贼反复挖掘,倒把自己鼓捣得鸡犬不宁。”
“所以说,有形的需求一旦被夸张,凭肉眼便可看出其别扭与荒谬。”老李说。
边勇说:“有人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就是能够挣到比女人花的更多的钱;一个成功的女人就是能够找到这样一个男人。”
泥流石悻悻地说:“话怎么说都好说,可是一旦操作起来,地球和地球人都得跟着遭殃。”
少顷,泥流石又开口说:“哎,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富豪跟妻子一起庆祝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富豪说:‘亲爱的,跑车、钻石、项链、游艇,你想要哪一样?’妻子说:‘亲爱的,我只要一件礼物,你一定要答应我。’富豪说:‘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答应你。’妻子说:‘我想和你离婚。’富豪把脑壳一拍,说:‘我的天哪!我可没打算花那么多的钱……’”
老黄笑了笑,说:“正如那段顺口溜说的那样,前世没有姻缘,今世没有情缘,后世一定去化缘。”
老李也笑着说:“你说得很对。假如真的每个人都有前世的话,多半是良辰美景。”
赵静重复着老李的话:“假如每个人都有前世,多半是良辰美景……很有点哲学意味吔。”
诗人意味深长地说:“藏地文化就是这样,它能慢慢地净化你。”
老黄说:“咱们城市人习惯于不外露自己的意见与真实的思想,唯恐跟大家不一样。自己不说也不希望别人说。但实际生活中,指东打西的人大有人在。真实的思想哪儿去了呢?扭曲变化成为心理上的抑郁,行动上就难免出错了。”
突然,老黄把话题一转,问红红,“哎,美女,看过那本《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吗?”
“听说了,但还没来得及看。是英国作家彻里写的。”红红回答道。
“人家那才叫探险。书里写彻里所参与的斯科特领导的南极探险队的无比艰难、悲壮的经历。”老黄拍着桌子说。
老李说:“这本书之所以称为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因为在这次艰苦的旅行中,最终有五个人在南极的暴风雪中丧生,其中就有队长斯科特。”
红红问老黄:“他们是在1901年去的南极,对吗?”
老黄回答说:“是1911年。”
老李说;“对,老黄说得对。探险队是1911年去的,1913年回到英国的。回到英国之后,彻里才写的这本书。他算是一个幸运者。”
老黄赞叹道:“彻里是个人物。当时参加南极探险队,他才二十四岁,刚刚从牛津大学古典文学系毕业。他是探险队里最年轻的一个。他完成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实现的探险旅行。”
老李说:“南极探险了不起。暴风雪是家常便饭,冰川、雪坡随处暗藏着危险。什么时候,我也能去一趟,那才过瘾。”
“这本书的结尾最有意思。”老黄说,“彻里和另外两个伙伴为了寻找真正在南极产的企鹅蛋,花了三个礼拜的时间,走了六十多英里路,后来几天他们的食物没了,饿得发晕,肚子空空如也,已经快没有热量的身躯无法支撑下去。但是他们没有放弃,最终找到一群正在孵蛋的企鹅……”
“最后呢?”半天没插上嘴的红红急切地问。
“最后,他们终于带回了三个企鹅蛋。”
“好棒哟!”
红红和赵静兴奋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举起手和老黄击掌欢呼。
“童话般的企鹅蛋、童话般的……”老李喃喃低语道。
“彻里在他这本名著的结尾说,”老黄灌了一口咖啡,意犹未尽,接着说,“如果能完成一次冬季之旅的话,你一定不虚此行,前提是你的奢望不要太高,一个企鹅蛋足矣。”
“一个企鹅蛋足矣……”红红反复着这句话,点着头说,“冬季南极之旅,冒着生命危险集了三个企鹅蛋,这就是彻里对探险旅行的见解?”
赵静喃喃地说:“未免有点太过悲壮了吧。”
“哎,是不是有点不值得吧?”边勇问道,“一个人的生命就换回三个企鹅蛋?为这个就放弃生活、放弃享受、放弃一切?”
“你算是问到点子上啦。”老黄拍了一把桌子回答道,“一般的来说,极地探险本身的物质收获是微乎其微的,而奋斗、探索和发现才是极地探险的本质所在。在这种生命的激情下,其他任何东西显得渺小了。”
老李接过话头说:“如果不从这种自发的、内在的激情这个角度来看探险,我们就很难理解斯科特、彻里和那些攀登珠峰的人,还有那些为了探险献出生命的人。”
“你说得真好,我听明白了。”红红说,“奋斗、探索、发现、实事求是,才是人类最本质的精神。”
赵静接着说:“可是,现代的都市人,口是心非、指东打西,好多已经不具备这样的精神了。”
边勇说:“精神?现在的都市人几个为了精神?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到底为了什么?物质收获!”
泥流石接口说:“欲望永无止境,莫如淡定活当下。”
走出餐厅,星空都是低垂的,像一幅镶满珍珠的黑丝绒幕布蒙于头上。我们的脚步就回响在布达拉宫广场上。
回宾馆的路上,泥流石一直走在我身旁。
他对我说:“凡是向往西藏的人,其实就是有缘人,是来寻找从前诸世的某个对应物。轮回转世观所提示的风景引人遐思无限美不胜收。西藏的天空如梦,布满臆想的翅膀。无论中年还是青年人,尤其是年轻女孩,心怀浪漫,内心有意无意渴望邂逅或者不期而遇,时刻准备在非凡之地遭遇非凡爱情,最好是一场荡气回肠的生死之恋。”
我点头称是。我知道他是有感而发,话里所说的年轻女孩有所指。
很想问他和红红之间进行得怎样,但张了几张口,终是没说出来。泥流石不像我最初印象中的开车司机一个,他是有思想的,是善于用智慧去理解问题的年轻人。
其实红红和其他女孩一样,入藏之前,最初让她动心的是同班同姓同学的边勇,此后一段时间,大约是在到达然乌之前,可以说是亦步亦趋,偶尔还会挽起他的胳膊走在草原上。但最终发现她挽住的胳膊是僵直的,内心未免有些怅然。看到人家赵静和诗人李维的和谐,内心也未免产生些嫉妒和羡慕的纠结,对于泥流石的追求,她心有所动。
只是泥流石对红红有些紧张和胆怯。就像任何一个没有恋爱经验的人那样。
其实我仅仅想对泥流石说,看见心仪的美女不必胆怯。身为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都不能拒绝爱情,何况我们平凡小人物?
美人如花隔云端又如何?那还不是让男人们去仰慕、去追求的吗?假如没有男人爱慕的眼光追随,就算美如桃花红,就算娇如晚香玉,那又怎样?有谁愿意见天见地在隔岸流连呢?男女之间,本来就需要引逗和倾诉的,倘若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激荡人心的吸引力,也就不会发生荡气回肠的生死之恋了。
已是深夜时分,拉萨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地罩着一层淡绿色。
白天马路上的热浪已转为微风送爽。空气甜蜜得像是布满了花粉。深暗色的天空中,有颗像瓷器一样惨淡的上弦月,在拉萨上空慢慢滑过。看着绰绰的路灯光亮与正在变得浓稠的暮色,看着它们小心翼翼地约会在拉萨街头,挤在那儿交头接耳。再仔细倾听,空中刮过的晚风似乎也在喁喁低语,间断掉落的树叶如同一个个逗号,切割着那些凌空曼舞的句子。
拉萨的餐厅、咖啡厅,就是一个关于藏地文化主题的书库,书库打开了门,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也就打开了。在内地城市里生活得久了,天性自由的我就会像山鹰一样渴望飞回旷野。我的状态不是在书库里就是在路上。我生活的那座城市只是我的驿站,供我不断地出走和不断地返回。泰伊的《弥撒曲》远远地徐徐飘来,其实酒吧的背景音乐已经停了很久,而《弥撒曲》的乐音的按钮潜藏在我的脑中,只需一个特定的环境和氛围,那乐声便会从我的耳畔响起。
我甚至不是用耳朵去倾听,而是用全身心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