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终南,莫问归路。人间不可知之地,终年被云雾所遮蔽,站在人间,便是高山仰止。
“你总算来了?”一青衣男子负手而立,山门前有一方解剑石。
那女子白衫上打了一层薄薄的湿雾,这是因为上山太早,而且上面的血渍还在,所以根本谈不上飘逸。她看了看解剑石,又看了看那男子。
男子立马会意,勉强一笑:“师傅说了,姑娘上山可以不解剑。”
那女子稍稍一愣,对他微微颔首,多看了那男子一眼便一步一步沿着山道进了云雾。
青衣男子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眯眼随即由轻轻一叹,他没有跟着,因为他还要再等一人,他就在解剑石前的阶梯上随意的一坐,在他的前方,那一条山路便在云雾间缓缓露出,不多不少,恰好能够看见这条山道自他以下的全貌。
在山道的下方有个女子正拾阶而上,青衣男子注视着那个女子一步一的动作,起先只是目光有些满意,最后便是完全的欣赏和赞叹。
终南山与人间相通只此一条路,蜀山也是一条路,只不过前者却是一条神道。
人间有两条神道,而这条通往镜天阁的神道便是人间第一神道,在这条路上,无论是谁,必须一步一步的走上去。第二神道是长安城内的朱雀神道,那条神道由人间神将守护,而这条神道没有人看守,因为它本身就不需要看守,谁都可以走上一走,但是神道不是你想走,想走就能走,因为一般人根本走不了几步,除过真正的大修行者无人能凭自己的实力登上山顶。这条路本身就是一座阵,除非压阵之人为你关闭阵眼,你才能凭借自己的修为一步一步走上去,并且不能保证你究竟能走多远。
在镜天阁建立之初,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绞尽脑汁的想要登上此道,在无数凡人,无数修行者亲身证明后,再也没有哪个修行者不自量力来走一走这本不可通的神道。
即使是天帝,当初在没有关闭阵眼的时候也费了三天三夜才达到山顶,却消耗了大量真元。当年那个最后成为人间第一强者的始皇帝,十七岁登山求道,在阵眼关闭的情况下也要三停三歇用掉了三个时辰才到达山顶。
青苔小道上,一层又一层的石阶被踏在了脚下,因为今天阵眼被关闭。
身着蓝色箭服的女子,今天有些激动,刚到长安,她来不及进城,便要来走一走人间唯一允许行走的神道,她要把掌教的书信交给镜天阁的小师叔。
从踏上神道的第一阶开始,她有了能够走通的信心。她一直默默数着,却不曾想神道的中点处,有个青年男子也在默默地数着。
进入神道三个时辰,走过行程将半,第三千三百一十九阶时歇息一刻。第四千一百二十六阶时歇息一刻半。
对于这个成绩,幻沧月很满意,而那个青年男子却不止是满意,而是诚挚的欣赏,因为他已经很少再见这种场景了,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样了。
等到幻沧月看到解剑石的时候,才看见石阶上坐着的青年男子,她有些吃惊,看模样,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是来上山拜访的修行者,心中在感叹这个男子来的得有多早,或者说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好些天,此刻只是在歇息而已,只是她不知道,这条神道不是每天都会关闭阵眼的,今天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松松前脚入阵,她就后脚跟来了。由于山间的云雾挡着,再加上松松走的真快,快的青年男子好久都没有合上嘴巴,所以幻沧月一直没有觉察到前方的动静。
同时她也有些不悦,因为这里是神道,在修行界这里是很神圣的地方,他怎么能就那样的坐着呢?
她没有停,一直走到解剑石下才站着歇息一会儿。
幻沧月发现这个青年男子一直盯着自己,因为对方的眼神很诚挚,除了欣赏和赞叹,她没有看到其他的想法,想到自己在蜀山悟道的情形,她有些理解了,作为道心纯正的修行者,看到在自己境界之上的修行者,除了赞叹就只能是崇拜。当她要说一些鼓励对方的话的时候,对方却先开口了。
“你很不错。”青年男子很真挚的夸奖幻沧月。
“你……也很不错。”幻沧月有些蒙圈了,本来应该是她鼓励对方才是,可是她却看到了对方眼里那鼓励的眼神。
两人无语片刻,幻沧月打算继续登山,却不料对方又开口了。
“姑娘今日不可再继续登山。”
幻沧月微微皱眉,以为对方是要强行阻拦。
青衣男子见幻沧月表情严肃,似乎要动手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补充道:“家师今日会客,你若上去恐怕会令师傅不悦,姑娘可以改日再来。”
幻沧月听罢起初只道可惜,忽然想到‘家师’这两个字眼时,细细一琢磨之后脑中轰地一下一片空白。
在终南山镜天阁能够这样称呼阁主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镜天阁大师兄楚客!其他弟子只能唤苏锦衣为小师叔,在自己离开蜀山神殿时,掌教就告诉自己,在镜天阁里有两位可称得上是神隐一般的人物,一位是苏锦衣,另一位就是一直不曾露面的苏锦衣的唯一一位弟子楚客!这两人任意一个都是可以迫使神殿不得不低头的两座高峰。
在修行界,楚客的名字是仅次于三星观观主之后的,他是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传奇式人物。
楚客十八年不修道,一朝悟道连破六境,即使是眼中无一物的苏锦衣也毫不吝啬的给他四字评价:此子可教!
后于某日晨间入定,至午时而跃出七境之外成为人间屈指可数的大修行者之一。
幻沧月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僵硬,她无法像刚才那样随意的去看楚客,她觉得很尴尬,她一直把楚客作为自己的目标,作为自己的偶像,就在刚刚她还打算动手教训楚客,他会不会觉察到自己的想法,会的,一定会的,超越七境之上是可以洞悉一切的,如果他要是不高兴怎么办,会不会展开毁天灭地的力量将自己碾为齑粉?
楚客觉得对方很奇怪,自己只是陈述了一件事实而已,怎么对方会很恐惧的样子,无奈他又继续说道:“你可以不必急着下山,陪我坐在这里说说话也行。”
幻沧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情况?镜天阁的大师兄邀请自己聊天?修行界中的圣人要和自己聊天,她觉得这不是真的,可这就真的发生了。她忽然想到刚才楚客夸自己‘不错’,难道说镜天阁大师兄要指点自己的修行?
幻沧月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急忙深深一揖:“蜀山弟子幻沧月奉掌教之命前来拜访小师叔和大师兄,刚才弟子多有冲撞,还望大师兄海涵。”
这样的机缘叫她如何不激动,达到楚客这样境界的人基本上就不在人间露面了,即使是蜀山的三星观观主,她也才总共见了两面,第一次是在自己突破第五境的时候,观主只对自己笑了笑,第二次是和掌教去观里查找道教典籍,她远远地望了一眼观主。
“哦,知道了,就坐这里吧。”楚客指了指右手边的台阶,她总觉得自己给了幻沧月很大的压力,可是自己什么也没做呀,师傅曾说过,他这个大师兄在人间在修行界的地位很高,可以说楚客对苏锦衣是奉若神明的,却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太相信。
因为在他眼里师傅一直都很穷,日子过得还不如普通的百姓。在世人眼里,镜天阁地位崇高,茫茫的终南山里修行者高手无数,所以苏锦衣和楚客过的一定是每日里闲云野鹤,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可是实际上这些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琐事,哪有什么机会去看道藏三千,而且师傅曾教育自己,所谓的道藏三千都是一些废话空话胡说八道的话,信那些话,还不如信母猪上树!
幻沧月局促的坐下,总觉得这事情不真实,起先一直发愣,过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楚客耐不住先打破了安静:“你跟我说说人间的事情吧。”
幻沧月缓了一口气,拍拍胸口,拣一些人间的趣事说了几件,随后便是楚客问幻沧月答,随着时间流逝,幻沧月也越说越轻松,完全没有了心理上的压力。
阁中弟子今何在,青苔小道论人间。
短暂的寂静,因为楚客问完了,布满青苔的神道上,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语,此刻人间正黄昏。
幻沧月平静下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楚客问的都是一些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比如普通人都穿什么样的衣服,骑什么样的坐骑,平日里都有哪些重要的事宜。她渐渐觉得,这个人是在冒充大师兄吧。
楚客忽然转头看向后面的山顶,神情严肃,他感觉到了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所以他倏然起身准备离去,刚抬起脚又放下来,对着幻沧月一揖:“谢谢你陪我聊天,今后若有修行方面的困难尽管来找我。”
幻沧月哪里敢承受,急忙起身,却只看到楚客化作一道清风飘然而去,他在飞,他在神道上飞!幻沧月看呆了,只有亲自走过神道的修行者才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攥了攥拳,发现手心里全都是汗,看一眼伸向山下隐约可见的神道,她感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波动,是的,自今日起她成了当今世间最年轻的第六境中的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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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剑池边,苏锦衣悠闲而坐,细细的品味由楚客酿好不久的春雨酒。
春酒稠,相思更稠,不酿春酒不知相思稠。
他眼角扫到了一袭白衣正走过来。
“我来了。”松松停下。
“不该来。”
“无处可去。”
“为何不回阴山?”苏锦衣重重的放下酒杯。
“……”
“你在逼我杀你!”苏锦衣有些微怒。
“我不想离开长安。”松松咬咬牙,低下头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有些沙哑,脸色更加苍白,且不说越境斩杀江玉心,单单一万级天阶的神道就耗费了她多少心神!
苏锦衣很生气,右手在空气中捻一个剑诀,一柄残剑自敛剑池中飞出,他是大修行者,自十二年前斩神破镜之后,他就可以不用剑,可是今天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一股强大的剑意瞬间就将松松笼罩,这把剑是天残,是刺破青天的残剑,是敛剑池中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把残剑之一,是人间最强的利器之一,苏锦衣十二年不用剑,一出手却是最绝情灭性的天残剑。
云端之上风乱云裂,即使青天也须动容。
松松没有出手,她不是不怕死,而是太贪生,曾经的她不惧生死,而今她只俱独死,她明白这叫贪念,她在贪恋红尘,她在贪恋人间,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见松松迟迟不动手,苏锦衣怒气更甚,大手一挥,天残剑化作一道青光直刺。
松松动了,不是出手,而是扔下了短剑,身子缓缓下落。
“救救我,求你了。”松松跪下了,她这一跪意味着什么除了松松便只有苏锦衣自己知道,天残剑已近身前,她无奈的闭上双眼。
苏锦衣之所以愤怒,是怒其不争,但是盛怒出手之后他立刻便后悔了,尤其是看到松松跪下之后,他心里很痛,所以他急忙大手一挥收回飞剑,可是与此同时,楚客也刚好回来,他不顾一切的挡在了松松的身前。
天残剑去势已无,却入肉半分。楚客望着浅浅没入胸口的残剑,心中不禁叹道:还算不晚。
呜--!天残剑一声悲鸣,犹有不甘的被苏锦衣恨恨地扔进了敛剑池中。
“你疯了,不想活了!”苏锦衣一声怒喝。
敛剑池中的天残剑很是无语,自己又是招谁惹谁了。
不等苏锦衣再发飙,便听见松松倒地的声响。苏锦衣也来不及去管自己最喜爱的弟子的伤势,绕过楚客,一把抱起松松便没了人影。
楚客暗暗咂舌,平时师傅去重阳宫偷酒都没有这么快过吧,人家果然是父女情深啊,也不管他徒弟的死活了,他只觉得有点晕,天空在转。
他仰头看看已经开始旋转的青天,黯然说道:“即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能让师傅做出痛悔终生的事情,与此而言,死又有何足惜。”说完便一头栽到过去,不是因为那一剑,而是因为他在神道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