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两个妹子杀茅怎么杀到禁山边来了?”
亚君和春芝只顾着说美娣的事儿,全没察觉到有人突然出现在她俩的身后。那人大唬了一声,直把亚君和春芝惊得一蹦,弹跳而起,连手中捏着的镰刀也失手脱落,掉在了地上。
亚君急忙扭转一看,见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约莫年纪的青年人,正立在她和春芝背后,手里提着一支长枪似的东西(其实不是枪,而是一支长杆鸟铳,亚君不认识罢了)。
此刻,春芝也早已转了身过来,一看来人,便作色道:“你见了谁杀了禁山茅哪?咯地方离禁山边还有丈多远呢!你管得着吗?”
“哆,我唬你们的呢,你也见气了呀?”来人将鸟铳一头撑在地上,两只手握着铳管靠在胸前,嬉皮笑脸着。
春芝从地上拾起两把茅镰刀,将亚君的一把递给亚君,同时冲面前的青年人说道:“我才不怕你唬呢,你可别唬着我亚君姐!”
“你亚君姐?就是——”这青年一听春芝说,下意识的把目光落在了亚君脸上、身上,同时他脸上立即收敛起了刚才还有的嬉皮笑脸样,那目光则是似疑惑又很有些诧异。他定定的瞅着亚君好一会儿,直叫亚君怪别扭不过。于是,她细声地对春芝说了一声:
“我们继续割吧。”
春芝没回答亚君的话,却对那青年说:“你不认识她,她是我焕章叔的女儿。”
“哦,周焕章,我知道——”这青年干笑一声,脸上立即涌现出一种不屑的、鄙夷的神色来,“她爸爸是个反革命!”
“我焕章叔可不是反革命的,你张嘴可要放干净点!”春芝冲这个青年人恼怒的叫道。
“哼!不是反革命?不是为嘛咯又给专政了起来?她和她娘他们又为嘛咯被从城市里下到我们农村来了呀?”青年人一只手拄着鸟铳杆,一只手叉着腰,虎视耽耽的瞅着春芝和亚君说。
“春芝,我们另换个地方割吧。”亚君被这个青年人贬损得已十分的难堪和气愤,但她也不想跟这人理论。她想的是自己母子仨才来到这湘南乡下老家,这里的人们底里心思是好是坏,还一时吃不准。像眼前的这青年,便可推断,决不是个好东西。亚君年纪不大,但这些年来,经历的磨难,受过的欺侮却很多很多了。她知道,跟眼前这类人说理,是有理也说不清的。还在起程离开湘北那城市的时候,妈妈就一再告诫他们兄妹说,到了乡下,凡事要忍着点,别惹出什么事端来。这就是说,对于受气,亚君是早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这受气竟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和春芝好好的说着话,就突然冒出了眼前的这个人,这么的羞辱她,她的脸上不由得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黑变青,铁青了下来,她咬咬牙,从地上拾起扁担,就要挑起箢箕离开这块洼地。
“别走,亚君姐。”倔强的春芝反过手来一把拽住亚君的一只箢箕,气吁吁的吼道:“怕嘛咯?我看有谁敢把你生吃了去么!”
眼前的这青年被小小的春芝抢白着,也似乎颇感没趣了。他马上换了一副比刚才温和一些的态度对春芝说:“你们杀你们的吧,我可冇说不准你们在咯地方杀呢!只不过,春芝你可不能让她贪着禁山里的茅草深些,便偷偷的钻进禁山里去杀呢,那可是要罚钱的哩!”
“她才不会呢,你放心好了。我们姊妹可不像你们湾里的妹子媳妇,有那大的胆,想进禁山里杀就随便进去杀!”
“你……你……”没想到眼前这个家伙给春芝的这句话呛得脸上白一块青一块的,似乎想发作了,但又立即忍住了。他支支吾吾的说,“你,你咯张厉嘴呀!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他说完这么一句,拧起鸟铳,转身走了。
春芝望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谁稀罕跟你说呢!”
亚君受了这个气,心里实在恼不过。待那家伙走远后,她便问春芝说:“这家伙是谁?”
春芝蹲下身来,一边继续扫割茅草,一边回答亚君说道:“坏蛋,大坏蛋!他姓涂,名字叫做涂少林——噜,就是那个湾里的。”春芝歇下扫割茅草的手,转过身来,拿镰刀指着她们冲头湾北面正前那个名叫“佩玉林”的防风林西侧的一个靠山的、看来比她们冲头湾要小得多多的屋场,告诉亚君说。
“就那么点点大的一个屋场呀?叫什么村名来着?”
“叫哈山边。”春芝说,“你可别看它屋场小呢,总共才5户人家,二十多口人,可是权势却大得很呢!刚才咯个涂少林的爷老子涂寿运便是我们冲头大队的支书。涂少林靠着他的爷老子,也当着大队团支书、基干民兵连连长,还兼着我们生产队的民兵排长。也不知嘛咯原因,他那个湾村跟我们冲头湾划在一个生产队。”
“哦……”亚君听了春芝所说,不由得在心里头掠过一层阴霾,同时不无担心地说道,“这么说,这个涂少林和他们那些人,还和我们算一个生产队的人了?”
“是呀,他们父子在我们冲头大队一手遮着个天,要如何就如何的。不用说涂寿运一年到头极少干活,就是咯个涂少林也是游手好闲,东游西荡的不做事,上春季节到收秋的时候,田里长着秧禾,他便成天扛把锄头在肩上,装模作样的不时在田埂上逛逛,说他在看管田里的水嘛咯的。其实田里的水根本用不着他看管,队里安排着两三个劳力专门在看管。你说是干脆就让他专管田里的水吧,他又哪会真的花工夫去管?田里的秧禾只有等着干死算了。收了秋之后,他便扛着鸟铳成天在禁山里溜达,打鸟雀玩,却说他是在看护山林。
“好多年了,他们父子就是咯样的了,可一年来挣的工分比谁都多得多。大队里拿一份,生产队里还要一份,不做事却吃双份粮。不用说他自个家里的所有人多拿多占,就连他们那个屋场里的另四户,也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仗着他父子的权势欺负别人。我们生产队的正队长,便就是涂寿运的亲侄子,比他父子好不了哪里去。
“他们父子不干活,白拿工分,还算小事,可叫人恨的是,别人没谁说他们嘛咯来着,他们父子倒反过来动不动就教训别人。特别是咯个大坏蛋涂少林,自己游手好闲不干活,可一遇到别的嘛咯社员出工稍微迟了一点,他便戳着人家的脑门大骂。
“你才来咯么两三天,可能还没看见我们湾里的那个清生癫子吧?”
“哦,清生?就是那个被人整坏的地主崽啵?他与涂少林有什么关联吗?”亚君大大地惊问。
“起始加害清生的倒不是他,但把清生抓到大队部,毒打清生的人中间,他涂少林却是最凶狠的一个。那年里,我刚发蒙上学,大队部就和我们学堂的教室隔壁。我几次看到涂少林用棒子痛击清生的脑壳,还把人家吊起来倒挂在梁上打。清生的两个鼻孔直喷血了,他还打人家,不放人家下来,整得人家昏死过去。还有两次,涂少林他们还用屎尿灌人家。那情景,我们好多同学看了都哭了,真是好惨好惨,至今我还忘不了。清生原来是个多好的后生呀,直是给涂少林这帮坏蛋整疯整癫到了现在的样子。”
春芝一口气说完了清生被整坏的事,说到伤悲处,眼圈儿红了,还流出了眼泪。
亚君听了这件事,更是感伤不过,想不到在湘北那个城市里这几年经常见到的事,居然在这个大山沟里的乡下也会发生,甚至其情节更惨更野蛮更没人性。由清生的悲苦命运联想到自己家的情况,亚君的心一下子似乎跌到了冰窖之中,害怕极了。她很惶恐地忙问春芝说:
“那,那你们,还有得得哥,也都怕着涂少林父子吗?”
“那可才不呢!”春芝用手背一把揩去脸颊上的一挂泪珠,说:“整个生产队里,就数我哥不怕他们,敢跟他父子理论,有时候,他们还得让着我哥几分呢!还有我爹,他涂寿运也还得老用一副笑脸对着说话,叫我爹老哥呢!”
春芝说着这些,脸上颇有几分得意洋洋之色,这让亚君见了,心里头不免得到了些许安慰。
春芝接下来又说道:“我也不怕他们。亚君姐,你也别怕他们,他们若欺负你,有我呢!”
“好,你放心,我不会怕他们的。不过,我也不想跟任何人过不去,能忍的,我自然会忍的。”亚君说。
不知就这么捱过了多久,春芝的一担茅草早已满满的了,而亚君却还没有够上半担。春芝又忙从自己一担里抽出一些,装进亚君的箢箕。亚君很有些不好意思,春芝却说:“亚君姐,你还算不错哩,比起美娣嫂子来,可强多了。第一次学杀茅干活,就杀了咯么多,还一点冇杀伤手,往后你一定能练出个做农活的好手来。”
在春芝的夸奖下,亚君自然感到高兴。对自己学干活,适应乡下农村生活,有了信心。但高兴之余,心里亦感到一种悲哀,一阵阵的隐痛,甚至有想哭的滋味。但面对着春芝,她又只能强忍着,换一副笑容说:
“那你以后就好好教我吧!”
两个妹子说笑着,各自挑起自己的一担茅草,打回程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