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莫和铃已故,只剩江明镜。
一路南下,四日,至储州。
储州,陆路南下的必经重镇之一,以集散闻名,来往商人居多。
但城西侧便是无望峰,武林大派,来往江湖人士也常出没储州城内。
除此外,储州作为中台府的府台驻阵之地,也算是方圆百里最富庶的城。
而恰巧,这中部地带耕种完全靠天,一旦年生不好,四周的饥民都会涌入储州城内。
她倒没有明确的打算,只晓得北方是万万回不得,于是朝南走,就是极好的,但究竟去哪里,尚未决择。走一路看一路,这二百两银子仔细掂量是不够的。
日子不比从前,进了家客栈也只敢住最普通的厢房。
她在储州城转悠了几日,也没想好。
转眼第六日,晴,她也就像无业游民般出街闲晃。
城隍庙平日里多达官贵人造访,她刚好走到庙内一处阴凉地乘凉,晃眼看见一小贼在城隍殿里挑了个满身铜臭味的壮汉行窃,他一提手便顺走了那人腰间的钱袋,壮汉带的几个家丁站在大殿外,愣是没看见那贼的手脚。
她仔细看那小贼,脏乱得只剩双眼睛在眼窟窿里打转,不过手脚极快,而且得逞后并未着急出庙,反而是在一旁安心的当了会儿叫花子,待那行人走远,又来来往往些人,他才不慌不乱地大步跨出城隍庙。
她左右也是闲,干脆远远跟着小贼看个究竟。她猜那大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城隍庙失了钱袋,小贼也万万想不到后面还跟了个看热闹的。
小贼溜进城隍庙外百步开外的一条闹巷,转角就去了一处人少的巷子背后。恰好这转角有家卖面的,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面摊的位置上,点了碗面,边吃边看那小贼的动向。
大渠没有丐帮一说,大渠的游民皆由官府统一管理,眼前这些倒在巷内的,若不是才进城的农户,便是没有大渠的籍单。
换言之,可能真是非我族类。
小贼拿着偷来的钱,在面摊买了几个馒头,接着分给了巷内的老弱病残。大汉的钱袋里没有几个钱,还不够给这十来人买十来份口粮。
“拿去分了吧。”花了一两银子,目的不在喂饱这行人,而在于搞清楚他们的来历。
小贼拿着有些沉的馒头,既惊讶又警惕,“阁下为何要帮助我等?”
这话说出来,就知道不是普通农户。她缓缓蹲下身子,望着那些横七竖八的人,“见死不救非仁也。不过吃了这东西,尔等还是去官府的好,毕竟我大渠对待良民是甚好的,至少能解决温饱。”
小贼默不作声,她也就知道此些人身份不明了。
语罢,徐徐起身,不经意间瞥见了其中一人脚踝系的玉带,她不急不慢地走出了巷子,回到城隍庙,壮汉那帮人既然为了那几文钱返回此地,四处寻找。正好边上有个小贩收摊,多来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
“我收摊了。”小贩见她走过去摆手示意不做生意了。但她拿了十两银子放在小贩手上时,小贩立刻笑脸相迎:“您要买点什么?”
她让小贩把头凑过来,吩咐了事,便走到了一旁。
小贩进了城隍庙,与家丁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那几个家丁直接去了巷子。小贩出来后与她示意办妥,便担着挑子离开了。
她这一完事,便该去巷子里候着了。
这刚至巷口,便听见有人叨叨。卖面的也不敢多叨扰,毕竟那几个家丁人高马大。
“说,是不是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偷了我家老爷的钱袋!”几个家丁围着小贼十来人,一旁围观的又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硬是朝里面挤才挤到了小贼面前。
“你谁啊?不关你事儿就给爷起开!”家丁个个怒目圆睁,一副要掀了天的样子。
她按习惯先扫视了一遍这几个人,方才开口,“请你们家管事的出来说,谁见过主子和奴才论理的?”
几个家丁自是不服气,可自己老爷就在旁边站着,老爷不说动手,谁也不敢多瞪一眼。
“哟,还来了管闲事的,这些个叫花子偷了你爷爷我的钱袋,这都人赃俱获了,还想干什么?”这人也是天生一副欠揍的嘴脸。
她一笑,就那几文钱,也好意思纠集这么一大帮人来讨公道。
“这位…老爷,您哪只眼睛看见他们偷了您的钱袋?”
“我没看见,可是我找着了啊,就在这个小叫花子手里。”这老爷一边说,一边拿脚踢那小贼。
“敢问您那钱袋里有多少银两?”
“你管我多少钱,总之大爷我今儿个要把这个叫花子弄死!”话音刚落,那几个家丁就抄起了家伙,周围的人,不敢多说话,也不想错过这场热闹,一个个俨然看官的模样。
“慢着,我也不管你有几个臭钱,大渠有法,你不能动他!”
她倒是说话硬气,丝毫不怯,搞得大汉有些懵。但没过一眨眼,大汉率先抢过家丁手里的木棍,对着那一个“乞丐”就是一棒。
眼里满是土绅劣豪的嚣张得意,“爷爷我今儿个非动他不可,管你是谁,天高皇帝远,储州我说了算!给我打!”
说完几个家丁如猛虎般按了过来,愣是把她推出了内圈,人又多,她压根儿挤不进去。忙走到巷口,恰巧巡街的捕快路过城隍庙,“官差大哥!巷子里有人滋事!”
巡街的捕快一眼看见了她,一队人跟着她指的方向快步跑进了巷子。
“起开起开,全都不许聒噪!”一声锣敲下去,震的人耳朵疼。衙差一声令下,几个家丁立刻扔了棍子,退到他们家老爷身后。
还没等那老爷开口,衙差便将他们几个围了起来,“裘老爷,跟小的走一趟吧。”
仗势凌人的姓裘,储州的娘舅亲戚,也就是在位的储州省首大人的小舅。
本来想着官府做跳板,花个二十两银子收群人心甘情愿做下手。官场里的事,她从前不涉足,可知之甚多。如今,没了身份,形势不妙。
这案子,一到场就开审。堂上坐的是储州城城审,主管民事,并非省首。
“堂下何人?”
大汉自是得意,自报家门:“草民裘百岁,储州良民。“
小贼那十来人被打得有些虚脱,也是身份不明,保持缄默。
”本官再问一次,堂下何人?“城审拿起惊堂木一拍,震得小贼一惊,可依旧一言不发。
二问后,江明镜才从堂外应道:”草民江明镜,云海国人。大人堂下是我家的人。“
城审看见堂外的江明镜,即让衙差领她入堂。
“你且说明。“
先行云海国单跪之礼,再行大渠跪拜之礼。
“大人,草民江明镜,云海国人,半月前携家仆十人至贵国行商,不料途中遇劫,我与他们走散。今日在储州城又再遇到,却见贵国民众集众殴打我家仆,实不可忍,还望大人明鉴!“她这一番话讲得绘声绘色,小贼一直盯着她,话完低头一笑,整理整理自己的头发,不做任何辩解。
城审当然不知真假,转而问这几个乞丐:“他所说可属实?”
小贼这才恭敬的做了应答:“回大人,家主所说具实。”
裘百岁着了急,没等城审问,就抢了话来说:“大人,我打这群乞丐,是因为那个小乞丐偷了我钱袋!大人要为我做主啊!”
惊堂木一下,裘百岁即收了口,眼巴巴地望着城审。
城审一思索,这一方自称云海国人,另一方又是省首的娘舅,烫手山芋,自是拖着留给上面的人解决得好。
“此案涉及云海国,非储州城能审,需移交府台,请府台与云海国驻使全权处理。你等暂且收监。”
裘百岁一听移交上级,有些急,直接在公堂内嚷嚷要见省首。结果反被城审叫人带走了,城审不与他争吵也不与他多说一句话。
江明镜带着十人回了客栈,掏了十几两银子,给这十人安排了房间。
所谓收监,也就是下次开堂之前,各回各家,与平日不同的是由衙差整日整夜监守,一举一动都要在衙差的监视之下进行,但一般来说,就是禁足。并且,这些日子里衙差的额外工钱,由诉讼人等负责。
二百两,这么一算,所剩不多,可倘若能侥幸躲过这一次,钱就是小事。
虽说入了春,但储州夜里还是有些凉。
她本已躺下歇息,又不得不起身关上被吹开的窗,话说这虽是普通客房,但也不至于窗不能闭。
刚伸手去拉窗门,一支飞快的箭朝她射来,吓得她赶紧扔了窗环。稍等片刻确定没有人在窗外后,才从窗子的另一侧探过去,快速拔掉钉在窗板上的箭,扣好窗户。
点一盏灯,端详这支箭,民间工艺。至于这封连着送来的信,振州河洛纸,宣州油松制墨,所写不过二字,尔为。这是何意?信不过一个开头,下文呢?想事的时候,习惯性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鼻尖,柠树汁的味道,《博物志》曾记载过柠树汁可用于书写密文,火显之。火不是烧的意思,而是以火之热使之显现。透着油灯,来回加热,果然显现了一纸信息。
她依照信中的吩咐,看完信即烧毁。送信的究竟是何人?倘若真如信中所写,莫家是外族,她也不是莫渊的二女,那为何这么多年她都被养在大渠莫家,且无人告知她半点所谓的真相。但之前对申酉震的传说不屑一顾,而这封信却有意告诉她那上古传说确有其事,且以她的血为驱动的灵匙,以其精魂为灵柱,换言之,她一旦驱动了申酉震,人在物在,人亡物亡。
离开舟宁那日,李靖远割破了她的手,以血唤醒该物,既然他对申酉震深信不疑,那李靖远就该知道她没死,但也不会来寻她,毕竟,莫和铃一死对于李靖远夺位有利无弊。
到底是谁一直在暗中关照?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曾以为读万卷书尽知天下事,如今一笑了之,静观其变。
舟宁。
李靖远带着王府的人抬着棺材回了舟宁,通知了莫府的人,莫渊很是伤感,病情越来越严重,卧病在床一连十几日,连莫和铃的头七都去不了。
当初来过李靖远莫和铃婚典的人,都来了灵堂。礼部的人全权包办了这门丧事,灵堂设了三日,李靖远在后院呆了三日,既不见宾客,也不见亲属。
“王爷,这事还要继续查下去吗?”凌见从小陪着李靖远长大,这是头一次看他这么神伤,之前莫和铃意外失踪的事还没查清,好不容易有点消息,抬回来的却是棺材。凌见不懂儿女情长,也不懂亲离死别,但情同手足,又怎会感觉不到李靖远的悲意。
“查下去,找到她为止。”李靖远是悲伤,但与严琛谈完他就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个局。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她莫和铃给他留了一个壳,还让他解了围。算盘打得精明,但是离了莫和铃的这三字,她又能活得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