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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莫道不消魂(2)

岁月真的太过无情,相爱的人很难厮守终身。而时间又是那样一个残酷的东西,一天一天辗转,辗掉心底的牵挂,转掉灵魂的呼唤。从习惯静静依偎,到慢慢适应独自生活,爱情在眼中消落,无痕无迹。他们总说风雨无情,可风还带着柳絮的牵挂,雨还承着雾的清凉,而人,轻轻一个转身,就忘了曾经的天长地久!

他们总说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但在时光的长廊中,真的无法分辨出落花与流水,到底是谁有情,谁无意,或许并无情意可谈,不过是红尘中一场平凡的相遇,一旦分别,两无痕迹。

那是最后一次,胡兰成陪张爱玲去看崔承喜的舞,张爱玲很是喜欢,喜欢那里连讽刺也是这么好意的感觉。悲剧使人笑出声来亦不失是种本领。一般的滑稽讽刺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有同情心。卓别林的影片不错,但流浪人的做作进于中国的名士派,张爱玲是最不屑的。

回来时下雨,两人在戏院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挤上去,放下雨篷子,张爱玲穿着雨衣坐在胡兰成的身上,虽有欠妥,但亦亲和,望着外面流雨连连,轻轻洒洒,像呼唤,像悲歌,细细碾轧成团,一起飘进心里。张爱玲心是冷的,但在胡兰成的怀抱,她亦觉得是幸福的,爱情实质上的脆弱从不曾将她砸醒。

1944年11月,胡兰成到湖北接编《大楚报》,开始了与张爱玲的长期分离。张爱玲除了写作外,每天都会依窗而立,感觉着风的清凉,雨的萧索。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她等待的男人,在天的另一边。那是一个时常有警报和空袭的时期。有一天,胡兰成在路上遇到了轰炸,人群一片慌乱,他跪倒在铁轨上,以为自己快要炸死了,绝望中,他只喊出两个字:爱玲!可见这个时候,他还是全心爱着张爱玲的。

然而在多风多雨的红尘路上,客来客往,缘起缘落,谁又是谁三生石上的依偎?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自古以来,太多的智者已经道明了其中的凄凉。人世沧桑,千年一晃而逝,人类依旧演绎着相同的故事,痴男怨女,冷暖爱恨。黑夜中,谁能分辨哪一屋的烛灯是为你点亮?

胡兰成是戏灯之人,他像一个收藏家一般,贪恋地将身边与之不同的美人都收敛入怀。英娣是艳的美,张爱玲是智的美,而小周便是温婉之美,细致的,弱小的,真的很小,她跟胡兰成在一起的时候才只有十七岁,不知道放在此时的中国,胡兰成会不会被推到法庭,扣上一个诱拐少女的罪名。

在武汉,张爱玲望尘莫及的地方,胡兰成与汉阳医院的护士周训德相识,并很快如胶似漆。和以往一样,他并不向小周隐瞒张爱玲,他坦白得近乎厚颜无耻的举动叫“张迷”们愤恨不已,但亦有很多人青睐于胡兰成,毕竟他坦白,不像更多男人用隐瞒欺骗的手段,戏耍幼稚无知的生命。这两股力量形成了惊天的浪涛,从民国一直刮到二十一世纪,依旧没有胜败之分,其实当事人已飘然而逝,争来争去又有何意义?倒不如轻轻放在心底,细细品味。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一切是“是”也好,“非”也好,唯一肯定的是胡兰成都因为辜负一个天才女子而背上这一世争议,并因此被万人记得,算来也是因祸得福,值得庆幸了!

因为张爱玲的存在,小周进门就只能做妾了,但偏小周的生母就是妾,她的反应是,不能娘是妾,女儿也是妾。于是胡兰成又进行了一次婚礼,这次似乎全然忘了张爱玲的存在。他那么喜气洋洋,兴致匆匆,宛似初次结来百年之好,红烛,红衣,一片喜气,而远方有个痴傻的人对一切一无所知。她给他写信来,软软的还向他诉说自己生活中的琐碎小事,清丽的文字一如既往地带着相思与牵挂,她竟还是那样投入地爱他。那一刻,胡兰成心里会不会有一点心酸和愧疚?

倚窗而立,那薄薄信纸中的真情是他无以还报的,望着身边个个如花似玉,为他付出青春的女子,他可会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那份残忍的自私,将心比心,他若是张爱玲,情何以堪?他若有女,托付终身的男人似他这般,又将如何处之?天地之大,理字立在沙石之上,天看得到,地看得到,人心亦看得到。不管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为一切如何辩解,他都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1945年3月,胡兰成从武汉回到上海。在张爱玲处住了一个多月。此时,他才将小周的事情告诉了张爱玲。风似乎更大了些,冷冷地从窗子窜进来,打凉了身,打痛了心。张爱玲看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她忽然心惊地发现,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陌生。

是嘲讽吗?张爱玲那一刻清晰地明白何为欲哭无泪,她僵坐在红绸椅子里,震动得无以复加。她的情,她的爱,她的呼唤与期盼,最终真的被胡兰成践踏到尘埃里。张爱玲看着他,泪慢慢,慢慢地蔓延上来,她立刻咬住自己的嘴唇,用疼痛逼回了泪。她究竟变成了自己笔下女子了,在如此戏弄后竟然还深爱着眼前这个坦白的男人。

或者这也是男人的秉性吧,自古以来,老祖宗已经用了太多的词来形容他们,心猿意马,拈花惹草,寻花问柳,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多情而滥情。张爱玲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此时只求在他心目中自己易于其他的女子,于是她默默承受。两个人在一起,胡兰成倒是再也不提小周了,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只看见眼前的人。

5月,胡兰成又回到了武汉。一见到小周,就有了另外一种新鲜和回家的感觉——他似乎又忘了张爱玲了。

在人生的红潮中,女人似乎天生就是弱者,等人关爱,等人守护,等人一起维系一个家,张爱玲从小就希望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真正的家。可世态薄情,人性寡义,她懂得,所以慈悲,但慈悲并不代表不揪心的痛。真的好痛,比被父亲暴虐时更痛,那时张爱玲会用笑与冷漠来保护自己,现在她就是失去贝壳的寄居蟹,完全袒露在风雨里,无依无靠。

背叛的心

在中国千年史册中,不管怎样的王朝更替,都是中国本土的各族在争夺统治。而腐败的清朝被异国撬开大门后,整片大好河山陷进疯狂的杀戮中,血色漫天,哀嚎不断,本为主人的中国人沦为奴隶,备受欺凌。人们趴在地上,残喘挣扎,终于看到光明将近,而日本本土惨遭轰炸了断了一切战争的血色。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中华神龙为之振奋,举国欢庆,这片大好河山在经历过被日本人压迫,被八国联军践踏,终于回到了中国人自己的手里。那一刻慈禧是否会羞愧无言?李鸿章是否会感叹万千?他在欺压者面前无言辩解,含泪而死,此时此刻,看到眼前的一切,在尘埃中也该瞑目了吧!

城市张灯结彩,满城锣鼓,所有的人都拥挤到街头,议论着,欢迎着,热闹非凡。只有胡兰成躲在窗后,透着厚厚的帘子,听着一切,看着一切,他知道自己的末日终于来了。在没有日本人的土地上,他似乎宛若浮萍,没有了立足之地,难道就只有放手了吗?胡兰成真的很不甘心,于是决定孤注一掷,拼死一搏。

蒋介石因一时来不及接收沦陷区,又恐其落入共产党手里,便委任叶蓬为第七路军总司令,暂控鄂赣湘秩序。胡兰成趁叶蓬由南京返武汉任职之前,联合了汪伪第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连夜将叶蓬的特务营缴了械,宣布“武汉独立”,成立了所谓“武汉警备司令部”。以邹平凡为司令,收编了汪伪的另外两个师,又向日军要了一万人的装备,如此拥兵数万,成了一方势力。

胡兰成终不能忘情于他梦中的“大楚国”,想趁乱也来个“民间起兵”。但他到底是文人,且过于狂妄,这样的逆流而动,怎能有好结果?恰在此时,命运偏也跟他过不去——他不早不晚得了一场登革热,大睡了七天七夜。

待得醒来,他的武汉“独立”大梦,在人心渴望光复的潮流下,已土崩瓦解!那位邹平凡“司令”投靠了蒋介石,还请来了重庆方面的接受大员袁雍。袁雍倒也没小瞧胡兰成,特地给他送来了“民国政府”的委任状,但胡兰成只是虚与周旋。共产党李先念方面派人劝他趁早弃暗投明,他也是不见。

胡兰成曾寄给袁雍一封信,是他给自己留的又一步棋,信中写道:“国步方艰,天命不易,我且暂避,要看看国府是否果如蒋主席说广播的不嗜杀人,而我是否回来,亦即在今后三五个月内见分晓,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杀者。”

当天,他就换成日本人的衣裳,坐着日本船悄悄离开了武汉。在日本人的安排下东躲西藏。到第三天,改扮成日军少佐,从南京乘火车到了上海,匿居在虹口一个普通日本人家里。这期间,他还鼓动日本军方不要向美军投降,而是把日军与伪军合编起来,形成独立的政治力量,再与美国讨价还价。可是日军首脑对此议迟而不决,他也就心灰意冷了。

他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告知了自己的行踪,想让张爱玲稍微放心些。张爱玲此时,也在承受巨变带来的震荡,收到胡兰成的信,真是又惊又喜,也为胡兰成的处境担心。

此外,她心里还有一件事放不下,就是疑心胡兰成会不会带了小周一起回来?不久,“国民政府”开始调查上海的日本居民情况,惩治汉奸的风声也日日加紧。胡兰成心知上海不可久留,便去了张爱玲那里一趟,算是话别。当说到今后打算时候,他说池田想送他去日本,只是还没决定乘船还是飞机,不过他担心日本人目标太大,自身难保,跟他们走,可能反招其祸,因此还在犹豫。

张爱玲听了,不置可否。日本,好熟悉的地方,曾外祖父李鸿章曾经跟日本有过不解之缘。

李鸿章代表清廷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深感耻辱,发誓“终身不复履日地”。后来他赴俄签订《中俄条约》,要在日本换船,日人早在岸上准备好了住处,可是他拒绝上岸,宁可夜宿窗中,次日换乘的船驶来,需先用小船衔接,他听说小船是日本船,便又不肯登船,接待人员,只好在两船中间架设飞梁,他才登梁换船,直驶俄国。

张爱玲只是慢慢地讲来,与今日事毫不相干的样子,讲完,轻笑一声,说:“那年他已七十二高龄了,倒恁地倔犟!”

胡兰成听了,半晌不语。他对张爱玲的贵族出身向来敬慕,平日里最喜欢听她讲起这些清廷重臣的旧闻逸事。然而,此刻落魄如他,不知为何曾经喜爱的一切变得分外刺耳,就算张爱玲无嘲讽之意,他亦变得相当敏感,自觉话外有音,不禁要恼怒起来,但毕竟离别在即,他亦不忍伤了两人情分,只说:“明天还有得忙呢!”就独自先睡了。

张爱玲立在窗边,久久不曾移动。女娲造人的时候,在其骨血中加了名叫“敏感”的东西。寒风中会感觉到冰冷,烈日下会体会闷热,失落里会默然含泪,孤苦间会悄声饮泣。谁都改变不了,谁都控制不了。

胡兰成走了,张爱玲倚窗独立。她知道,胡兰成必会逃脱,他有那个本事。然而,逃亡过后就该是漫无期限的牵挂了吧。她的爱情终究是纸糊的灯笼,风大些,会沙沙作响,火重些,便焚燃将烬了。

其实,抗战胜利,她亦是高兴的。她曾和炎樱一起,挽着手上街去逛,和人流一起嬉笑颜开,体会空气中的那份自由和自主。她们看见,从前沿街的栏板上,原都是女明星的照片,周旋、李丽华、周曼华,灯红酒绿中对着人们不知疲倦地微笑,人称“招贴女郎”。现在则一律换成了蒋介石像,趾高气扬,不苟言笑。炎樱看着,欣赏着,接着笑嘻嘻地对张爱玲咬耳朵:“看,招贴男郎!”说得张爱玲哈哈大笑,炎樱的机智与大胆招实叫她欣赏。

那笑容下午时还在心底徘徊,可夜色一近,便消失无痕了。风声中张爱玲只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笑的资格!

轻轻回转身子,张爱玲看着客厅里雅致的陈设,这一切都是她与姑姑张茂渊细心挑选,精心设计的,这里留下了自己最美的笑容,记录着她传奇的人生与倾城的爱恋。如今,江河一统,举国欢呼,她的爱情花朵,似乎呈现飘然零落的残影。

张爱玲对情感向来是敏感的,她预感到了一切,却无力改变着一切,就是《半生缘》里的顾曼桢,念着,想着,爱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将其演绎成天长地久。而她又向来对自己的恋爱和婚姻保持低调,很少跟人说起。胡兰成著有《今生今世》,却大写特写他的风流逸事。张爱玲身为民国风靡作家必然首当其冲,上面曾语焉不详地写过这次离别:“唯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她是平时亦使我惊。洛神赋里有翩若惊鸿,西厢记里有惊艳,红楼梦里林黛玉初见贾宝玉吃了一大惊——我从爱玲才晓得人世真是这样的令人惊。但我当然是个蛮横无理的人,愈是对爱玲如此。”

张爱玲如何令他“惊”,他又如何对张爱玲“蛮横无理”?他因何事“几乎要惭愧”?皆无法知道内情了。但可以断定,小周之事,必是他们中间的梗芥。

胡兰成先于侄婿沈凤林在绍兴的姐姐家暂住几天,便前往诸暨斯家去避风头。斯家的儿子斯颂德是胡兰成的高中同窗,胡兰成曾在斯家客居一年,对斯家甚是熟悉。斯家的男主人已逝,是斯家主母维持生计。范秀美是庶母,大胡兰成两岁,曾经与斯家老爷生有一女。

斯家人带他东躲西藏仍觉得不安全,此时国民政府颁布了《处理汉奸条例草案》,他亦榜上有名,又风闻周佛海被蒋介石软禁,陈公博在日本开枪自杀未遂,汪政府的大小汉奸被抓起来的有一万多名,就连埋在南京梅花山的汪精卫墓,也被蒋介石下令炸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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