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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比黄花瘦(2)

然而,这样完美的发展忽然峰回路转,翻起了漫天口水与文字的谩骂。首先身为《大公报》主编洪深,因为爱惜张爱玲的才情,特意写了文章,给予张爱玲专门为《太太万岁》所写的题记,充分表示了赞美和肯定。然而“左派”哪肯放掉这样大显身手的机会。一个署名胡坷的在12月12日的《时代日报》上大肆谩骂,直接进行了人身攻击,称张爱玲是“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以其作品为“歇斯底里的绝叫”,显然这个胡坷是有来头的,由他的带领,各报刊纷纷响应,登出了评论文章,批评《太太万岁》的低级趣味。

洪深沉默了整个月后,实在承受不住压力,也提笔自己打自己嘴巴地写了《恕我不愿领受这番盛情》发表在自己主编的《大公报》上,先自我开脱,后将《太太万岁》批得一无是处。

中国有句话说“墙倒众人推”,当初张爱玲风光时,不知道多少人阿谀奉承,追在后面,妄想沾些光彩。如今张爱玲“倒了”,就恨不得更狠命地踩上一脚,算是对自己曾经的卑微泄恨了。想来,人还真是现实而奇怪的动物。

不过张爱玲还是幸运的,身边有着真诚正直的朋友,如炎樱、苏青,如桑弧、柯灵、如龚之方等。当时由于桑弧敢于和张爱玲合作,大报小报纷纷猜测他们有男女之情,多亏那时桑弧没有家庭,否则一个平和的家庭就因为笔者的不负责任而破碎了。

龚之方初次听了,便大笑着说:“这真是冤枉了桑弧!”不过笑归笑,他马上又觉得两个人男才女貌,年龄适当,是很理想的一对佳偶,便想着给张爱玲说媒。

张爱玲静静地听,似乎并不意外。她望着窗外流动的人群,脸上慢慢涌出凄苦之色,缓缓摇头,似乎不确定,便再摇头,赶走心底那丝牵绊,桑弧是难得的好人,但并不是跟好人在一起就可以得到幸福,张爱玲转身看着龚之方,第三次摇头,很肯定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就此了结了大家揣测不已的“不了情”。

1953年,桑弧任上海电影制品厂导演。编导影片十余部,在圈中口碑一直很好,几十年来桑弧对自己和张爱玲的往事一直讳莫如深。1995年,桑弧撰写长篇回忆文章《回顾我的从影道路》,分四期在《当代电影》上开始连载,虽然避不开张爱玲三个字,却着墨很少,一带而过。而关于《哀乐中年》,更是连她的名字也没提。

张爱玲后来在香港结识的好友宋淇曾说,《哀乐中年》有张爱玲的笔触,“张爱玲的TOUCH,桑弧写不出来,没有那个灵气,我问过张爱玲,她说你不要提,你不要提,她大概和桑弧有相当的感情,帮桑弧的忙”。

1990年,美国的一位教授也发表文章称:“《哀乐中年》的剧本虽是桑弧的构思,却由张爱玲执笔。”由此,台北《联合报》副刊连载《哀乐中年》剧本时,署名为张爱玲。

张爱玲对感情向来低调,而桑弧亦是如此。他们的关系扑朔迷离,像清晨雨雾的一株白莲,看不清却带着醉人的香。陈子善教授曾经说过:“像桑弧这一代的知识分子,解放后往往要否定旧我,否定从前,跟上时代的步伐,他与张爱玲合作的几部影片都是以描写小资产阶级生活为主题,加上张爱玲一些特殊的背景,他自然不愿意多讲什么,这些年来,张爱玲的名气和影响越来越大,桑弧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艺术家,他可能又产生了新的顾虑,更不愿意谈以前的往事了。”

张爱玲是风雪中的红梅,带着艳丽的红,嘲笑风雪的苍白。不想命运戏弄,一个胡兰成将她扯进雪絮里,一团团迷乱了她的心,她的眼。她本做好甘愿自嘲的姿态,可惜风雪无情,她一片痴恋遭遇尴尬,换来倾城的悲绝与“汉奸”的头衔。

桑弧于2004年9月1日在上海病逝,享年88岁。而戏剧化的是,同日晚,导演石峻新排的话剧《太太万岁》正在剧院演出,石峻致辞提醒大家,九年前的今天,当年电影《太太万岁》的编剧张爱玲辞世,今天演出也是对她的纪念。(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尸体被发现于美国洛杉矶公寓里,法医检测,死于一个星期前。)

相隔九年,桑弧和张爱玲竟然死于同一天,是缘分吗?还是真如《不了情》的牵挂,演绎命中注定的牵连,让灵魂飘荡进天堂,寻找张爱玲的身影,他是否能说出压抑60年的心里话?而张爱玲是否亦能说出心里的苦涩与艰辛。

人的心就是调色板,装载着各种各样的色彩。洒脱干净的人经常清洗,会清洁如新,但太多人慵懒得无暇理会,染料堆积满了就是干枯,凝结,再也承受不了新的色调。桑弧于张爱玲是否就是这新的色调,而胡兰成是不是就是那干枯的丑陋的留痕?

心凉如水

在这个动荡的时期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人生长路上,艰辛前行。黄逸梵一世漂泊,身为母亲,却极少跟儿女在一起;张廷重沉迷鸦片,碌碌无为,醉生梦死;弟弟子静生性柔弱胆小,没人关爱;而张爱玲,颠簸流离,没有家,没有真正的归处;甚至一无所出的继母孙用蕃,他们中究竟谁是快乐的,谁是幸福的呢?

翻看历史的书章,那些被万人唾弃的人,哪一个生前不是婢佣围绕,锦衣玉食,享尽了人生繁华。而所谓清廉之人,追求太多脱离现实的东西而备受磨难,死后仅留下后人瞻仰的足迹。还记着《宰相刘罗锅》吗?和砷死的时候跟刘墉说,他一生并未白活,该享的福都享了,该施的威也施了,而刘墉呢,两袖清风,受尽苦楚,值得吗?人生不多短短数载,所为何来?

名利面前,一个要名,一个要利。而名利是什么?佛说,那是虚幻。但为何明明是虚幻,人们还要去追求?佛,轻轻叹息,只说了一个“贪”字。前者贪,众人都明了,就是为了享福,而后者的贪心不是世俗中的贪心,是狂妄的贪,试图改变人性中根深蒂固的丑陋,试图扭转日益败坏的社会风气。

世俗中人,只要甘心做个俗人,便可多得到一些安稳。然而若是一脚踏在天堂,一脚踩在凡尘,那真真切切是最痛苦的事情了,因为世态何等现实与残忍,就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割扯得你没有反驳的言语和叹息。所以这样的贪叫人心生敬仰却遥不可及,而《士兵突击》中伍六一拒绝当司务长,离开部队,靠一条腿来走人生之路的举动却叫人感动而温暖。很多时候不是豪言壮志才能叫人振奋,细微之处总有真谛,只有认真地铺好每一砖,每一瓦,才能盖起高楼大厦,只有认真走好自己人生的每一步,才能走长,走稳。正如书中所说“一堆的想法,不如一点的行动”,你爱一个人却总在伤害,那就不叫爱了。

黄逸梵回来了,子静特意从扬州赶了回来。现在父亲张廷重的家已经大不如前了,从洋房花园搬进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公寓里。子静也随着大表姐到中央银行扬州分行工作,丢弃了官宦公子的头衔。

在公寓里,子静被张廷重和继母孙用蕃剥削掉最后一分钱后,才得到允许,可以去看分离多年的母亲。他兴冲冲转身走了,没有注意到张廷重阴沉的笑。子静生性优柔寡断,这回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工作无疑是跟张爱玲一样,要摆脱他了,可他不是张爱玲,他就是自己手里攥紧了的钱袋子,想溜?没门!

他的笑叫人心凉,而子静的天真纯良又叫人悲怜。毫无疑问,张子静一生是极其悲苦的。除了年幼时候的快乐过外就再也没有幸福过。从小缺少母爱,姐姐张爱玲又那么遥不可及,父亲和继母像防敌人一样防着他,却睁大眼睛盯着他手中的钱,他逃,他躲,可最终还是乖乖地回到原点,他就是空中跌跌撞撞的风筝,而牵扯的线在父亲手里。心飘零到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到老到死,都没出来呼吸过。

冰心曾经在诗里说过:“自然的风雨来了,鸟儿躲进它们的巢里;人间的风雨来了,我躲进妈妈的怀里。”子静一直渴盼着,希望能跟母亲黄逸梵和姐姐同住到一起,感觉一下人世间的亲情和家的滋味,然而命运总是不给他这个机会,是残忍,但更多的似乎却是担心。他毕竟不是张爱玲,他是墙角处柔弱的青苔,承受不了得到又失去的悲苦。而张爱玲在磨难中已经长成耐得住风寒,历得了霜雪的红梅。所以她比张子静更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1948年,黄逸梵再次出国,这次等待她的是客死异乡的命运。黄逸梵去之前跟张爱玲长谈过,并建议她回香港大学复读,也找个由头离开这里。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中还存在着腥风血雨,更大的风暴在后面,上海太乱,并不是长久容身之地。

张爱玲亦明白,蜷缩在长沙发上,望着窗外那轮明月。都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相聚的日子都是苦短的,分手在即,道声珍重真的好简单,可珍重背后那漫长的牵挂和思念,可是这轮明月所能承载的?

在命运的洪流里,不得不肯定,她比子静幸运得多。虽然跟母亲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毕竟相守过,每一段都化成珍贵的记忆,藏于心间。有限的聚守,无限的凄苦,她好像命中注定要独自生活,无缘跟“爱”走到一起。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了,张爱玲亲眼看到解放军走进了上海滩,四周都是毛泽东的画像,四处都是锣鼓喧天,大喊着“毛主席万岁!”万岁?是多少岁?像毛主席那样伟岸的人,万岁还是可以的,而如自己这般渺小的人还是短命点好。望着窗前的一点艳红,张爱玲的笑,飘荡在风里。

无可厚非,张爱玲笔下的世界是荒凉的,可她未必是那里之人。她有本事用笔将其巨细靡遗地画出来,就早已明了这与真实世界的不同。在这方面她是智者,不会一头栽进去,就像夏卡尔不会用头撞进自己的画里!

张爱玲就是昂立在风中的青梅,聪明的,热情的,只是她的热情与常人有所不同,当别人费尽心力,拼死也要在人生长路下留有什么的时候,她在微笑地嘲讽。她所在乎的不过是风扫过枝叶的洒脱,喜欢的不过是雨打过碧波的涟漪,在细微处寻找乐趣和热情。所以生活在张爱玲笔下栩栩如生,散发醉人的香,让人无法不为之神往。不过,张爱玲的热情,很快就耗尽了,所以她才说出成名要趁早的话来,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她知道成名那一点点的乐趣,只够在幼稚的年纪赏玩,一下就过期,就热闹不起来了。

好的创作者,确实抚慰了无数辛苦与寂寞的人,但对创作者自己来说,这只是“刚好如此”而已。如同云载不住水的重量,放肆将其抛弃,就成了雨的涟漪,给饥渴的万物带去滋润。

好的创作者,通常是被创作的欲望所驱迫,才不得不创作的,其他人因此而受惠,那是运好命好,不是创作者好意。当然也有创作者,是被赚钱的欲望所驱迫,张爱玲是后者亦是前者,她对人世的同情,对万物的空透,已然等值地换取到了珍贵的作品和金钱。

三十年代,曾在上海暗中掌控戏剧队伍的夏衍重返上海。他先在军管会出任文管会副主席,接管上海市的文化工作。那时上海的十多家小报都已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自动停刊了,有些小报的老板和文人,也相继离沪赴港。上海一时之间变成了一个没有小报的城市。

6月间,夏衍就去找龚之方,要他和唐大郎组织一个“能力较强、素质较好的小报班子”。夏衍向龚之方说,新中国并不是不能容许上海小报的存在,但不能再像新中国成立前的小报,专是捕风捉影,登些耸人听闻、迎合读者低级趣味的文章。“要端正小报的风气,提供读者有益的、多样化的趣味性内容。”

龚之方听了很受鼓舞,立刻答应下来。一个月之后,《亦报》创刊,龚之方任社长,唐大郎任总编辑。当时还有一家小报创刊,叫《大报》,是夏衍命原来的《世界晨报》改组的,陈蝶衣、陈之华、姚苏凤等人都加入《大报》工作。

这两张小报,果然一扫过去上海小报的庸俗下流,面目一新。一些著名的作家如丰子恺、周作人等人,都相继在小报露面了。龚方之和唐大郎又去向张爱玲约稿,请她写一部长篇小说连载。她虽然答应了,不过坚持要用一个笔名。

后来,龚之方推测,张爱玲决定用笔名,大概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以前《连环套》边写边登,水平不一,招致批评,她怕重蹈覆辙;其二是,胡兰成之事在她心里仍有隐忧,她对“新中国”还采观望态度,认为暂避风头较为稳妥。

小心驶得万年船,人性中本来就有这种本质。就算张爱玲再洒脱,再不惧凡尘,被人凭空侮辱也未见真能轻轻一笑。红梅耐寒,并不见得就喜欢风的洗礼,在幽静的冬季里,迎着雪,展着枝,在白色世界演绎红的艳丽才是追寻的方向,张爱玲就是这般纯粹的女子。

于是,她便以“梁京”这个笔名在《亦报》连载《十八春》,全文共十八章,二十五万字。1951年11月由《亦报》出版单行本。这是张爱玲真正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故事的背景在上海和南京,时间则从新中国成立之前十八年写起,结尾时已是解放初期,背景也移到了沈阳。几位青年男女经过重重感情波折,最后都投身到“革命的熔炉”去寻找个人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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