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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人比黄花瘦(1)

无情无爱

真的很喜欢李清照。在清晨的霞衣中,泡来一杯乌龙茶,拿起书卷,品味这个秀美女子留下的痴言绝句,每一首都沁人心脾,每一句都引之入胜。张爱玲最喜欢的就是《醉花阴》和《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 ,载不动许多愁。”

那时李清照五十三岁,已处于国破家亡之中,亲爱的丈夫赵明诚死了,珍藏的文物大半散失了,自己也流离异乡,无依无靠,所以词情极其悲苦。张爱玲喜欢这种悲苦,或许她本身就是悲剧中人。李清照的国破了,张爱玲的国却日新月异,虽然这新异并未给她本质生活带来多少快乐,但风中自有锦书来,能有母亲的消息,张爱玲还是感激的。

那年,黄逸梵回来了,张爱玲跟姑姑张茂渊一起到码头迎接,看着母亲颤巍巍地走来,黑色的衣,黑色的墨镜,整个人飘荡在黑色的云雾里。她的灵魂跌跌撞撞地冲出身体,飘荡周迹,只是一时不忍心离开,俯视面前的一切,目光终于停到张爱玲的身上,似乎找到了同样悲切凄苦的感觉,便安心回到黄逸梵的身体,愿与面前的人儿相对。

黄逸梵带回数十个箱子,里面大多是皮件,她同美国男友维葛·斯托夫一起去新加坡,本来是要做皮货生意的,然而维葛不幸死于炮火中,她独自在新加坡苦撑,后来去了印度,做了尼赫鲁姐姐的秘书。

黄逸梵慢慢地说,泪一刻没有停过,那一刻是否该感谢上苍给了女子这样的特权,可以任性地流眼泪。林黛玉的眼泪叫贾宝玉心痛不已,而黄逸梵的眼泪只能叫女儿来心痛了。

张爱玲听着,看着,终于伸出手,拥抱了母亲。同是天涯沦落人,命运何其残忍,母亲的男友死了,自己牵挂的人活在别人的生活里。

佛说有因方有果。《红楼梦》是因为支撑天穹的极柱倒了,所以天塌了,地陷了,火浆翻滚,民不聊生,女娲不忍心生灵涂炭,便于烈火中练就五色石,将天一块块补齐,补好了,却多了一块石头,随手丢弃,世间便多了一部《石头记》。

而如今,母亲黄逸梵和自己的天都塌陷了,女娲为何视而无睹呢?是不是她见过太多人世间的痴男怨女而少了悲怜之心,还是这本身就是一种修行,是人生必然要走的路?谁也承载不了谁的凄苦,谁也覆盖不了谁的忧伤。在红尘路上,每一个相逢都是为了下一个路口的分离。偶然的来,必然的去,谁也无需留恋,就算心长满荒草,也用最锋利的铲子挖掉,带着血亦不怕,当作一场淋漓的祭奠,铲完了,种上墨绿色的苔藓,潮湿的,阴暗的,藏在里面试图微笑。

或许一切真的该就此了断了,或许一切了断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艰难。1947年6月,张爱玲给胡兰成去了一封诀别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小吉就是小劫的意思。此时的胡兰成已经脱离了险境,在一所中学教书,有了较安稳的工作。张爱玲选择他一切都安定的时候,写来了诀别信,随信还附上了张爱玲的两部电影的编剧费30万元,差不多是一个中学教师80年的工资,这对胡兰成来说是意外之财,但对张爱玲就是一生心血。胡兰成曾评论张爱玲遇事心毒手辣,原来他眼中的心毒手辣就是这般的啊,那他还真是仁慈至极了。

曾经震动上海滩的传奇之恋,就这样辛酸地谢幕了。胡兰成曾写信给张爱玲的好友炎樱,试图挽回这段感情,但张爱玲没有理他,炎樱也没有理他。这段感情,真的是谢幕了。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我将只是萎谢了。”萎谢的不仅仅是爱情吧,还有文采,此后张爱玲的创作也进入了低谷。

张爱玲对自己的评价一直是自私与小气,但后人看到的却是,只要能真正走进张爱玲心里的人,她都坦诚对之,她不在乎世俗上所说的什么血缘,亲情,她只在乎人心和情谊,对胡兰成,张爱玲痴傻缠绵,对苏青炎樱,张爱玲热情奔放,对柯灵等文友亦是关心友爱。

记得1945年6月,柯灵被捕,困在“贝公馆”,就在上海贝当路国际礼拜堂的对面,是一座白色的建筑,巍峨华美,高耸挺立,是美国学堂的旧址,里面时时飘出优美的读书声,而日寇偏偏选中了这样优雅的场所,改成施暴的刑室,上演一幕幕人间惨剧,天堂成了地狱。

柯灵被捕后,张爱玲很是担心,立刻找到胡兰成,希望他能帮忙,胡兰成答应了,不久柯灵被释放,听闻是张爱玲救的自己,甚是感激。其实一直留传过柯灵暗恋张爱玲的话,只是没有留下什么文字来证实,便变成了一宗“迷案”。而《万象》老板平襟亚的女儿初霞回忆中也说,当年张爱玲是她家的常客,平襟亚因得罪日本人而入狱后,张爱玲给愁云惨雾的家带来了很多温暖,她是个可亲可敬的大姐姐。

什么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什么人都有优点和缺点,每个人心中又都有一把尺子,以至于谁都不能妄自评论任何人了。张爱玲是个奇特的女子,为人处世都有自己的一番风格,是常人所不能明了的。

红尘中充斥着太多的俗人,都在为现实忙碌,追逐物质生活的满足,张爱玲亦在其中,为了生活奔波忙碌,满足后,她就不会再贪心,而是静静退出,冷眼旁观地看着其他人继续醉生梦死。

张爱玲一生都在追逐一种完美,为了这份完美,她将生存的资本都给了胡兰成,虽然他又是如此的不值得,或许张爱玲最后也发觉了,她曾在1966年11月4日给好友夏志清的信中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显见是不赞成的。

但是不赞成归不赞成,张爱玲已经习惯静默了,她冷眼看着胡兰成唱独角戏,或许这对他亦是好的吧,起码可以骗来更多的稿费!情灭了,义还未去绝,张爱玲真的没有把胡兰成评论的“心狠手辣”修炼成气候,可惜了!

日子变成了灰色的琉璃,一场倾城之恋让张爱玲胸膛破了很大的洞,洋溢着鲜红的血,轻轻碰触就是刺骨的痛,而思念又是人类最不能控制的东西,拼了命的想忘记,却悲哀地发现,他更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带着高傲的笑,撕扯着胸口的伤,张爱玲咬牙,不想呻吟出声,但那痛已逼进了灵魂。

书桌上有了淡淡的灰尘,乱七八糟的纸张中,那小小的信笺变得分外刺眼,是张爱玲借用李清照的《醉花阴》,想送予胡兰成,以表思念的,但由于战火不止,胡兰成东躲西藏,就耽搁了。出了小周和范秀美的事情后,张爱玲便再也没了送出的兴致,她不想被人嘲笑了,就算胡兰成不会,小周和范秀美也会,就算她们统统都不会,张爱玲自己也会,她已经落尽尘埃了,不想化成黑色的泥。

与胡兰成的分离让张爱玲从这尘埃里爬出来,化成了流离的空气,飘荡在豁大的空间里,真是自由自在。徐志摩曾经为了自由,不管众人的反对和劝说,执意和张幼仪离了婚,他得到了所谓的自由,但自由究竟是什么呢?是海浪中漂浮的泡沫?还是池塘里无根的浮萍?责任义务太多,压弯了背脊,人们就会挣扎着想摆脱,当上天垂怜满足了心愿,人们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就漂浮在风里,没了家,没了根,没了生活的意义和情趣。所以自由真的是一个渴望而不可及,可及而不可依的矛盾。

张爱玲不想要这样的感觉,她没有家,但为了母亲和自己,她努力地想振作,这期间对她帮助最大的人就是桑弧了。

一世谜团

张爱玲在小说中写尽了痴男怨女,缠绵悱恻,而现实生活中,她结交的朋友并不多,桑弧很荣幸,挤进了这个行列。

桑弧原名李培林,原籍宁波,1916年生于上海,1930年在证券交易所当学徒,1933年毕业于渡江大学新闻系,后任银行职员,1935年结识周信芳和电影导演朱石麟,在他们的提携下尝试文艺写作,1941年创作电影剧本处女作《灵与肉》,启用艺名桑弧,1946年8月进入文华电影公司担任编导。

张爱玲认识桑弧还是经过著名剧作家柯灵从中介绍的。在1946年7月,桑弧在石门一路旭东里家中请客,邀请的人有柯灵、唐大郎、魏绍昌、龚之方、管敏莉、鸳鸯蝴蝶派作家胡梯维及夫人金素文。他对张爱玲慕名已久,知道柯灵跟张爱玲交情不薄,便请柯灵代邀张爱玲,柯灵欣然应诺。

张爱玲或许是给柯灵面子,或许是想散散心,难得应邀而至。依旧是奇装异服,依旧是众人追逐的焦点,宛若在云端,在风中。此时的张爱玲已不是以前的她了,在凡尘俗世中流历一番,带着满身的伤,满心的疲惫,已然少了追逐这份飘幻的雅致,所以她刻意避开人群,来到阳台,望着星光熠熠,默然出神。

风,静静地在身边划过,带着清爽的凉意,张爱玲环抱住肩膀,望着天际那轮弯月。人们都说月亮上清冷至极,终年被雪覆盖,而嫦娥在广寒宫里,听着吴刚砍树的声音,想着心中牵挂的后羿。她应该是后悔的吧?没有等他回来便独自吃了仙丹,来到天庭,在空聊的广寒宫里,被人仰望着,享受心碎,一种华丽至极的凄凉。而在某一方面嫦娥也是幸运的,毕竟心碎的时候可以独自来噬舔伤口,而世间的凡人受伤了,终日都要面对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让伤口长久地淌着血,长久的痛,只有等到麻木了,才能结成丑陋的疤!就像此时的张爱玲一样。

桑弧凝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上前跟张爱玲攀谈,并谦恭地邀请她为文华公司创作电影剧本,不出所料张爱玲还是面露犹豫之色了,婉约地说自己没写过,很陌生。桑弧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柯灵和文华公司宣传主任龚之方也过来力劝,张爱玲望着他们,面容遥似挂在天际那轮皓月,朦胧的,淡漠的,清凉如水。这让桑弧倍感紧张,他素闻张爱玲孤傲,只怕她又拒绝了。不想,这次出乎意料的张爱玲点头答应。

在写剧本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叫桑弧和张爱玲多了互相熟悉,以至为以后合作铺了一条融洽的路。

那时,街面上出现了《传奇》盗印本,张爱玲气得去警察局投诉,可是不得其法,她便想自己重出,以正视听。她将想法跟兼是出河图书公司老板龚之方说了,龚之方答应了张爱玲的“指示”,并亲自和桑弧去拜访当时驰名沪上的金石名家郑翁(散木),请他为张爱玲的集子书写“张爱玲传奇增订本”八个字。郑翁写的是楷书,十分厚实夺目,配上炎樱那既古典又现代的封面设计,可说相得益彰。

1944年9月出版的《传奇》,收了七篇小说,大约二十多万字,当时定价伪币三百元。1947年11月的增订本,收了十六篇小说,约五十万字,定价法币三千元。她自己编排,每一页校样都仔细校订,甚至大加修改,态度非常认真。版权页印有“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八字。书印好之后,张爱玲带了图章来,每一本版权页都盖上她的图章,一共印了三千本,盖章要盖很久,可是她一点也不马虎。

关于《传奇》增订本的出版,龚之方揣测的原因有三:一、张爱玲寄给胡兰成三十万元后,手头不裕;二、重振她在巅峰时期的文坛盛名;三、对小报的攻讦谩骂还以颜色。

其实不管为了什么,红尘凡世间都有一句话,欺人者必被人欺之,辱人者必被人辱之。多尔衮战功赫赫,身在显位,却残暴与专横,最终落得被剉骨扬灰的凄惨地步。在凡尘里,每个生命的存在都历经着艰辛和坎坷。风打繁花,雨淋万物,世间无常如此,又何必人欺人,鬼打鬼呢?还是多一些宽厚,多一些理解才是好的。

张爱玲在《传奇》增订本写了一篇序言,大约只有四百多字。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是一年来常常被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未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么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但一直这样沉默着,始终没有阐明我的地位,给社会上一个错误的印象,我也觉得对不起关心我前途的人。所以在小说集重印的时候写了这样一段作为序。”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张爱玲为“汉奸”的头衔做辩白,她也预料并不会有多大作用,但是总比一直压在心里好。雪絮轻轻,在林叶上轻轻一点,会觉得惊艳,但若挤压太多终会压弯枝,打湿了叶。

同时,身为《文汇报》主编的柯灵,1946年10月1日,在副刊上撰写了一篇推荐文章《张爱玲与(传奇)》。署名“甲文”,已经是抱了堤防之心,而且文章字里行间措辞都十分谨慎,然而发表后,柯灵还是遭到了左翼人士的严厉批评,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直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提起时还耿耿于怀。

张爱玲对这样的结局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泡来一杯清茶,感应它在手心里炙热的温度,穿着精致的家常服,在房间中踱步,在午后阳光中寻找自己的影子,原来还是如此高挑的,如此挺直,张爱玲忽然坦然地笑了。

柯灵引荐桑弧给张爱玲认识,并在桑弧的邀请下答应写电影剧本,张爱玲虽然没写过,但她在自己早期的文学创作中已经受到了电影的影响,有意识地借鉴了一些电影语言的技法。她很快就写出了电影剧本《不了情》。

1947年2月,《不了情》作为文华公司的开山之作正式开拍,导演是桑弧,主演为舒适和陈燕燕。这部影片讲述一个企业家和女家庭教师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最后家庭教师因不忍破坏男主人的家庭幸福,悄然离去,结束了这段仿佛注定是伤感而无结果的爱情。这部影片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上映后一炮打响,卖座极佳。

《不了情》是张爱玲和桑弧的首次合作,如此大获成功,使他们十分鼓舞,于是乘胜追击,1947年冬天推出了《太太万岁》。

“乌拉”(俄语“万岁”的意思)太太芳名陈思珍,机智活泼,任劳任怨,既有中国妇女共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帮助丈夫骗父亲的钱,又帮他躲过情妇的勒索,为他做尽了一切可以做的事后,决定离开。

12月14日,《太太万岁》在上海皇后、金城、金都、国际四大影院同时献映,主要演员有蒋天流、石挥、上官云珠等,连摄影师都是大牌黄绍芬和许琦,星光洋溢,花团锦簇,整整两周,场场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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