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捷读完指示,见余洪打开了蓝图,便凑近来说:
“先讲下,可不能白看,人家是向我们征求意见。”
随后,他便用烟嘴在蓝图上东指西点,像展览会上热心地解说员一样讲解道:
“瞧!这条街叫沿江路,因为它背靠雅砻江。这条马路叫收场街,因为它正好是河东那片草坪。这里是百货公司,三层楼,听说地基已经打好了;就是架了几个牛毛帐篷的那块地方。这里,呶!这里是剧院,紧接喇嘛寺左边,不过现在这里还是几座土坟。再看这儿,交通旅社,公共汽车站。这里是水力发电厂,已经动工了,规模很小,可也足够甘孜使唤的。这里,你们记得吧!有好几堆破砖烂瓦,原来是国民党的兵营,对,就是这里,很快要修盖小学校。”
他正讲得起劲,辛惠不可抑制地插口问道:
“医院呢?为什么没有医院?难道……”
“医院怎么能设在闹哄哄的街头上?你往这儿瞅!”
蓝图下角,在一片杨树林中间,标着“人民医院”四字。树林四周,有几个白圈,都用很小的字注明:“温泉。”
余洪还在皱着眉头一个劲地看。直到他那发光的眼睛搜寻遍蓝图的每一个角落时,才以一种权威的口吻说:
“不行!无论如何这里应当设立岗亭,并且要安装红绿灯,要不汽车会天天在这里撞祸,你们说是不是?”
他没有等别人对他的建议表示态度,就轻声而庄重地朗诵起来了:
我知道
将莱
这里会有城市
我知道
花园里
将盛开着花朵
因为
苏维埃国家
有
这样的人
“谁的诗?”辛惠问道,“马雅可夫斯基的?”
“不错,是他的!”
“从来还没听你读过这一首呢!”
“5年以前我就能背出来,可现在来念一遍,就好像并不是一个苏联人写的,而是我自己正想要说的。”
“写得多好啊!你这本子里有这一首吗?”
“第五十九页。”
在余洪和辛惠谈话的当儿,冯捷一转脸就溜走了。因为,他忽然觉悟到,现时在这帐篷里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于是,帐篷里的气氛立时就急转直下,变得那样沉静了。辛惠伏在桌上,毫无用意地翻着诗集,而余洪却站在一角,望着外边的夜空。在外人看来,可能以为他们谈的时间过久,要不然,就是由于目前的局势和他们原先所料想的全然不同,因而打乱了双方的预订步骤。总而言之,他们自己也头一回感觉到:两个人在一起说话是一件不好处理的事。
这样过了好一阵。
余洪没事找事,本来蜡烛还没有点完,他却过去换上一支整根的,并且,还似乎挺认真地在做着这件工作。就在他点蜡烛的时候,辛惠注意到了他的手腕,于是,她忽然说道:
“你瘦了一些!”这句话算是替她自己,同时也替余洪打开了局面。
“瘦了些?不会吧,我觉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呢!”
“瞧你的表带,又往里移了一个洞呢!”
“唔,可不!”
“你应当稍微注意一下自己,政委……”
“你就少喊我几声政委怕什么?!”
“你是政委呀!”
辛惠说出这几个字来,就以那种女性所特有的沉着,掩盖过惊慌,并立刻装出一副忧愁的脸色说道:
“真的,政委,我们处长大概已经向你请示过了,部队好些天就断了青菜,普遍缺少核黄素,这样不行啊!身体受损害可大呢!”
余洪自然地严肃起来,说:
“是啊!路不通就连我们自己的嘴都顾不住,不过也没什么,再熬几天吧!下星期二就到一批牦牛队,主要是运罐头。听说雪松叶子含有维生素,还是丙种的,那不妨实验一下,多放些糖熬成水,要是顶事,就叫部队每天早上喝一点。”
他这一没有多大科学根据的主意,辛惠倒觉得这种说法有些道理,她甚至想到了实验。不过,她即刻就丢掉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发现余洪已经开始在地下走来走去。她看得出,他不过是在抵抗自己的激动。
余洪经历过多少次万分艰难和危急的战斗,但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内心慌乱。
辛惠,可能不知道自己竟有那样大“威力”,她只是向旁边躲闪了一下,就使得余洪的自信和勇气立即丧失了大半。她不禁有些害怕,她害怕余洪不作声,害怕自己竞再也找不出一句别的话可说,也害怕余洪的皮靴踩在地下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忍受不了这种无言的沉默,似乎这沉默将会带来不幸,她为了说话,于是说道:
“我要回去了!”
余洪停住,抬起头来望着她,用不太强留的口气说:
“再坐坐吧!外边风雪正大呢!”
“不,天太晚了,我得赶回去。”
她甚至已经直起腰来,不过,她并没有移动脚步,却动手把蓝图折好,把书籍整理了一下,又拂掉桌上的烟丝。仿佛,就是这些琐碎事情缠着她走不脱。
这情形,立刻就被余洪所领会,于是他站住了,站在她的身边,像个孩子一样摸弄着桌角,低低地说道:
“那张纸条看见了吧?”
“嗯!”
“我觉得,我们应当确定一下!”
这句半生不熟的话一说出口,他立即就恢复了镇静。
辛惠没作声,灯光映照着她那通红的面颊,映照着她噙在眼里闪闪的泪水,看来,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余洪背转脸说:
“这可能太出你的意料,也许我不应当那样想。”
“我们现在不就很好吗?干嘛要……我!我觉得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
余洪一时不知该怎么对付,他只好等她再开口。
“真是这样,我觉得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就是要学,要做,我懂得的太少,能够做的就更少。”
“这样说我和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怎么能跟你相比?我就像一只鸟,刚刚长出翅膀来。对于我,最重要的就是充实自己,别的怕一概谈不上。”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就光要工作,光要事业,至于其他的,就不怎么打算去管它,是不是?”
“嗯,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也许将来,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可是现在——你不是说过我们现在是在战斗吗?”
“是,不但现在,而且我们这一生永远是战斗的。不过我不同意你那种看法。好像,事业和生活可以一刀两断。不,不对!因为它们可以是一回事,你说是不是?”
辛惠轻轻咬着下唇,始终出神地站在桌边。待了一阵她才回答说:
“我也知道,我往往很容易偏激。有时我也怀疑自己,不知不觉失掉了对生活的热情吧!”
“不是失掉,可能是你把那种热情藏起来了。不错,我们活着不是为一个人,而是为所有的人,可是这其中也包括我们自己。就是党,也只需要我们用自己赤诚忠心去工作,并不需要我们把属于个人的东西,就说是幸福吧,完全抛掉。”他想了想,又即刻补充说:“当然,我是不能给你什么幸福!”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辛惠着急地说!“对于一个男同志说,不管怎么反正都是一样,可是一个女同志,她就不能不考虑到以后,考虑到很多很多事情。你知道我,在这样的时候,我不能!我每天都看见别人在怎样工作,每天都看见战士们在怎样工作,他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杨小林得了雪盲,可是,他还想在腰里拴条绳子照常工作呢?”
“雪盲?”余洪吃惊地说,“那你为什么还允许他到工地去呢?”
“我哪儿知道?他自己摸去了!”
“瞧!这就是工作没做到。这样的人,他很容易忘掉自己,可我们绝不能忘掉他,不然他们会把自己弄坏的!要知道,没有了人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人是最宝贵的!”
帐篷里又开始失掉声息,然而,蜡烛的焰苗却在突突地闪跳着,越来越旺盛起来,越光亮了。
辛惠终于站起身来。余洪明白,她要走了。他默默地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她,一低头把脸埋进翻毛皮领里。于是,他送她出去。
风雪已经停息,月亮还没有从云层里冲出来,不过,刚刚落地的大雪,却把田野映得明亮亮的。
从团部到卫生处,要经过一条狭长的草坪。现在,这草坪就像一条铺满了白糖的大道,他们俩,一前一后,在这条大道上无言地走着。
余洪机械地迈动着脚步,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送着一个陌生的人,而且,这次送别后将永远不会相见似的。因为这情形使他不由得联想到以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那时他20岁,在太行山一个分区部队当教导员,曾和驻地的小学教员非常亲近。那是一个聪明和多情的姑娘,她的学生们常常看见自己的老师和一个军人在河滩里蹓跶。甚至人们相传他俩已经办妥了必要的手续。后来,为了战争需要,部队像洪水一样,从太行山倾泻到了河北平原,接着就推过铁路,打过黄河,等到挺进大别山之后,他们彼此间便只留下怀念了。再,就是跨过长江,打到南方,前前后后五六年,最后的一丝线索也抓不住了。以后,余洪好像也还遇到过类似这样十分有利的机会,他甚至想到自己就要结束独身的生活了,但所有这些,依旧被一跃千里、振奋人心的战事所代替了。
当他们走近小河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卷着雪片冲脸扑来,辛惠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背转身来,但余洪尽顾往前走,没有来得及止步,这样,辛惠就正撞在他的怀中。但她并没有立即离开,却像找到一个避风处一样偎依在他的身前。
他张开两臂,不由自主,慢慢地,用力抱住了她的双肩。她,也就顺势把头歪在他那由于负伤而微微下拖的肩膀上。他觉得自已的下巴正触到她的头发……
四周是那样安静,山野早已入梦了,但附近那条小河,却不断在发出叮叮当当的动听的响声。
很快,辛惠就从他的双臂中挣脱了。她撩起掉在脸上的一缕头发,转过身,像是被人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似的,跄跄踉踉地跑了。
十三
电话铃响了,余洪顺手抓起耳机。
“哪里?司令员吗?我是余洪……是的!安排好了,已经安排好了。对对,就是照杨小林那个方法摆置的:头天晚上就把药装好,填上土,把水浇进去,这一夜就冻得结结实实比什么都牢靠,……哦!把握?……”
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只听“嘭”的一声“炸雷”,犹如地震一般:桌上的两个茶杯一起倾倒了,水顺着桌腿往下流。余洪扔下耳机、狠狠地在桌上砸了一拳,神气十足地说道:“雀儿山发抖了!”
冯捷也由地铺上跳起来重复道:
“发抖了!它真的发抖了!”
他们说着就并肩从帐篷里挤了出去。
这里,离工地有四五里路,可是只要晴天,顺川望上去,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俩从帐篷里一露头,就瞧见一片烟硝迷漫,碎石像遮天盖日的蝗虫,夹杂着大块石头蹦向天空,有一块就掉在他们面前的小河里,溅起一阵水花。受惊的鸟群,吱吱喳喳从头顶上掠过,向远处飞去。一只小雪猪霍地跳起来,因为一时找不见洞口,盲目乱窜着。
余洪不礼貌地在冯捷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冯捷扭过头来。于是,他们面对面得意地笑了:
“走吧!该去看看我们这一笔生意净赚多少!”
“看不看的,听这一声就知道准不赔本!走!”
他们一同向工地走去。哪里是走,简直是在跑。
警卫员一见他们上了坡,也就挎起“匣子”,急急忙忙跟上去。他很快赶上了余洪,在他背后说:
“政委,帽子,当心受凉。”
余洪像一个接力赛运动员,他只稍微缓慢了两步,伸回手接住帽子,随便往脑袋上一扣就又向前走去了。后来,他忽然停住脚,扭头对随在身后的警卫员说:
“快去告诉刘参谋,用电话通知各营一律移到新线上来,按照昨天指定的地段,各就各位,马上动工!快去!”
“是!”
当余洪和冯捷满头大汗来到工地的时候,工地上,已经变成喧闹的集市了。不要说本团的人,就是山上山下所有接邻的部队,也都从远处向这里招手、摆旗。人们的欢呼搅和着号音,在山谷里回旋、震荡。
战士们撇开了讨厌的原始冻土,撇开了5公里的旧线,一队一队唱着叫着向新线赶来。营长们,连长们和工程员们,忙得脚不粘地,他们指指划划把自己的队伍展开。有些动作迅速的连队,已经在崖顶上钉进了钢钎,并拴好了绳索。一条条的大绳,像野藤一样扯满山岩,从绝壁上垂下去;另一端系在人们腰间。就这样,战士们像葡萄似的一串一串吊在空中,从不能插脚的地力向岩石举行猛烈的进攻。白云,犹如缕缕的轻纱,从他们脚下飘过。
七连工段上就更加热火了,战士们在刚炸开的乱石中挥动着铁杠,用力挟进裂缝,撬开岩石或是把十几根铁杠集中起来,大家咬牙咧嘴,一同使劲,把几张方桌大的石头撬下去。巨石发出了雷鸣,在山崖上摔裂,分成很多块块暴跳着一直滚到谷底。
线路上,战士们又掀下了第二块巨石,并且,大家一边干,一边眉飞色舞地谈论着:
“你们估一估,这一炮揭掉多少方?”
“我看……总有700方!”
“叫我说800方只多不少!”
“谁敢打赌?要不够1000方我把两个耳朵割给你!”
“这一家伙就顶咱们全连干半个月!”
“这些花岗石要盖大楼,担保十座八座使唤不完!”
“照这么干,把雀儿山削平也是手到擒来!”
“我这脑袋瓜子大概是榆木做的,哪天不见冰冻?可就是没有想到这一手!”
“我们光知道骂这种鬼天气不是玩意,可就没想法利用它,叫它也来为祖国干件好事!”
杨小林坐在石头上,他一会拍拍身上的灰土,一会又低头整整鞋带,再不就向远处东张西望,仿佛目前所发生的事情和他毫无关联。
赵维学在人群里小声说:
“你们瞧!嘿!小林子多沉得住气,当我戴着木头眼镜看不透呢?他心里早高兴得想打飞脚了!喂!咱们欢迎他学一个公鸡叫好不好?那是他的拿手把戏!”
于是,大家哄哄乱逗,嚷着闹着,非叫杨小林学公鸡叫不可。
果然,杨小林没有往常在周末晚会上那样忸怩!他笑眯眯地骂了几句,随即就伸伸脖颈,两个指头捏住喉咙,扯着他那自来的老公鸡嗓门叫了起来,并且还用手当翅膀在大腿上拍打了几下。他一扭头,见余政委和冯工程师正走到跟前,慌忙把歪扭着的军帽正了一正。
“唔!你还有这么一手?不错!表演得满不坏,我们可是好些天没有听到过鸡叫了!”
余洪说着向前跨了半步,握住杨小林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十分严肃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过了一阵才说:
“你看你,满脸泥浆像个小丑,也不知道洗一洗!”
话一出口,余洪自己也觉着不顺劲。虽然,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和这种父亲般的口吻是不相称的!可是,他当时实在找不出一句得力的话,能够充分表达出自己对这个青年战士的爱。
冯捷从衣袋里摸出一支卷烟,烟有粉笔一般粗,而且快要揉成几截了,但他还当做一件珍贵的礼物送给杨小林:
“给!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它,这是我自己卷的。里边只掺了很少一点茶叶。”
杨小林接过卷烟,满意地笑笑,对本班的人说:
“咱们轮着来!”
十四
春天赶走了残冬,早早地来到了高原。
暖风吹散早晨的薄雾,浮过群山,浮过冰川,浮过森林,也浮过草原。灌木丛长出了叶子。雪松挺立着,向四外伸展出针叶稠密的细枝,显得那样年青,壮实。牧场上大群的牛羊正把头埋进嫩草,山庄的屋顶飘起炊烟。电线上落了一排小鸟,它们扭动着脖颈,嘁喊喳喳不知谈笑什么。一支鹰在蓝天下绕着大圈,好像它总看不够地上迷人的景色。山尖的积雪开始融化了。水,在石缝中挤着,从高高的悬崖止摔下来,又悄悄地从落叶下流向乾海子,不!不是乾海子,现在,牧人们把它叫做新路海。当各处的山水在新路海相会以后,立刻就平平静静,变成一块绿玻璃。水底的树梢随着微波摇摆,小鱼一团一团拥来拥去,没有谁去惊扰它们,……
“海”岸上,原先的荒草不见了,现在,盖满露珠闪闪的青叶,青叶中盛开着发香的花朵,血红的,淡蓝的,杏黄的,乳白的……远远看去,就像是拉萨姑娘织的地毯。
罗桑站在花丛中,他身边围着许多孩子和小姑娘。她们把牧鞭、小笛插在腰间,一个个偏着头,瞪圆眼睛,静听着罗桑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