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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真的!他和你们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也是一个孩子,也是在羊群里长大的。可是他那两只手,什么都能作。看,这就是他撒下的种子,如今,已经在这块土上生了根,开了花!”

他采下两朵花,放在鼻尖嗅着,后来他忽然问道:

“谁知道,这是什么花?”

孩子们和小姑娘们抢着说:

“菜花!是菜花!”

“不!不对!”罗桑非常庄重地说:“这不是菜花,这是金花,银花!”

白玛站在石头上,还是那块石头,她望着松林,望着草原,她回忆着一年前在这里所发生的事情。但,她看见的不是那条灰狼,却是飞驰而来的汽车,她听到的不是枪声,而是隆隆的马达声和载满汽车的歌声。

部队,在大雪封冻的季节里,养足了精神,现在,他们由自己亲手劈开的大道上进人新的战斗,去劈开挡在面前的千条山,万条山。

车队近了,越来越近了。

为首的卡车上,竖起了一面很大很大的红旗,在风中飘荡着。红旗下,立着一个青年战士,他用力扶着旗杆,大张着嘴,和同志们一起歌唱着。白玛一眼就认出他来,她慌忙大呼小叫向他招手。

司机听到顶棚上一阵猛烈的敲击,不得不把车煞住,但还没等车停稳,那个青年已经跳下来了。同时,也还没有等他立稳身子,白玛已经向他跑来了。

就在满车人的注目之下,她大胆地拉住他的双手。他可能是由于慌张,抢先开口了,并且是使用着他那种极不自如的藏语:

“我们前边走了!路!还要修!一直修,一直修到拉萨!拉萨!”

而她,也偏用很生硬的汉语回答说:

“去吧!你们哪里走,我们牦牛多多的!粮食哪里送!”

此外,好像他们再不会说什么话了,只是四只手握得更紧。她从他敞开的怀中,看见一件粗线的自毛衣,他从她的领口看见一侔漂亮的花布衬衫……

这时,司机探出身来,无情地喊道:

“上吧!上吧!后边车子赶来了!”

于是,卡车开动了,接着又驰过一辆,又是一辆……好像那些又圆又大的轮子,根本就没有着地。

牧场上、山庄上和花丛中的人们,全都拥到路上来了。青年人,立刻跨上马,抖开缰绳,沿着路边撒欢奔跑,仿佛卡车便是他们赛马的对手。姑娘们,把一束束小巧的野花,狠命投到车厢上去。孩子们,尖声尖气嚎叫着,在车后尘土里乱窜。

自玛眼里滚动着泪珠,出神地向前眺望着。罗桑站在女儿身后一动不动。他们被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迷住了。

路!这崭新的路!好像是在地上架起的一道长虹,而那过不完的军队,则像一条龙似的,就顺着这长虹向天边飞去……

车队穿过草地,穿过松林,弯弯曲曲地盘上雀儿山,又钻透了山腰的云雾,向上驰去。渐渐,最先头的卡车,已只留下一个黑点在移动了。但那面大旗仍旧可以看得真真切切。在山峰上,大旗和蓝天接连一起。而这时,仿佛天边的早霞和冰川里的原始积雪,都被那面大旗染红了。

无 情 的 情 人

Wu qing de qing ren

无情的情人本篇作于1957年12月,1959年7月改定,发表在《电影创作》1959年11月号。

(电影文学剧本)

一只山鹰,抗逆着风暴低空掠过,把自己的身影投印在地上。

多吉桑赤脚走在乱石如刃的道路上,走在布满荆棘的丛林中。这个年轻的西藏人,肩膀裸露,用树枝将一双穿透了底的皮靴挑在肩后。他走近河边,用石头在厚实的冰层上打开一个洞,像一头干渴的兽,伏下去暴饮河水。

多吉桑走过坡地。山民们正在冬耕。衰弱的老农吃力地扶按着木犁。拉犁的牦牛身旁,有枯瘦的老妇,或憔悴的少女,或未成年的孩子在帮套。他们和牦牛一起,几乎把整个身体都伏在地上了,但仍难拉动笨重的木犁。多吉桑停步,同情地望望冬耕的人,遂又默默地走自己的路。

迎面过来一队支“乌拉”(差役)的人,他们一个个被沉重的货包压得几乎像在爬行。在“乌拉”队之后,随了几位骑马的贵族男女。他们被高等的皮靴和狐尾包缠着,并且戴了防雪墨镜。当他们从地边路过时,山民们纷纷停下耕作,依照对贵人应有的礼节,俯下腰,伸出舌,半天不敢抬起头来。有一位骑者,嫌多吉桑碍路,扬手抽了他一鞭。多吉桑摸着疼痛的肩头,怒目而视,待他们去远时,他才啐了一口,转身上路。

在河谷中,多吉桑遇见一群朝佛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蓬首垢面,衣不遮体,虽然都处在极度的饥饿和疲惫中,但却带着虔诚的庄严的神色,一路上磕着“等身头”——用自己的身体,丈量着朝佛的全部旅程。

画外歌声:

啊!啊!

到圣地朝佛去哟!

莫说路途遥远,

莫道山高水深。

啊!啊!

到圣地朝佛去哟!

捧出你有罪的心,

去换得来世幸运。

朝佛的人去远了,多吉桑感叹地摇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在河谷的沙滩上留下两行脚印。

这些人,显然是因为暮色降临而歇足于草原的。他们忙忙碌碌,有的在撑起帐篷,有的在料理驮架。

帐篷边,堆了些什么货包,郎扎坐在货堆上。这人有四十多岁,面貌丑陋,但却相当魁梧。看他那傲然自得的神气,便可以知道他在这伙人当中是有权势的。他吸尽指甲盖上的鼻烟,随后便从皮口袋中掏出一些明光发亮的首饰,认真地一件一件加以审视。

娜梅琴措——一个娇小的,姿容出众的年轻女子,懒散地依在郎扎背后,不过,因为她现在是背向我们的,所以看不见她的面孔。她是郎扎的外甥女儿,同时又是他的情妇。

忽然传来马的嘶叫。

一匹烈性的马脱了缰,将两三个企图控制它的人带翻在地,向草原奔去。

草原上。多吉桑正走间,忽见一匹飞驰的光身马迎面而来。他立刻扔掉自己的破靴子,迎上前去,猛地抓住马鬃,并以轻捷的动作跃身上马。那马随着便直立起来,暴跳如雷,竭力想摔掉他。

人们都很紧张,为这不知名的人担惊。然而,那匹烈马终于冷静下来了,并且老老实实负着它的征服者走回营地。

人们带着明显的敬佩,迎接了多吉桑,邀请他在货堆上坐下来。

郎扎侧目望望多吉桑,问道:

“年轻人,你可会打枪?”

多吉桑点点头。

郎扎:“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说的是嘛!一个真正的好骑手,功夫不光在马背上。不过,把枪顶到肚子上放响,那可说不上是会打哟!”

这话显然刺动了多吉桑,他答道:“想试试我的手头,那你就走出200步开外,把你手里那个银碗顶到脑门上。”

郎扎以及所有的人为之震惊。

娜梅琴措本来是背向众人而不理会一切的,听见这话骤然转过脸来,惊奇地向多吉桑端量一番。她抓起一条步枪,推上子弹,向多吉桑扔将过来(后者熟练地用一只手接住了枪),随即,又从郎扎手中夺过银碗,向远处跑去。

人们十分诧异,她要做什么?

娜梅琴措跑到相当距离,停步,回身,把银碗平平稳稳摆在头上。她神色镇定如常,耐心地在等候多吉桑开枪。

多吉桑握着枪,不知所措。

郎扎对多吉桑做了一个奚落的鬼脸,所有的人都哄然笑了起来。

就在众人的笑声中,多吉桑端起了枪。

随着一声扎耳的枪响,只见那银碗滚落在草地上,正中对穿了两个洞。

黄昏。沉寂的草原上,荡响着柔和的笛声。

篝火旺盛。热气腾腾的吊锅中煮着肉。人们带着明显的倦态,围坐在火边。娜梅琴措半躺半坐,萎萎糜糜,但她那美丽而深沉的眼睛,却专注地望着多吉桑。

多吉桑在吹奏一支竖笛。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忧伤的曲调中了。待他吹奏完毕,郎扎说:

“你吹得满像个样呢!怎么,你阿爸是个吹管子的吧?”

多吉桑显然很愿意谈到自己的父亲,经人问起,便应道;“不,阿爸是个打山的。我稍稍懂事的时候,他就带我上山,教我骑马、打枪,也教我吹管子。他的心眼好得不能再好了,要是看见什么野物,他总是先放一声空枪,等它撒腿跑开了,再打第二枪。可是,阿爸他……。”

多吉桑忽然挥挥手,中止了讲述。有人问道:

“怎么,死了?”

多吉桑几乎恼了,断然说:“不,他没死,谁说他死了。”

有人问:“他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又有人问:“你阿妈呢?”

多吉桑淡漠地答道:“我没有阿妈。”

“什么?没有阿妈?那你是怎么来到世上来的?”又有人问。

“不知道。”

众人哗然。郎扎笑笑,以关切的口吻问:“没有爹老子,没有娘老子,你一个光屁股娃娃怎么活呢?”

多吉桑苦笑一下:“人嘛!只要愿意活,总能活着。就像仙人掌,没有土,在石头缝里也照样能长起来。起先我去给人当娃子,洗羊毛,放马,做零工。后来又干过几年金夫子,只要管我糌粑吃,横竖做什么也一样,我还给卖药的蒙古人牵过骆驼呢!”

郎扎又问:“目下你打算到哪去呢?”

多吉桑:“不知道。”

郎扎和人们交换了一个狡黠的眼色,遂道:“这么办吧!年轻人,你就跟我们一路吧!只要我郎扎饿不死,就有你的酥油糌粑。要是生意弄得好,手头还断不了这个。”他说着,顺手扔起一块银元来。

多吉桑重新望望众人,颇有疑虑,但他还是点了头,随后便见一块冒热气的牛腿骨伸到面前来,这是郎扎从吊锅中拣给他的,他迟迟不接,而当他终于接去时,即刻便贪婪地啃起来。

夜,草原沉睡了。

熄灭的火堆旁。多吉桑把脑袋缩在自己赤裸的双臂间,寒冷的侵袭,使他不能人梦。

一条羊毛毯盖到身上来。骤然的温暖使多吉桑睁开了眼,他很诧异,原来是娜梅琴措俯身在他近旁。她胸襟敞露,散乱的辫发从肩部拖下来。一阵默默的相视,娜梅琴措忽然转过身,迅速隐没到帐篷中去了。

多吉桑陷入梦幻的感觉中,仿佛娜梅琴措是一个平地降临而又飘然离去的仙女。

早晨。薄雾笼罩着山谷,随着叮当的马铃,一队骑者影影绰绰出现在河谷大道上。

郎扎为首,众人随后。娜梅琴措坐在皮鞍上,马镫则空闲着,摆来摆去。为了抵御晨风,她用一条花毯包住自己,仅有面部留出一条缝隙。

落伍的多吉桑和人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仍然用树枝把那双破牛皮靴挑在肩后。

郎扎忽然发现,前方河岸处,有一个戴礼帽的骑马人,正向拱形的木桥走去。他以猎者的贪婪的目光注视着这骑马人的背影。他回头向多吉桑招手,待多吉桑赶上前来,便说:

“来吧!你再露露功夫!”他见后者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补充道,“呶!看到没有,对准他的帽子打!”说毕将自己的步枪递给多吉桑。

多吉桑惊呆了,他疑惧地注视着郎扎,后者笑眯眯地在等待他把枪接去。多吉桑又侧目望望娜梅琴措,她若无其事,只静静地在回望他。他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意欲离去,但是,郎扎的手下早已在他身后筑成了一道墙壁,一个个紧握刀柄,冷目而视。多吉桑终于用他颤抖的双手,接过了步枪。他拉开枪一看,说:

“怎么只有一颗?”

郎扎说:“你用不着第二颗呀!”

“不!我还得要一颗!”

“唔!像你老子一样,第一枪要向空中放。……”郎扎省悟道。随又给了多吉桑一颗子弹。

河岸。骑马人从从容容走上木桥,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他回过头来张望,第二枪响了。他应声坠马,落入河中。

失掉了主人的马,惊叫起来,把身负的驮架摔落在桥头,盲目地向河谷奔去。娜梅琴措跟着追去,她从自己的马背跳上了落荒奔逃的马,将它缚住了。

桥头。人们默默地围着胜利品,等待自己应得的一份。郎扎在货包里翻寻,发现了一袋银元。他用两个指头捏住一块吹了口气,凑近耳边听听,判断是不是假造的。随后,他看也不看,把银元一块一块扔出去,伙众们挨个儿伸手接住。

多吉桑从桥上探首向下望去,神情恍惚,目光呆痴,仿佛他透过混浊的水面,窥见了河底发生的什么可怕的事。娜梅琴措牵过来刚刚缚获的那匹马,默默地把它交给多吉桑。后者慌恐异常,拒绝道:

“不!不要!我怕它把我摔下来,踢死我,咬死我!”

娜梅琴措突然发出一阵响亮的放纵的笑,她猛地把马缰套住了多吉桑的脖颈,随后,带着笑声跑走了。那匹马,温顺地低下头来,在多吉桑身上嗅嗅,忽地抖擞一下它的鬃毛,这使多吉桑一惊,戒备地向后退避。

一个壮实的汉子走来——这人叫拉达——向多吉桑伸伸大拇指。他手上平端着十多块银元,说:“这是你的一份!”边说,边把钱塞给多吉桑,但却在自己手中留了几块,他挤眉弄眼向多吉桑弯弯腰,算是致谢。

多吉桑畏惧地将银元从桥上丢下去。河上溅起了水花。

大伙又上路了。人们显然由于方才的猎获而活跃起来。多吉桑却仍然赤着脚在走,虽然他手中牵了一匹鞍镫齐备的骏马。

靠山的田野上,长满了一丛丛橙黄色的枫树。在红枫掩映的空地上,撑着几个帆布帐篷。

帐篷中。伙众们挤成一堆在掷骰子。郎扎又赢了,他以缓慢动作把周遭作为赌注的银元哗哗啦啦收了过来。拉达是失利者之一,他满头大汗把最后的几块钱押了下去,但又被收走了。于是,他开始搜寻自己的腰包和靴筒。旁边有一个人挤到他的位置上去,说:

“起开,起开!你就是把肠子翻转来也找不到一个铜板了。”他见拉达不情愿放弃自己的位置,又说,“去吧!找人借借吧!”

“我找谁借去?”拉达着急道。

“找多吉桑吧!”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提议说:“他呀!别看他才干了20天,可他分的钱比郎扎头人也少不了几块。”

郎扎接上说:“对!拉达!刚刚我差多吉桑到庄子上打酒去了。正好,你到庄子上找找他,看怎么还不回来,去吧!回来我管你喝个够!”

拉达呲牙一笑,猫腰钻出了帐篷。

山庄。炊烟缭绕。

多吉桑由庄口出来,顺小道向营地走去。他显然已有几分醉意,但还不住抱起酒坛,边走边饮。

枫林中传来女人的歌声:

牧羊的青年人哟!

你听呵,听我讲。

在你走道的小路旁,

长着一枝野丁香。

牧羊的青年人哟!

你听呵,听我讲。

快把花枝折断了吧,

它就是为你开放。

娜梅琴措满怀深情在唱,她借着枫叶的遮掩,暗中步随着多吉桑。尔后,她忽然闪出树丛,挡住了去路,这使多吉桑惊异不已。

“做什么去了?”娜梅琴措问。

“打酒!”多吉桑庄重地回答。

“我知道你打酒去了!”

良久沉默。终于,多吉桑在这女人顽强的目光下软弱了,俯首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快便清醒了,持重地走去。当多吉桑经过娜梅琴措的身边时,她嘲弄地笑笑,低语道:

“哼!地老鼠!”

多吉桑止步,并未回头,说:“什么地老鼠?”

“地老鼠就是地老鼠呗!”

“我可不是地老鼠。”

“不是?我看就没有两样,只怕你的胆量还赶不上地老鼠呢!哼!”

“你说什么?我……”

“你,20天了,可没敢找我说过一句话。”

“那是我没有话跟你说,告诉你,没有什么事我不敢的,我什么都敢!”

“当真的?”女人挑衅地逼视着多吉桑,然后把脸背过去,说:你敢撩开我的裙子?”

酒坛从多吉桑手中落下来,摔碎了。他以火一般燃烧的目光凝视着娜梅琴措,女人泰然自若,依在一棵柔弱的小树干上,微闭着眼,丰满的胸部微微起落,仿佛她就要睡去了。

多吉桑靠近了娜梅琴措,骤然粗野地抱住了她,并把她扳倒在地。

枫树林。拉达由林中小道走来。他看见破碎的酒坛子,遂止步并拨开树枝望去。他怔住了,扭头跑去。

帐篷中。郎扎已退出赌博,正在摇着一个空酒瓶,一见拉达进来,便道:“酒来了?”

“多吉桑把酒坛子摔碎了!”

“什么?”郎扎发火了。

“真的,碎了!他把酒坛子摔碎了。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吧!不远,就在树林子后边。”

郎扎愤愤地冲出帐篷。

多吉桑抱起他的情人,蹚过林中小河。刚上岸,忽然发现郎扎挺胸叉腿站在不远的地方。

可怕的沉寂。郎扎终于开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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