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莲逼迫着水儿在儿子俊盘灵位前忏悔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这时的解放军攻城的炮声已经打响了,子弹像鸟一样落进浑浊的河水中。二美莲悄悄来到娘家,前后院地寻找着嫂子,最后在祠堂中找到翠莲,神色诡异地对翠莲耳语几句,翠莲脸色异常惨白,二美莲说完话,没顾得和水儿打招呼,然后急匆匆逃走了。翠莲说:“水儿,你起来吧,顾家完了!你,你自由了。”
水仙蹑手蹑脚地跑母亲回屋里,荀子家的怒气冲冲地对女儿说:“看看你,都订婚的人了,还没有大小姐的矜持,将来怎么能把顾家的一切打点好呢?” 水仙说:“娘,大事不好了,那个叫黄原的男孩,是个坏人,被人抓走了。”荀子女人问:“什么黄原蓝原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还至于这样慌慌张张的。”水仙说:“完了,到底是要发生大事了。”荀子女人说:“你神神叨叨的样子,什么完了?黄原是不是坏人和你有什么相干?”水仙说:“那些大兵叫有钱人家‘资本家’,我们家有钱、有林子、有水田、有作坊,是不是资本家啊?”荀子女人吓得全身乱颤,问水仙:“丫头,咱们快跑吧,就说我们很穷。”水仙说:“跑,跑到什么地方?”
荀子女人和水仙母女两人进了二门,只见翠莲和水儿从祠堂出来,翠莲脸上灰灰的,没有一丝活气。荀子女人问:“大嫂子,我们家不会又事吧?”翠莲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你胡嚼什么,还不快让苏菲来?”荀子家的急急忙忙把苏菲叫到翠莲的屋里。翠莲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大家都愣着。苏菲说:“老太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兴师动众的。”翠莲说:“苏菲,你小小年纪,又是丫头出生,哪里能知道国家变动的厉害,你赶紧遣散下人,关闭作坊和铺子,明天我们都亲自到林子里劳动。”
不管翠莲怎样逃避,怎样带着女眷们辛苦地劳作,终于接近那个时刻了,顾家人关心的时刻。一个家族分崩离析的前夜该是多么混乱,顾家大院的每一个房间都丢弃着碎纸和旧物,打碎的瓷器在青砖的地上闪烁出冷酷的青光。箱笼捆扎停当,上面潦草地缠了草绳,看上去一切都是荒凉的。更荒凉的是这个离弃和迁徙的前夜无处不在的空气。荒废掩盖了永别中的那份最伤痛的心扉,顾家的女人们顾不上伤痛了。“伤痛”在这样一个前程未卜的前夜显得过分奢侈。
这一夜顾家是忙碌的,许多人彻夜未眠,聚集在翠莲房中,灯光亮了一夜,像是过年守岁一样。这一夜,顾家大院弥散着大蒜腐烂的气息。这个百年望族的大家庭就要分解了,像“泰坦尼克号”的大船那样在奢华中沉没了,老鼠在雕花床榻上四处奔审逃生,顾家的女人们大睁着恐惧的眼睛,没有人去追打。窗外的月亮却又大又红,而屋里却是死气沉沉。
顾家的天塌了,眼下,不可顶测的新生活横亘在了顾家每一个人面前,就像一片新大陆。她们站在它的边缘、它的边境,战战兢兢做着眺望,陌生和新鲜的气流像强劲的大风吹着他们不堪一击的眼睛和心情。她们努力控制着心碎,但那不是一个叹惋的时刻和时代,告别旧家园的前夜他们心里发不出一声叹惜。遗民的叹惋在这个新时代到来的第一天起就销声匿迹。这是一个彻底消灭了感伤的新时代,它创造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奇迹。厅堂的大钟不停地移动着,它努力拨开沉重如磐的黑暗。它每一声嘀嗒都仿佛是时间的水滴,巨大的水滴是某种透朋的浓缩,在静寂中它的滴落真是触目惊心。翠莲说:“你们各自回屋里收拾一些值钱的东西,留着以后逃命用。”顾家的女人们各自跑进自己的屋子,翻箱倒柜,好像是有多么忙碌似的。她们忙于收拾东而,放下这件舍不得那件,检起芝麻丢西瓜,几十年时向积攒起多少可用可不用的东西。针头线脑、布匹棉花,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如今一件件翻出来,也是个触目惊心,好像那都是时间的化石.哪一件也有情有义,哪一件也舍不得丢,到天快亮的时候,却还是遗留下了一屋子一地的旧物。顾家的女人们在锦衣玉食中长大,她们受不了劳累,紧紧是收拾东西已经令她们困倦不堪,再也支撑不住,和衣躺下打了个盹儿,不想却又睡过了时辰。水仙和荀子女人挑灯找到苏菲,苏菲正为雪景赶着做新棉衣,小城在外屋写字。荀子女人问苏菲:“水仙已经是你苏家的未过门的媳妇,你说我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办?”苏菲长叹一声说:“各人顾各人吧,我们何尝也不是孤儿寡母?”荀子女人绝望地看着水仙,水仙对苏菲说:“你不配做顾家的当家人,你既热拒绝了我们母女,明天你我就是仇人。”苏菲说:“明天,你想得太远了,我们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这句话让荀子女人和水仙增加了恐怖感,她们感到生是多么可怕。
太阳缓缓露出地面,阳光使顾家的女人们突然仓皇地惊醒。她们的命运就在这个早晨起了一个转折,其实都已经准备好了,但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准备似的。她们一个个身穿破衣烂衫,惊愕地看着狼藉的四周,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阳光不可思议地透澈和明亮,早晨变得触目惊心。雇来的马车这时停在了门外、车夫穿过大门的门楼向二门走来,一边大声叫着:“拉东西的马车来了”。顾家的女人们这才真正睡醒似的,手忙脚乱开始往车上搬运细软、箱笼和各样东西,一些笨重的家具在前一天就已经拉走了,不一会儿,朴园就将是一座人去楼空的空园。
就在这天,顾家大院和万亩山林被没收充公,也有人说是翠莲自愿上缴给了国家。其实,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新生活开始了。苏菲和水儿泪眼相望,她们感到对方这般陌生。苏菲问水儿:“你有什么打算?”水儿低了头,好大一会儿才回答:“我要跟着老太太。”苏菲说:“你带着继居和新月另成立一个家庭吧!我们的仓库没了粮食,我们都居无定所,哪里能照顾了你一个跟了别的男人的外人。”水儿说:“没,我是你公公俊盘的妻子,你们不要这样绝情。”苏菲说:“不是绝情,是真的已经没有了办法。”
第一批离开在这个家族的人群中有翠莲和苏菲,带着活蹦乱跳的居然。水泉镇的人们很容易辨认出她们。她们坐上了第一辆马车向北而去,翠莲始终没有回头,而苏菲却对顾家大院做了最后的眺望,她想告别顾家大院中剩余的人们,当然有她的同父异母兄弟小城。苏菲是担心小城的,他刚刚十三岁,但从她脸上看不出这个。她穿着朴素的兰花夹袄,那夹袄看上去有些宽大。她面容憔悴,眼圈乌青。她的苍白是没有光泽和釉彩的瓷器的白,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肺病患者。
荀子女人干着急走不了,就在荀子死后,她偷偷染上了烟瘾。十多年来鸦片烟毒深深溶入她血液之中,那一股奇香像蛇一样在她周身奔窜,它们破肤而出,旗帜般吐出它们红色的蛇信,看上去就像一些柔软的红色花朵的液汁经过熬制,做成黑色的固体,燃烧后变成鬼魅似的青烟,缠绕着、吸吮着她的血肉。鸦片烟陪伴了荀子女人无数个日日夜夜,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只有鸦片才是她最忠诚可靠的人生伴侣。她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情景是女儿水仙看惯的场景。荀子女人和一个有钱的太太打牌的时候,偷偷学会了烧烟泡,从此,金黄色芳香的烟枪是她的宝贝,女儿水仙开始痛恨鸦片,她劝她的母亲戒烟,荀子女人口头上戒掉了,半夜爬起来在黑暗中吸几口,天底下就没那个舒坦劲儿了。刁蛮的水仙为此用尽了各种孩子气的手段。诸如藏起或毁掉烟枪,把上好的烟土扔进深不见底的井中等等。据说那芳香从冷森森的井水中冒出,几经风雨,年年散发,经久不衰。但水仙孩子气的昨努力和鸦片致命的魅力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荀子女人恳求水仙道:“女儿啊,就让娘吸一口,一小口就行。”
荀子女人要离开顾家大院,接受新时代的阳光,面对着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戒烟,水仙也为此发愁。毒瘾发作时的痛苦在今天看来,也让我们汗毛倒竖。我们熟知,那是一种把人变成兽的折磨。她越想越后怕,最后把剩下的鸦片全部吞到肚子里,水仙发现她时,她仰身躺在天井的藤椅上,已经手脚冰凉。这天,也许她的烟瘾发作过,却不被任何一双眼睛看见。罪恶感使她急干掩盖和摆脱罪证,然后走进清洁的大地。以无罪之身走进一个没有恐惧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是她的梦想和企图。天井虽然没有强烈的阳光,但是有流动的空气,还有风都很陌生。荀子女人口中涌出的鲜血刺目和耀眼,眼圈乌青,皮肤苍白,像身患瘩病。她们躺在藤椅上安静得就像一个蓝色的鬼魂。鸦片是强大的,有魅力的。它是一个巨大的磁场。她趋向它奔向它几乎是身不由已。它又是苛刻和严酷的,它不容留任何杂质。水仙就在这一天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母亲。她匆匆埋葬了她的母亲,离开了水泉镇,人们都不知道,这个弱柳般的女孩子,将会投奔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