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以平实流畅的笔触，记述父亲八十余年丰富而坎坷的人生历程，着重于父亲的记者生涯及所参加的政治活动，涉及中国现代史上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书稿中阐明父亲的一生，只有办报这一个理想，并为这一理想付出了毕生的努力，“报人”的称谓是父亲一生追求的最高境界。我还觉得，在李老笔下的徐铸成与生活中的父亲最为贴近，他的感性叙述与理性评价把握得较为得当。我相信本书行世，从新闻学术的角度而言，对研究现当代中国新闻史和新闻理论均有一定的价值。
“胸有是非堪自鉴，事无不可对人言。清夜扪心无愧怍，会将谈笑赴黄泉。”这是一心只想“勤勤恳恳办报，清清白白做人”的“职业报人”晚年聊以自慰的话，有谁能够从中读出一个愿以铁笔传民声的“一代报人”的悲愤呢？有之，请读《报人风骨：徐铸成传》。
（二〇〇八年）
8、读陈之佛
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具体是在哪一家店铺里，大抵总不出南京城南仓巷那条几乎由一间间破落门面组成的那几家旧书铺吧，得到了一册用布纹纸装帧的，既朴素可又显得十分庄重大方的《陈之佛九十周年诞辰纪念文集》。
这是江苏省教育委员会与江苏省文化厅联合委托张道一先生选编，于一九八六年九月印行的一种“非卖品”本子。张先生是陈之佛先生的弟子，据说他在南京艺术学院、南京师范大学和之佛先生亲属、友生们的配合下，仅用二十五天就完成了选编文稿的任务，这被官方解读为是人们对陈之佛教授“崇敬和怀念之情”的一种体现。
陈之佛先生（号雪翁，一八九六-一九六二），本名绍本，浙江余姚浒山镇人。十二岁读书县立高小时，开始发生绘画兴趣，辛亥年因病从慈溪县锦堂学校预科休学。病愈后就读于其四叔祖所设学馆，建立了良好的文史基础，同时因经常临摹《芥子园画谱》而画艺大进。随后考入浙江省工业专门学校染织科，毕业后留校任教，担任有关图案教学方面的课程。一九一八年考取浙江省留日官费生，在东洋先后学习了水彩、素描和工艺图案。自东京美术学校工艺图案科学成归国后，担任上海东方艺术专科学校教授兼图案科主任。是时始改名为“之佛”，创办了“尚美图案馆”，主要承揽的是丝绸图案设计方面的活计。
陈先生平生的成就主要集中在工艺美术图案和工笔花鸟画两个领域。丰子恺先生曾应人民美术出版社之邀，编选了《陈之佛画集》。他在序言中说，作者是“中国最早之图案研究者……他的作品能独创一格，不落前人窠臼。他是采取洋画技法中的优点来运用在中国民族绘画中”。因此本册纪念文集中独多这两个方面的回忆。
不过我回思自己之所以买下《陈之佛九十周年诞辰纪念文集》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其间涉及到陈先生从事书刊装帧方面的一些内容。他的女儿陈修范、女婿李有光在书中有文回忆说：
在三十年代，父亲先后出版了《图案法ABC》（一九三〇年）、《表号图案》（一九三四年）、《中学图案教材》（一九三五年）、《图案构成法》（一九三七年）等专着，并发表了《现代法兰西的工艺美术》、《中国历代陶瓷器图案概况》等论文。同时，他还应邀为许多书刊设计封面，如胡愈之先生主编的《东方杂志》、郑振铎先生主编的《小说月报》、《文学月刊》等，还有鲁迅、茅盾、郁达夫、郭沫若的自选集、适夷编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等。父亲设计的书刊书刊，风格生动活泼，变化多样，在“五四”运动后的文艺书刊装帧中，可说是异军突起，当时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影响很大。
其实，陈之佛先生涉笔书刊装帧早于三十年代。仅由本书所附的《陈之佛艺术活动年表》可知，当一九二五年上海东方艺术专科学校与上海艺术师范学校合并为上海艺术大学之后，他在执教之余，由刊及书，一度密切地介入了书刊装帧领域。
黄可先生的《怀陈之佛及其装帧艺术》，是本书中惟一一篇集中评介陈先生书刊装帧艺术的文章。据介绍，陈先生是从一九二五年开始，为商务印书馆编刊的《东方杂志》第二十二卷做装帧的，大约一直做到一九三〇年的第二十七卷以后。装帧刊面的同时，他还帮助设计了内页目次。针对该刊既具有综合性又具有民族性的特点，他“在装帧设计上力求做到艺术效果的民族气派和变化的多样，即追求统一中求多样的特色”。由于刊面设计的别具一格，据一些曾经长期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老商务”人员回忆：“当时的几卷《东方杂志》发行量明显地增加了。”
在文章中，黄先生特别鉴赏了其中几期“一经过目，难以忘记”的刊面装饰画，如《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十号：
用类似我国民间漆金画的形式（在黑底上用假金色绘图），在一个图案方框内的圆月形中，绘着嫦娥倚着一头鹿在相思大地人间的情景，具有别开生面的艺术意境。因为一般人习惯于描绘嫦娥与兔子做伴，而陈之佛却画嫦娥与鹿。兔子和鹿都是善良的，也都善于奔跑，但是鹿的奔跑速度要比兔子快得多。陈之佛画嫦娥与鹿做伴，是为了让嫦娥把送往人间的信件通过鹿捎去，速度可以更快，可以更加衬托出嫦娥思念人间的心切……
再如《东方杂志》第二十六卷第七号：
用类似中国传统木刻版画中的阴刻版画形式（黑底，用白线条描绘物象），表现清雅的江南山水。远山和近石错落对比，山冈树丛随风轻轻摇曳，平静的湖面上一叶江南特有的乌蓬船轻移而去，驾船人是谁？向何处去？使人浮想联翩，意境富有诗意。
杂志第二十六卷第十六号：
用类似中国民间木雕画的形式（以稚拙、浑厚的线条，夸张、变形的手法表现物象），描绘一棵果树下，两只慈祥对称而立的绵羊，象征一种吉祥的涵义，也是一件颇有情味的作品。
一九二七年，陈之佛先生创办的“尚美图案馆”因负债而停办了。但是，作为一个艺术至上的美术家，他并没有假借此举的成功走上以名逐利的市侩之道。面对此后络绎不绝的装帧邀约，他都婉辞了，只是接下了《小说月报》的任务。据说该刊“一经陈之佛的装帧设计，立即改观了原来那种单调呆板的装帧面貌，而以生动、活泼、多样的艺术风姿出现”。
黄可先生曾以当年《小说月报》第十八卷为例评述道：
每一期的封面都作不同的装饰设计，不仅刊物名称字体作不同的更换，而且各期都以不同环境中的不同女性人物形象出现，表现不同女性健康的形体美。有的封面画着在繁星之夜，坐在花丛草坪中富于幻想的少女；有的封面画着在浴后舒坦地梳妆打扮的少妇；有的封面画着神话舞剧中翩翩起舞的女神；有的封面画着在花圃中培植和采摘花朵的育花女；有的封面画着山野湖边散步的旅游女……神态、性格、服饰各异，加之艺术表现手法的不同，有淡雅的水彩画，有浓重的水粉画，有金碧辉煌的镶嵌画，有清丽柔畅的线描画……更使人得到不同意趣、各有美感的艺术享受。
由于《小说月报》一度停刊，所以一九三五年五月，郑振铎从北京来到上海倡议复刊，最后议决以《文学》月刊为名重新创办，由生活书店印行。陈之佛先生继续担纲装帧设计。从创刊号开始，他每卷都变换一种格局，在刊面艺术上进行了一些新的探索。
一九六二年二月，傅抱石在一篇回忆陈之佛的文章中，对他所设计的杂志封面十分倾倒。他说：“我知道陈老比较早。他最早的着作《图案法ABC》（世界书局‘ABC丛书’之一），当时是我很感兴趣的读物之一。特别是陈老为《东方杂志》、《文学月报》……所设计的封面，优美清新，独具风格，最为读者所爱好。‘图案家陈之佛’，我已经不胜向往的了。”
一九四七年，陈之佛又为《中国杂志》和《学识杂志》做了刊面设计。据说大东书局的《现代学生》刊面，也出于其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继续在南京从事艺术教学和专业社会活动，历任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教授、主任，江苏省国画院筹备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江苏省文联副主席，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等。这期间，曾经偶一为之地从事过一些刊面设计，如一九五一年为《文艺》杂志，一九五三年为《河南文艺》杂志，一九五七年为《雨花》杂志设计了刊面，均受到了读者的欢迎。
陈先生从事书籍的装帧，开始于一九三〇年，他为开明书店和天马书店都做过。其设计作品先后有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自选集，楼适夷编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郁达夫的《忏余集》，圣旦的《发掘》，鲁彦的《小小的心》，黎锦明的《战烟》，吴曙天的《恋爱日记三种》，合集《创作的经验》等。还为自己在天马书店出版的《影绘》一、二集和《表号图案》等书做了设计。
陈先生对于天马书店的书装热情极高，几乎尽揽其出版物，还为之设计了一帧“店标”——一匹长有翅膀的飞马，寓含着“天马行空”之意。黄先生介绍其“天马版”书装的特点谓：
书籍的环衬和扉页，格式是统一的——环衬都是用细柔的线条，绘着两匹长着翅膀的飞马，在天空并头迎着太阳飞奔；而扉页都是用中国古代青铜器和钟鼎上的装饰纹样，加以变化组织成扉页四周的花边，扉页居中则一律直行排着长仿宋体字书名，左边下方直行排着长仿宋体字书店名称，右边上方直行排着长仿宋体字着译者姓名。不过，不同的书籍、环衬和扉页所安排的色调是不同的。
至于不同书籍的封面设计，则多数是用几何图形、中国古代各种器物（石器、陶瓷器、青铜器、铁器、木器等）的装饰纹样，以及花草纹、树皮纹、石头纹等，加以变化组织成装饰图案，一般谈不到什么主题思想，纯粹是为了装饰封面，然而艺术处理上的恰当，也予人有不同美感的特色。
因此，黄可先生在一九八二年秋完成的这篇文章的最后指出：“陈之佛先生在书籍装帧设计上，敢于作多方面的探索和创造，艺术路子是很宽的……在中国现代装帧史上是应有其独特的地位的。”那地位在什么次序上呢？钱君匋先生在《鲁迅与书籍装帧》的序言中说过：“在鲁迅的影响和指导下，当时从事封面设计的人，就有陶元庆、孙福熙、司徒乔、陈之佛和我，稍后又有池宁、沈振璜、郑川谷等人。他们的设计都有自己的风格。”
《上海出版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也列条予以评介，其中指出：“陈之佛设计的《英雄的故事》（高尔基着）、《婚姻与社会》、《文学》等书刊的封面均以图案装饰为主，色彩浑厚朴实，构图严谨。《英雄的故事》的封面设计，用了一条赭、黑色，画着对称的雄鸡图案，边上的装饰纹样上下呼应而富于变化，美术体的书名旁用了一条赭色的文武边，使构图得到稳定，并突出了书名。”
诚然，中外文艺创造史上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从来不以量多称美，而以质高取胜。对于陈先生何以能够以短暂的书装经历，就获致了中国书装艺术史上重要一席的原因，读了《陈之佛九十周年诞辰纪念文集》以后，必然能够豁然开朗。
其实，相对于陈先生早年在实用美术传播方面的贡献，尤其是后来在工笔花鸟画领域的造诣，书籍装帧设计只不过是他的“小技”而已。然则，“小技”之后亦必有“大道”存焉。我这里想要披露的，是其人生中一些个感动过人的“细节”：
记得当年我做学生时，先生教授图案课，只见他口讲手画，一刻不停，每堂课都要画满几黑板的精美纹样，对于这样一位有声望的老教授，教课如此认真，同学们无不为之感动。一九五三年我毕业留校任他的助教，经常看到他在纸片和旧信封的背面，画满了这类纹样，还不时的修修改改，反复推敲，使我更进一步了解到他教学备课是多么严肃认真，倾注了多少心血。他从不因为自己有了几十年的丰富教学经验而满足，始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李有光《愿为春蚕吐丝尽，甘作红烛照人寰》）
陈之佛先生一生淡泊自奉，从不讲究生活享受，全部精力都用在着述、作画、教学和收集资料上。他喜欢在饭后休息时画几何形图案，香烟盒上，旧信封上，勾画了一叠叠的几何形，他称为“最有趣的消闲”。一九五五年的春天，我陪他去扬州调查漆器工艺，当他在文物店里和路边小摊上看到古代瓷器、民间羊角灯和布玩具时，简直是着了迷，恨不得全要收集起来。他一再叮嘱我，知识和资料要注意经常积累，集腋成裘，学问只有靠刻苦才能取得。（张道一《陈之佛与工艺美术》）
他还总结了“三严”“五多”的习艺方法。所谓“三严”，就是“严肃的态度，严格的要求，严密的方法”；所谓“五多”，便是“多想，多问，多看，多记，多画”。看来，“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尤为古今文艺家们取得非常成就的共同秘诀。另一方面，陈先生对功利主义的真心鄙弃，也是其在艺术上达到高境界的重要原因。他早年就曾撰文呼吁：“人类的心灵需要滋补了！”他指出：
如果我们一些被称为尊贵的人，大家都迷惑于物质的享受，迷惑于浅狭的功利主义，天天被困于名缰利锁而不能自拔，美的情操驳杂，趣味卑劣，生活枯燥，心灵无所寄托，那他们虽称为“人”，实在已失去了人性。
这一席话用在当今，依然是振聋发聩的金石之声。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