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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临江仙

此首《花草粹编》卷七、《历代诗馀》卷三十八皆作李清照词。《梅苑》卷九作曾子宣妻(即魏夫人)词,然《乐府雅词》魏夫人名下未收此词。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从《花草粹编》题作《梅》,云:“他本俱无题。”又云:

四印斋本《漱玉词》注:“此首疑亦有伪,似借前《临江仙》词模拟为之者。”赵万里辑《漱玉词》云:“案《梅苑》九引作曾子宣妻词,《乐府雅词》下魏夫人词不收。以《草堂》所载前阕自序证之,自是李作无疑。王鹏运云:借前调模拟为之者,盖未之深考也。”按此首泛咏梅花,情调与另一首完全不同,未必同时所作。《乐府雅词》下李词亦未收此首。《梅苑》以此首为曾子宣妻词,《花草粹编》以为李易安词,俱不详所本,存疑为是。

这里,我想说的是,既是“酷爱”“深深深庭院”这样的句式、因而“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便不必同内容、同“情调”,感今怀旧也好,吟咏梅花也罢,都是可以的。

这不是“存疑”的理由,可作“理由”的倒是:此首确是前首《临江仙》和另首《翤人娇》的“拼凑”——

词之开首两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与前首同自不必说,“为谁憔悴损芳姿”则无疑也是“谁怜憔悴更凋零”的“克隆”;而“发南枝”、“玉瘦檀轻”、“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又分明是由《翤人娇》中“南枝可插”、“玉瘦香浓,檀深雪散”,“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化来……如此,全首便基本上全由前《临江仙》和《翤人娇》合成,说是伪托之作,似乎并不过分。

然而,即使如此,也仍是可以解释的:因是喜他句而仿其作,自不必太重原创,将自己写过的句子或意思拿来组合成篇,亦是说得通的。

况据徐培均言,在清道光二十年杭州刊汪玢辑、劳权手校《漱玉词汇钞》中,前首的自序,本是在此首之前的;在《历代诗馀》卷三十八,此首则置于“云窗雾阁常扃”一首之前,署“宋媛李清照”……如是,将前首定为李作,而将此首存疑或不录,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故仍以李清照效法欧阳修《蝶恋花》所作的数阕《临江仙》之一系之。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庭院深深,究竟深到什么程度?高楼深院,居然阻隔了春的消息。春迟:春已迟暮。而词人却因幽居深院,浑然不知。

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昨夜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向南的梅枝开花了。早上起来一看,却见花已憔悴,也不知它是为谁而损伤了自己的芳姿。清梦:不浊之梦,好梦。南枝:向南的树枝。因向阳,所以先开花。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南枝的梅花萎蔫,而最早开花的檀香梅,则更是花落枝轻,看它们那样子,该是怀有无限的怨恨。因而请南楼上游赏兴浓的人们不要再吹羌笛了,不要再给梅花添加愁绪。玉瘦檀轻:形容梅花开始萎谢。玉,喻白梅。瘦,萎谢。檀轻:“檀”喻指深黄色之檀香梅,为梅中最早开花者,故白梅萎谢时该已花朵无存,枝即“轻”也。宋·范成大《范村梅谱》:“(腊梅)凡三种……最先开,色深黄,如紫檀,花密香浓,名檀香梅。此品最佳。”南楼:《晋书·庾亮传》:“(亮)在武昌,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楼,俄尔亮至,诸人将起避。亮徐曰:‘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这里用“南楼”取其游赏兴浓之意。唐·李白有诗云:“清景南楼上,风流在武昌。”羌管:即羌笛,因笛出羌族而名,笛曲中有《梅花落》曲,哀怨凄婉。唐·杜甫有诗云:“楼高欲愁思,横笛未休吹。”

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如果你们仍要吹羌笛,吹《梅花落》,那梅花的香味也会荡然无存,可你们有谁知道呢?暖风春日,千万别赶到杏花开放的日子,让梅多开一些时候吧!迟日:春日。王仲闻注云:舒缓之日也。《诗经·豳风·七月》篇“春日迟迟”,日行舒缓,言春日长也。唐·杜甫《绝句二首》:“迟日江山丽。”也:语助词,无实意。别到:不要到,即怕其到了之意。也有人解“别”为“另”。肥:指盛开。

词借落花以写逝水沧桑之感。写花写人,花人合一。

一如前词,此首亦是以“欧阳公《蝶恋花》”首句“庭院深深深几许”起句,而且同样是浑化无迹。“云窗雾阁春迟”,与前首“云窗雾阁常扃”仅差两字,却又别有境界,语非同日——“常扃”言门紧闭,总的来说是客观叙写。“春迟”却无疑是主观感受,是词人在上片中特意强调的“矛盾”之一:“春迟”,并不是“姗姗来迟”,因为就客观现实而言是“春已迟暮”(下边提到的梅谢可证),只是因为庭院太深了,云窗雾阁,竟隔断了春的消息,令幽居深院的词人浑然无觉,以致还以为春来迟了。也正是因为这个错觉,便有了第二个“矛盾”,即“梦”和现实的矛盾:“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结果第二天醒来一看,却不是“花发”而是“花谢”,以致令词人不得不感慨道“为谁憔悴损芳姿”,这一设问,本是该放在“发南枝”之后的,但词人却有意将之倒装而置于“夜来”之前,实际上既是为了突出词人之“问”,也是有意给读者阅读造成一种滞涩之感,因为这种不通畅的感觉,本是词人创作时的感觉。

词之下片,词人则将梅花和人融为一体叙写,貌似写花,实是写人:“玉瘦檀轻无限恨。”——梅之“恨”实是人之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怜梅则是怜己:“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全词以此结拍,可谓言尽而意不尽。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使论者有了多种解释:比如“恨‘暖风迟日’因见梅花芳姿调损就绝情绝义,另寻新欢,去向那盛开的杏花献殷勤”(侯健、吕智敏《李清照诗词评注》);比如“意谓春风离梅而去,却掉头(‘别到’)吹拂杏花,遂使之‘肥’!”(陈祖美《李清照词新释辑评》)也比如笔者之以为:“暖风春日,千万别赶到杏花开放的日子,让梅多开一些时候吧!”

我之所以如此解,一是因为这样可能更接近清照做人为文——她只是怜爱梅花,想让梅多开些时日,这和杏花肥瘦有关(时序更迭),但和杏花本身无关,所以李清照自不会有怜梅花而恨杏花之意——再就是从词之谋篇而言,这样解释似更能使上下片布局匀称:上片写两个“矛盾”,下片发两个“祈使”:一是对南楼上游兴正浓的人说“羌管休吹”;一是对“暖风迟日”说“别到杏花肥”。

行香子

七夕

此词原载《乐府雅词》卷下,题作《七夕》。当写于建炎三年(1129年)月。

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云:黄本卷三系此词为“建炎元年南渡以后之作”,恐非是。陈祖美云:“此首或作于崇宁三四年间(1104—1105)。当时廷争之情景,活像被人荡来荡去的秋千,又酷似儿童玩的跷跷板。此词当是有感于这种政治上的翘翘板运动而作。”可备一说。案:据王仲闻《李清照事迹编年》,崇宁三年(1104)夏六月重定党籍,元祐党人被刻石朝堂。蔡京奉诏书“元祐”奸党姓名进呈;九月,赵挺之至光禄大夫、中书侍郎除门下侍郎。崇宁四年春三月,赵挺之除尚书右仆射(右相),夏六月罢相。崇宁五年春正月乙巳,毁“元祐党人碑”,丁未,赦天下;庚戌,叙复“元祐”党人。可见二三年间政界风云变幻,阴晴不定。盖本年七夕作此词,讥切时政。

徐、陈之说似有道理,但细究词意,“天上愁浓”、“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莫是离中”……却又是跷跷板似的廷争所不可能引发或者对应的。况此间变幻,虽有公公起落可令李清照心生“讥”意,但毕竟还有乃父获赦而使之不可能去“讥”(朝廷儿戏也罢,父亲受冤也罢,但这样一个结果,对李清照来说必定还是属“喜”)。所以,还是得到李清照的亲身经历中寻找原因。

建炎元年(1127,即靖康二年)二月,金兵攻陷汴京,徽、钦二帝被虏。三月,明诚奔母丧至江宁。十二月,载书十五车,李清照离青州南渡,由此而开始了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痛苦生涯。二年(1128)春,李清照抵江宁。三月上巳召亲族,清照写《蝶恋花》(词云: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九月,明诚起知建康府。十二月,金人犯青州,明诚、清照所留青州文物尽毁。三年(1129)春三月,赵明诚罢守江宁,具舟西上;五月至池阳(今安徽贵池),被旨知湖州(今属浙江);六月十三日,明诚和李清照告别,只身赴建康受命(途中不幸染疾,八月十八日卒于建康)。

纵观史实,在不足两年半的时间里:金兵节节进逼,可谓“惊落梧桐”、“天上浓愁”;李清照随赵明诚,由江宁“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夏五月,至池阳”(《金石录后序》),真的是“浮槎来,浮槎去”、“关锁千重”;而池阳方驻,明诚又不得不建康负命,官职忽罢忽召,人忽来忽走,也真是总在“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细读全词,似也多有沧桑之感、乌江之慨,浑不似二十二三岁的闺怨清愁。再者,此词同能够确认为这一时期的其他作品相比较:“寒日萧萧”、“永夜厌厌”、“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相逢各自伤迟暮”……也确是情、意切近,气脉融通。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蟋蟀在草叶上鸣叫,寒意瑟瑟,让梧桐惊悸不已,落叶飘零。这时候,天上、人间,都笼罩在一片深愁之中。蛩:即蟋蟀。《埤雅》:“蟋蟀随阴迎阳,一名吟蛩。初秋生,得寒乃鸣。”惊落梧桐:拟人化写法,意即梧桐听到蛩鸣,因惊惧而骤然叶落。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牛郎、织女就在天上,他们为重重关锁阻隔着。云阶月地:以云为阶,以月为地,指天宫。唐·杜牧《七夕》:“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关:关卡,要道。锁:封锁,关闭。千重:千层。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纵然能乘着往来于天上人间的木筏来来回回、苦苦追寻,也不能相逢。浮槎:传说中往来于天河、海上的木筏。西晋·张华《博物志》卷三:“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者,年年八月,有浮槎来去,不失期。”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喜鹊架起天桥,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想来牛郎织女的离情别恨,是难以说尽的。星桥:银河之桥,即传说中的鹊桥。传说每年农历七月初七晚上,有喜鹊在银河上搭桥,让牛郎织女相会。唐·李商隐《七夕》:“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经年:每经过一年。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今晚刚刚相会的牛郎织女,莫非是又在别离之中?要不然,为什么一会儿晴朗、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刮风?牵牛织女:二星宿名,又是神话中的两个人物。牵牛:俗称牛郎星,位于银河之东。织女:即织女星,是天琴座中最亮的一颗星,位于银河西,与牵牛星相对。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莫是:莫非是。甚:正,正当,正值。霎儿:齐鲁方言,刹那间,一会儿。

借写牛郎织女之苦,诉说人间生离之痛。天上、人间,一样的愁浓。牛郎织女,或者也就是李清照夫妇的化身,一样的命运,一样的苦痛。

全词以“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起句,一如世人所言,确实是从秋声秋景落笔,暗示人间悲苦和主人公处境的凄凉;但世人所言,却也的确没有说够。因为这悲苦实际上也是天上的悲苦,身处凄凉之境的也不只是主人公,还有织女、牛郎,甚至是“蛩”。

今人刘瑜曾只眼独具,提问曰:万籁声繁,作者何以选取“蛩”鸣?这一问问得好,不仅仅只是问出了她自己想说的——因为“蛩”,蟋蟀,又名促织,这与织女的辛勤劳作密切联系起来——而且也问出了我们应该说的:

其一,《埤雅》云:蟋蟀“得寒乃鸣”,而词人又何尝不是“得寒而鸣”?

其二,鸣蛩惊落梧桐,是在七夕(而非像众人所说,到“云阶月地”方才转而联想到牛郎织女),因而“正人间、天上愁浓”,实际上也就是说:七夕,正是人间天上,愁情最浓的时候。这一点非常重要,一如定弦之音,此后所有弦音皆以为准。

以理论之,七夕牛、女相逢,该属喜事。但从实情看,却非如此。这或许也就如唐·李商隐所云“相见时难别亦难”;或者这也就是李清照在词中以“莫是离中”取代相会的原因,或者也就是词人为什么要以一个“难”字统领全词的理由。

“关锁千重”,是难;纵然天上地下、“浮槎”来去,终不能逢,尤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则尤其是难。

而所有这些难,又都是当时现实的写照:世事难料,亲人难聚,故土难回,愁怨难平。

也惟其如此,此词结句“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对于李清照来说,便不只是心神不定、哭笑不能的一种写照,它更是一种预感,是一个受尽磨难的词人的预感或冥冥之中的觉悟:是天不怜人,想睛却雨、求安却风。

“莫是离中”是一句谶言,就如是年六月十三日李清照送明诚赴建康受命时所问的话一样——

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云:“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

这一去却成永别。

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卒于建康。

南歌子

徐培均《李清照集注》云:“词盖屏居青州不久作。案:大观元年(1107),清照24岁。据《宋史·赵挺之传》及《宋宰辅编年录》,是岁正月,蔡京复为左仆射,三月丁酉,赵挺之罢右仆射,癸丑,卒于京师,七月,追夺所赠司徒,落观文殿大学士。于是全家徙居青州。于中航《李清照年谱》:‘按中国封建时代官吏,父母丧,例须离职回乡守制,故明诚、清照相偕回青州当不迟于是年秋。’词云‘天上星河转’,写七月天气,兼喻时局变化,家道中落。”可备一说,然似不切。

就词之内容看,写秋夜感怀、睹物思人,当属南渡之后作品——其南渡后作品的一个最大特点是:虽只是写生活琐事,但却寄托着强烈的身世之感、隐含着深沉的故国之思——而将此首之“凉生枕簟泪痕滋”和“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及“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对读,即显似丈夫已逝。用陈祖美的话来讲即:此“是一首悼亡词。词中的每一句,都与作者丈夫生前的情事有关”。

谨以此解,系年于宋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病卒后的深秋。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夜深了,银河已经转向西边。在人间,家家户户都重帘低垂。星河:银河。星河转,是指秋夜银河逐渐西移,至天亮时消失。《汉书·天文志》:“日东行,星西转。”

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独自倚枕躺在竹席上,玉枕竹席凉意袭人,泪水打湿了枕席。起来脱下罗衣,不禁自言自语地询问:夜到了什么时辰?枕簟:枕头和竹席。滋:多。聊问:姑且问问。或可解为自己心下估量,不必实在此问。夜何其:夜有多深,夜至何时?其:读“基”,语助词,表示疑问。《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宋·朱熹《诗集传》解曰:“王将起视朝,不安于寝,而问夜之早晚曰:夜如何哉?”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因多年穿用,罗衣上绣制的翠绿的莲蓬似乎变得比以前小了,金线已经磨损,所织成的荷叶似乎也变得稀少了。翠贴莲蓬:饰在衣服上的绿色莲蓬。细线缝连不见针脚曰“贴”。小:因磨损而显小。金销藕叶:用金或金色丝线做成的罗衣上的藕叶形状饰物。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以前和丈夫在一起,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穿的也是这件罗衣,而今秋凉天气如旧,金翠罗衣如旧,只是人的情绪和心境,却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情怀:情绪,心境。旧家时:即旧时。旧家,宋时惯用语,犹“从前”。“家”为估量之辞。

上片以“秋”为时、以“夜”为境:写秋夜伤感,起笔宏阔,以天上星河与人间帘幕对举,虽属描述自然,却也不能说不暗含着“牛女”之别、沧桑之慨——

就是此前不久的“七夕节”,词人刚写下《行香子·七夕》云“正人间、天上愁浓”,“牵牛织女,莫是离中”,没想竟成“谶言”;

一月后,丈夫便真的离去了……而今,又过了月馀,与丈夫实隔霄壤,却又总以其在:丈夫在世时的情景挥之不去。夜不能寐,就想;想起就泪流满面,就回味“旧时”的一切并沉浸其间,以致“起解罗衣”之际,仍由不得会像以前那样“聊问夜何其”。

于是,词之下片即以“罗衣”为主体意象,上承和衣而卧(“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下启审视罗衣(“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评说罗衣(“旧时衣”),触物伤怀,极写物是人非、曾经沧桑之叹。尤其是“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凡一十六字,连用三个“旧”字、三个“时”字,可谓“看似平淡实奇崛”,将自己凄凉孤寂的处境及怀念亲人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全词一如前人所说“反反复复,字字悲咽”,堪称脉络清晰,结构精巧,匠心独运。

忆秦娥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云:四印斋本《漱玉词·补遗》题作《咏桐》。按《全芳备祖》各词收入何门,即咏何物。惟陈景沂常多牵强附会。此词因内有“梧桐落”句,故收入梧桐门,实非咏桐词。

所咏何物,仲闻先生未究,倒是陈祖美提出:“此首写作背景与《南歌子》相同,均为悼亡之作。”并云:

此词旧本或题作《咏桐》,或将其归入“梧桐门”。这是只看字面,不顾内容所造成的误解。也可以把这种误解叫做“见物不见人”,因为此处的“梧桐”是作为“人”,也就是赵明诚的象征。在《漱玉词》中,作者的处境及其丈夫的生存状态,往往从“梧桐”意象的丰富多变的含义中体现出来……

对此,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强调云:此词黄本列为“建炎元年南渡以后之作”,并校云:“下片词笔较弱,姑存之。”陈祖美则以为作于建炎三年(1129)深秋赵明诚病卒后,并称之为悼亡词。皆非是。细玩词境,乃乡村景色。据明诚青州仰天山罗汉洞题名:“余以大观戊子之重阳,与李擢德升同登兹山。”比为大观二年(1108)重阳,时值晚秋,北方早寒,正梧桐叶落之际,而南望青州附近,亦有“乱山平野”。故知此时明诚方出游,而清照登高怀远赋此词也。

纵观徐说,犹似证据不足,况徐言祖美之说“非是”,却又未触及陈说要害,未能消解陈说所提“证据”。陈祖美的“证据”为:

下片的“西风”,其深层含义是指金兵。据记载,在南宋初年,每当秋高马肥之时,金兵便进行南扰、东进之攻势。在李清照看来,就像自然界的西风吹落梧桐一样,赵明诚的谢世与时局和金人的催逼有关。所以“西风”句就是以梧桐的飘落喻指赵明诚的亡故。

此词中特别值得玩味的是“梧桐落”二句。因为在古典诗词中,桐死、桐落既可指妻妾丧亡,亦可指丧夫。前者如贺铸《鹧鸪天》(又名《半死桐》):“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后者如《大唐新语》:“定安公主初降王同皎,后降韦擢,又降崔铣。铣先卒,及公主薨,同皎子繇为驸马,奏请与其夫合葬,敕旨许之。给事中夏侯(金加舌)驳曰:‘公主初昔降婚,梧桐半死;逮乎再醮,琴瑟两亡。’”

陈说是。故仍趋步,将此首系于建炎三年(1129)暮秋。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登临高阁,凭栏远眺。远山蜿蜒起伏,原野平坦空阔,被昏暗的云烟笼罩着。临:在这里含两层意思:既有登临之意,亦有居高视下之意。乱山:参差的群山。平野:空旷的原野。烟光:云气。薄:昏暗。

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乌鸦归巢了,凄凉的鸦叫声消逝了,秋日黄昏,远处又传来阵阵号角声。栖鸦:傍晚归巢的乌鸦。暮天:黄昏。角:军号。又称画角,形如竹筒,本细末大,以竹木或皮革制成,外形彩绘,故称。古时军中多在拂晓及黄昏时吹响以报时。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香燃尽了也懒得再去续,杯里的残酒也不想再喝,心绪糟透了;这样的时候,偏偏西风劲吹,催得梧桐叶都凋落了。断香残酒:即香断酒残。催衬:这里亦为“催促”之意。亦有解:催衬:通“催趁”,宋时口语,犹催赶、催促。催,催促;促使。衬,帮衬,相帮。宋·岳飞《池州翠微亭》诗:“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情怀恶:心情很不好。

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桐叶飘零,还是这样悲凄的秋色,还是这样的愁苦、寂寞。又还:还是。“又”和“还”均表重复之意,两词连用,是为了加重语气。另有将“还”解作“回到,复归”者,亦可。

此首自可看作悼词,而且所悼非一,而是有二:一是凭吊半壁山河,二是祭奠已故之人。因而词风也就同李清照夫死后其他的作品一样,于婉约本色中添加了沉郁、苍凉及粗放之气。

上片写登阁所见所闻:“乱山平野”,一个“乱”字,显然不只是说山乱,更道出词人之心乱,既怀河山残破之痛,又怀家亡夫死之悲,可谓忧心如焚,欲咬牙碎;加之“烟光薄”(暮霭沉沉、落日惨淡)、“栖鸦归”(人不能归)、“暮天闻角”(更显空旷悲凉),当真是不忍看、不敢想、不堪闻。

下片写居家所为所感:“断香残酒情怀恶。”一个“恶”字,呼应上片之“乱”,既将词人登高望远的抑郁、听鸦噪角鸣的悲凉以及借酒浇愁的无奈和凄苦串成一线,又启下边对外界之恶的指控(即是丈夫身死之因),对身世之恶的长叹:“梧桐落”,一如陈祖美所评,跟《念奴娇》之“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及《鹧鸪天》之“梧桐应恨夜来霜”自非同日而语,显是悼亡;而“又还秋色,又还寂寞”,则无疑是说词人遭遇悲秋已非一日、更非头遭,或也可用靳极苍先生所评曰:说出了词人对秋色带来的寂寞既厌恶又畏惧的心理。“又还”二字的时间,既包括有过去,又预示着将来的“寂寞”,哀哀欲绝!

孤雁儿并序

此首似在咏梅,实是悼亡。原载《梅苑》卷一。四印斋本《漱玉词》调作《御街行》。

“孤雁儿”,原本作“御街行”,因无名氏词中有“听孤雁声嘹唳”句(《古今词话》载变格词云:“霜风渐紧寒侵被。听孤雁,声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遂又名。有论者云:词人不取原名而取又名,盖亦以自况也。是。

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云:此为悼亡词,据《金石录后序》,赵明诚于建炎三年(1129)八月十八日卒于建康。本年冬,《梅苑》编成,将此词收入。词云“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系指笛曲《梅花三弄》而言,并非确指春日。词当作于明诚卒后不久也。

针对《梅苑》收录此词,陈祖美曾作如下说:

它就是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所说的,其友黄载万(名大舆)“所居斋前,梅花一株甚盛,因录唐以来词人方士之作,凡数百首,为斋居之玩,命曰《梅苑》”。周辉《清波杂志》卷一亦云:“绍兴庚辰(1160),在浙东得蜀人黄大舆《梅苑》四百馀首。”此书卷首的编者自序称辑录于己酉(指宋建炎三年,1129)冬。所录悉为咏梅之词,起于唐代,止于北宋末南宋初,共十卷。这里有一个明显的问题,即李清照的这首《孤雁儿》和另一首含有悼亡之意的《清平乐》词,均被收入《梅苑》。收有李清照悼亡词的《梅苑》,不会是成书于己酉之冬的黄氏原编本《梅苑》。因为赵明诚卒于己酉之秋,李清照忙于他的后事,又大病仅存喘息,不大可能马上去作悼亡词。退一步说即使当年秋冬所作,又怎能在兵荒马乱之中,长江上游已不通航的情况下,李清照在江、浙一带所作的词,立即传到四川黄大舆的手中呢?况且这两首词不仅是李清照痛定思痛之作,甚至还带有对她一生遭际的总结之意。所以必然是时隔数年或多年以后所作。

陈祖美之言在理,原编本《梅苑》显不可能收录此首,因而不能以此作为系年的根据;但反过来说,却也不能因周辉所得之《梅苑》收录此词,便引以为证,否定它可能作于原编《梅苑》成书前一两月、甚或同时。换而言之,此首果为后人加入原编《梅苑》,那也是因为将其加入《梅苑》者同徐培均看法一样,认为此首当作于“明诚卒后不久”。

为什么不能“久”呢?因为“悼亡”。

说此首为悼亡词,现在好像并无争议,因为词中不仅有“悼亡之意”,而且有悼亡之“语”——即“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说是悼亡之语,也就是说此语类乎现在所说的“你走了,让我们怎么办呀”,是悼词。悼词当然不一定只能在追悼会上说,却又毕竟是有时间限制的,这个限制,就是新亡。什么算新亡,似无定论,但就相关风俗、传统看,或为三月(百日),或最长也不能超过周年吧。“肠断与谁同倚”,便只能是这段时间里说的话,否则,“时隔数年或多年以后”还说此语,那就不是“悼亡”,而是说想“再婚”了。

顺便再说说“大病仅存喘息,不大可能马上去作悼亡词”,此说似有道理,却非道理。因为李清照的“悼亡词”绝非摆开架势、苦思冥想“作”出来的:情之所至,血泪为词;况“大病”、“悼亡”、“作词”之对于夫亡,无疑是一体的,是夫死所引发的整体“反应”,不能断言因“词”而“病”或因“病”而“词”,同时却也不能断言“病”不能“词”、不可“词”。

故以为,此首还是系于建炎三年(1129)初冬为宜。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世上人所作有关梅的词,一下笔便很庸俗。

予试作一篇——我试着写了一篇。予:我。

乃知前言不妄耳——才知道前边的话不过分。不妄:不过分。耳:语气词。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早晨睡醒起来,心情很不好,说不完,道不尽。藤床:用藤条制成的床。宋·朱敦儒《念奴娇》:“照我藤床凉似水。”纸帐:用藤皮茧纸做成的帐子,纸上常画梅花,故亦称梅花纸帐。宋·朱敦儒《鹧鸪天》:“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无佳思:意谓心绪很坏。思,心绪。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沉水香燃尽了,却无心再续,香炉冰冷,就像要与我清冷如水的心境为伴似的。沉香:一种名贵的香料,又名沉水香。脂膏凝结成块,入水能沉,故名。断续:停止添加。续,添加。“断续”一作“烟断”。玉炉:香炉的美称。情怀如水:指心境像水一样清冷。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梅花落》又一遍遍响起,梅花心中包蕴的深情厚意,都被这凄凉的笛声惊碎。笛声三弄:古笛曲有《梅花落》,多用笛或箫吹奏,因有三叠,故称《梅花三弄》。弄,拨弄,弹奏,吹奏;“弄”又为乐曲单位,指乐曲的一段或一支。这里的“三弄”妙在用词模糊,既可理解为连续吹笛,也让人联想到《梅花落》或《梅花三弄》。梅心惊破:梅蕊因闻笛声而被惊破。“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即“惊破梅心多少春情意”。注者多将“梅心惊破”解为“实指梅花开放,此为拟人手法”、“梅蕾因受笛声惊动而绽开”,“一声笛曲,催绽万树梅花,带来春天的消息”……显然既不合情理,也不合此词意境。“梅心”,在这里还是理解为“梅之心”为好:梅也是有“心”的,是有情有义的。“梅心”即人心。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就在这令人感伤的时候,偏偏又响起淅淅沥沥、凄凄切切的风雨声,让人更加泪流不止。萧萧地:指风雨凄切之声。地,语助词,无实意。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吹箫人飘然而逝,只留下空荡荡的小楼,又有谁能与我在一起呢?没人了,这不能不令我肝肠寸断!吹箫人去:用弄玉、萧史典,以萧史喻赵明诚,以“吹箫人去”,喻明诚去世。《列仙传》:“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至其屋。公为之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故秦人为作凤女祠于雍,宫中时有箫声而已。”玉楼:楼之美称。唐·李商隐《代应》:“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又空。”肠断:形容伤心到了极点。《世说新语·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馀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唐·李白《长相思》:“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同倚:在一起。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折了一枝梅花,人间天上,却再也没个人可寄。一枝折得:折了一枝梅花。此句及以下两句,乃化用南朝梁·陆凯赠梅与范晔的故事:陆凯当年思念远在长安的友人范晔,曾从江南遥寄一枝梅花并作《赠范晔》诗:“折梅奉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堪寄:可寄。堪,可,能。

词之上片开门见山,倾诉寡居异乡之凄苦:“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可谓孤寂无奈,语淡情苦;“沉香断续玉炉寒”,则使人想起《醉花阴》中的“瑞脑销金兽”,然一“寒”字,突现出环境凄冷与心情之痛,尤让人顿生今非昔比之叹。人去楼空,寒炉为伴,心凉如水……寂寞、悲苦之情本已渐显沉痛,偏偏窗外《梅花落》的笛声又起,“梅心惊破”,人心尤碎,“多少游春意”,看似伤春,实是怀人,是《梅花落》所激起的对亡夫赵明诚的忆念,是刹那间涌上心头那些温馨、因而此刻更令人感伤的往事。这种怀想,其实后来便成为词人情结,以致多年以后,仍多次显现在《永遇乐》等等词中:“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多少春情意”也好,“春意知几许”也罢,显然并非“设问”于人,因为“多少”、“几许”之所指,实是李清照夫妇共同经历的往事,因而亦即是惟有赵明诚和词人自己能够说清的“问题”。而今无人能答,这不能不令词人泪如雨下、悲痛万分。

于是下片由“雨”写起——“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是雨催泪下,是泪流如雨,是外境与内心互为因果、悲愁一体。而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人去”——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如词人之祭明诚文所言:“坚城自坠,怜杞妇之悲深!”

词至此,本已令人怅然,然词人却犹以惟孟姜女能比的悲情、惟自己方有的才情,写下“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不仅写尽哀思之深重,亦更让人深感哀音绵绵,不绝于心。

有论者云:词写感情层次鲜明,步步开掘,愈写愈深刻;尤“人间天上”一语,写尽了寻觅之情;“没个人堪寄”,写尽了怅然之感。

诚是。

浪淘沙

此首或题作“闺情”,不妥,因为就词之内容来看,显然是悼亡之词。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校曰:赵万里辑《漱玉词》云:“案《花草粹编》卷五引此阕,不注撰人。《词林万选》注:‘一作六一居士。’检《醉翁琴趣》无之,未知升庵何据?”按杨金本《草堂诗馀》前集卷下,此首作无名氏词,《续草堂诗馀》卷上、《古今词统》卷七、《古今诗馀醉》卷十……(按:凡八种)一并以为欧阳修词。此首似非李清照作,亦决非欧阳修词(《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篇》俱不载)……疑从杨金本《草堂诗馀》作无名氏词为是。

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就此“案”曰:“此词感情深挚,技巧高超,前人曾以之与李后主相比,陈廷焯、况周颐评价极高,非有李清照之遭遇才情,绝不能写出。应为清照所作,并世无第二个足以当之。”另“笺注”云:此首拟作于赵明诚卒于建康之后,因词中含悼亡之意。而紫金峰,王仲闻谓“检宋代地志,尚无此名”。然镇江已有紫金、浮玉诸峰,在长江一带,故下句云“一江春浪”。据于(中航)谱,建炎四年(1130)春,“清照追随帝踪,流徙浙东一带”。词当作于自建康沿江经镇江东下南逃之际。

徐说义理皆备,兹从之。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于征鸿。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五更的时候,帘外风起,把梦吹得无影无踪。重上华美的楼阁,但没有人陪同。五更:古代计时,一夜分五更,每更约两小时,五更约为凌晨四五点钟。宋·晏殊《蝶恋花》:“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画楼:有雕画、彩绘装饰的楼阁。

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由不得想起过去,夫妇一起燃香夜读,并不时地以钗拨弄香火;而今却孤寂一身,篆香烧尽,亦无人理了。玉钗斜拨火:用玉钗斜着拨弄香火。玉钗,镶玉的钗,古代妇女所用首饰。宝篆成空:宝篆:篆字形香的美称。宋·秦观《海棠春》:“翠被晚寒轻,宝篆沉烟袅。”成空:已烧成灰烬。空,无,没有。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回首望紫金,山峰雨雾浸润、云霭笼罩,半醉半醒之间,一江春水,就像流不尽的泪水、斩不断的哀愁。紫金峰:山名,一说即今南京市中山门外之钟山。一说泛指紫金色的山峰。依徐培均解,江苏镇江当时实有此峰。雨润烟浓:山峰被雨雾浸润、云霭笼罩。一江春浪:化用南唐·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春浪”喻愁,以“一江”言盛。醉醒中:似醉似醒的状态。

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于征鸿——此前夫亡,悲痛的泪水湿透衣襟。愁情难诉,不如将泪水挥洒于鸿雁,带给亡夫在天之灵!罗襟:丝绸衣服的前幅。襟,古指衣服的交领,后指衣服的前幅。前日泪:喻指赵明诚逝世时之悲伤。弹:挥洒。征鸿:远行的鸿雁。相传鸿雁可以传书。

此首乃李清照悼亡夫之词。词意悲苦,一如清·陈廷焯所评:“情词凄绝,多少血泪。”(《云韶集》卷十》)“不忍卒读”(《白雨斋词话》卷二)。清·况周颐《漱玉词笺》亦评曰:《玉梅词隐》云:前《孤雁儿》云:“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此阕云:“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皆悼亡词也。其情才也如彼,其深情也如此。玉壶晚节之诬,忍令斯人任受耶?

结合徐培均案,或可这样说:此首,非有情才而不可为,非有深情所不能至,而两情皆备者,惟李清照耳。

说“有情才”,即是说:情以才显,才尽其情——按说,作为悼亡词,极易因悲深而致声嘶,因痛巨而显力竭;然而此首却不仅没有声嘶力竭的痛诉,甚至悲痛之“情”亦似被“才”敛,不喷发,不直抒,就像那“一江春浪”,本该是浩荡腾奔,而词人却偏偏将之收敛在“醉醒中”,并因这半“醉”半“醒”、不“嘶”不“竭”,反让此词更显“凄绝”,以致令人“不忍卒读”……我这样议论,当然不是说李清照在悼念亡夫时还斟词酌句,因为她根本用不着刻意为之,因为她的“情才”似乎天生、浑然一体:才在情中,情生才动。她的词都是自然而然地“流”出来的,而非搜肠刮肚地“做”出来的,这也就是我们说她“有情才”的理由,或许也就是她能够独步古今的理由。

说“有深情”,则不仅是说词人情深意痛,更是说“悼亡词”所表达的“情”是深的,是李清照自己痛彻肺腑的感受——而不是借公用“哀乐”的悼亡,因而也就不可能像“永垂不朽”那样为悼亡之人所通用——帘外,五更,风起,吹梦,孤寂而又凄切的感喟(画楼重上与谁同);尤其是对往昔夫妇二人相亲相爱、相依相偎、“玉钗斜拨火”的细节的回忆,以及“留得罗襟前日泪”,并借助丈夫生前多次读过的“征鸿”而带给丈夫在天之灵的思念,则分明都是属于李清照的,也就是说:完全是“李清照式”的。

这里,或仍应(或犹想)重复徐培均所言:(此词)非有李清照之遭遇才情,绝不能写出。应为清照所作,并世无第二个足以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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