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中秋格外想家,舟曲的中秋格外悲凉。已是八月十七了,可月亮始终未见圆过,也许是舟曲的满目疮痍、断壁残垣让嫦娥不忍吧。三天了,县城里嗅不到月饼香,只闻到了那一股股祭奠亲人的纸灰味。这样的气氛令人尤其孤寂,再加上学校放假,走在清冷的操场上,我已清晰地感觉到憋在宿舍里的滋味开始发霉了,还要等一天才上班,好漫长呀!
终于,我无法继续呆在宿舍了,决定去三眼峪和罗家峪,因为这里是泥石流冲下来的地方,一直听说很恐怖,我始终不敢涉足。也许是寂寞和无聊给我壮足了胆吧,今天,我决定要去了。
一个人迈进这片令人伤心的土地,曾经的三眼村、北关村、月圆村、北街村、南街村、东街村没有了丝毫的踪迹,呈现在我眼前的除了石头瓦砾,便是悲怆荒凉。望着一马平川的土地被火辣辣的太阳晒成了有气无力的灰白色,心头不由地罩上了一层阴影,无论我怎么回忆、怎么想象,始终无法在脑海里勾勒出这片土地上人们曾经安逸、祥和的生活景象。是呀,地是白的,大大小小的石头也是白的,就连这条唯一的水沟流淌的泉水也在发白。我有点眼花了,哪里还能想出他们昔日的容颜呢?但我没有胆怯。走在这里我显得很陌生,使得正在埋头工作的人们都注意到了我,他们友善的目光鼓励着我没有停歇。我鼓足了勇气,继续往前走。
突然,我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哪里?因为只闻声音不见人影,我不由地提高了警惕。驻足细听,我找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向前几步,探头一看,发现水沟里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只见他们穿着高筒雨鞋,站在汩汩流淌的泉水里,手里挥动着铁锹铲除沙石,那全力以赴的样子似乎是在赶工期,让他们不得不如此卖力;又似乎是河沟被堵,必须争分夺秒地抢挖。可这些都不是,因为周围无人,而且在我看来,水沟已经很通畅了,那偶尔露出的部位根本不妨碍流水。他们为什么要挖河沟呢?我不由地停下来观望,大概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还是那样毫不松懈地铲着、挖着……
咔嚓、咔嚓!时间合着铁锹的声音,滑进流水里匆匆去了……半个多小时了,兴许是累得不行了,一位四十开外的大嫂站直身子喘气儿,同时也意外地发现了我。她先是露出一丝惊讶,继而无神地看了看我后,目光又移到了她的铁锹上。
“大嫂,你为什么要挖水沟呀?”怕她继续开挖,我有点失态地大喊起来。
这一声,让他们三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但那位大嫂没有开口,倒是两个男人趟着水沟往前走了走。
“你们挖的时间太长了,上来休息一会儿吧?”趁他们没有拒绝的时候,我赶紧说服他们停下来。
年龄稍大点的男人掏出一支烟点着,随后一声不吭地爬出了水沟,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抽烟了,而其他两个人又埋头铲除沙石了。我很想劝他们俩也上来休息,可是看着那股子倔劲儿,再看看闷声不响抽烟的男人,我只好作罢。
“大哥,谁让你们挖的?是乡上派的吗?”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抽烟的汉子。
“唉,都没人了,谁派?”他狠狠地吸了口烟说道。
“我看水不大呀,你们为啥要挖?”我转移了话题。
“老天爷的事谁说得清?啥都没了,不挖沟还能干啥?”他的话音里充满了气愤与无奈。
“大哥,家里人还好吧?”话一出口,我后悔了,因为接下来的气氛很沉重。他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连沟里挖石子的两个人也好像商量似的趟着水向下面移动了。
我尴尬极了,束手无策地蹲在一边低下了头。沉默,还是沉默!我的心里充满了异样的味道,莫名的酸楚一阵阵涌上来,泪水止不住地吧嗒吧嗒滴落下来。也许这样,才能减轻我的愧疚吧!
“唉,房子没了有政府管,自己的娃没了哭也好、死也好,不用给人交代,可没的是亲戚娃呀!”也许是我的泪水打动了他,他扔掉烟头开口了。我抬头看时,他的眼里也早已浸满了泪水……
“那几天我们全家出去了,家里没人看门,就让外甥娃在家看,谁知道……”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不停地搓头。
我明白了,原来他是在自责,自责自己的失误让亲戚的孩子遇难了,自责自己没有能力挽回孩子的生命……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他的心被泥石流堵死了,只有手中不停挥动的铁锹才能铲平……
“大哥,亲戚家的人怪你了吗?”我试图打开他的心结。
“没,我心里过不去呀!娃都十五了,学习好,人又乖,唉,我心里不好受呀……”他仍然在自责。
“也是,给谁谁都不好受,但也不能全怪自己,要怪就怪泥石流吧。太可怕了,是谁都挡不住呀!”我等他平静了一阵后,声音哽咽着劝他。
“你是外地人吧,到这里干啥?”他主动询问我。
我避开了来学校的事,只是淡淡地告诉他我是一名志愿者,来这里帮助大家。他听完后,目光显得温和了许多,接下来便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泥石流发生后的情景。
他讲到了警察不能救自己女儿的事、丈夫不能救自己妻子的事、两口子抱头遇难在桌子底下的事……他还讲了人们传言泥石流之前有征兆的事,以及很多很多逃生的事。足足一个多小时,他不停地讲,不停地问我“你说怎么办?你说怪不怪?你说巧不巧……”但都不需要、也等不及我回答。我知道,我不用回答,也没法回答,我只要做他的听众,让他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宣泄出郁结在心中的痛苦就够了。
“唉,现在房子没了,地也冲掉了,我就是想还也还不上呀。”他的话题又转移到了那个遇难的亲戚上,我听懂了,除了自责,他现在很想补偿,可是无能为力。看来,他心里被堵的还有还不了的人情债呀。
我的眼前一亮,急忙给他出主意:“大哥,你不用担心,钱没了我们可以挣。我在兰州,离这里也不远,如果你能去兰州打工,我一定帮你,至少让你有吃有住,还可以挣钱存下来。”
“好!好!谢谢你!”他连声道谢,语气是那样的诚恳,仿佛我帮了他天大的忙。“现在去不了呀,家里人都在山上的帐篷里,吃的、住的都没解决好,我走不开,也不知道下一步县里咋安排,以后吧!”
“行,大哥,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有困难随时找我,只要我能帮的就一定帮助你。”我掏出随身带的本子给他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
“好人呐,谢谢你!”他感动极了,将我的联系方式叠好装进了口袋。
“大哥,那你还要挖吗?”我很想让他们休息,不要再拼命地挖水沟。
“挖呀,挖一会儿心里舒服,现在庄稼没了,房子没了,啥都没了,把这水沟挖通了,防止再堵……”
是呀,纵然泥石流堵住过流淌的泉水,堵住了伤痕累累的人心,但只要人们挖通淤泥,铲平砂石,泉水就可以畅通无阻地流过。可是人心呢,他们只有相扶相依,靠自己聊以自慰了。或许,这手中挥动的铁锹就是最好的疗伤工具吧。
挖吧,老乡!泉水通了,心就不会那么堵了。
挖吧,舟曲的父老乡亲!“藏乡江南”一定会回来。
挖吧,人民子弟兵!白龙江通了,“泉城舟曲”会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