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是家里的独子,只因长古受够了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的折磨,与媳妇玉连合计后决定只生羽生一个,以后不再多生二胎。更何况,再生就属于超生了,他们两口子免不了以前的四处躲藏的日子。所以,即便长古的兄弟几乎个个都至少有一对儿女,长古亦铁心不再生。这样一来,羽生便成了独苗。长古与玉连对他是万般疼爱,不过也不溺爱。当然,羽生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父母希望他能努力读书,争取以后走出大山,能有点出息,将来等他们老了,好歹也能有个稳定的依靠。
羽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明白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因而读书勤奋刻苦,多次得到班内第一名的好成绩。放学后,羽生也不懈怠,只乖乖待在家里读书或写作业,或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这么一来,他与院子里的其他同龄人接触的机会就非常少了,他几乎从不与其他人疯玩,甚至叫不出别人的名字,即便他们是同一院里长大的。正因为如此,羽生渐趋沉静冷淡,缄默寡言,像养在深闺的女孩子一般。因此,常有人打趣说:“长古家养了个好闺女!”
夏天来了,暑假也就来了。羽生早早将假期作业做完,无聊时就替阿妈做些琐事。羽生父亲是附近矿上的工人,每天起早贪黑,卖力工作,倒也能糊口。母亲是全职家庭妇女,成天就在家做些家务活,每天就是做饭、洗衣、带着羽生,闲暇时到院子里去转转,与那些中年妇女们聊些羽生听不懂的话题。
每天爸爸从矿上做班回来时,羽生就会在门口兴高采烈地大声喊“爸爸、爸爸”。他太爱爸爸了。爸爸看上去严谨端肃,但他知道,自己的爸爸是非常疼爱自己的。父爱朴实伟大,但从不轻易显露。他是知道的。然后,他会端来早已备下的水,笑着对眼前人说:“爸爸,吃饭前先洗脚。”
一家三口就这样每天过得其乐融融,虽日子有些清贫,但幸福感随时满满。
这年暑假,羽生就满八岁了。他依旧每天待在家中,从不轻易单独出门。院子里开羽生玩笑的人也越发多了,都说长古家的儿子怎倒像个闺女一般,难得出门一次,院子里的人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模样了。长古是个要些面子的人,听不得旁人的此番议论,但又不敢当面发作,免得伤了邻里和气,便只得闷在心里。
一天下午,长古叫来羽生,对他说:“羽生啊,你成天这样待在家里不好,别把自己闷坏了。你怎么不去院子里和其他人玩呢?”
羽生不知道爸爸何以这么问。他抬起头,挠了挠红红的腮,道:“爸爸,你很希望羽生出去玩吗?”
长古道:“你去玩罢。”
羽生不再说话,便独自下到院子里来。
苏院中央是一块大坪地,供秋来晾晒稻谷用,平时就成了院中小孩子们的玩乐天堂。他们时常在这里撒欢做游戏,尽情嬉闹,直到深夜时才逐渐散去。
羽生呆呆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眼尖的人看见羽生,一把将他拉过去参加游戏——跳土包。所谓跳土包,是指人从一个小土包上跳下来,看谁跳得最远,跳得最远者获胜。当然。获胜是没有什么奖励的,小孩子天性单纯好玩,至少想借此寻点乐子而已,并无他求。这是孩子身上最宝贵的品质。
羽生不敢跳。那土包虽不过一米左右高,可羽生一站上去,腿就开始发软打哆嗦。他从未从高处跳下过,即便是平时下床都是小心翼翼的。一来,他怕摔着自己。二来,他不想让爸爸和阿妈担心。所以,他开始推脱,说自己不敢玩这么危险的游戏。那些年纪稍大点的好事者开始起哄,说:“羽生,你怎么这么胆小,跳个小土包还婆婆妈妈、唧唧歪歪的”,语气里大有鄙夷之味。
羽生闻言又气又急,小脸蛋涨得通红。他想解释,可由于甚少与人打交道,他并不善言辞,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抬头看看他们,他们的眼里满是鄙夷。他又害羞又窘迫,一时不知怎样才好。
这时,他身后有人开口了,“看来大人们说得不错,羽生肯定是个女的,不然怎么会连这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众人开始附和,更有人发出了嗤笑之声。
羽生开始争辩,“我是男生!我是男生!”
“哦?你是男生?那你怎么这点勇气都没有啊?你又怎么证明你是男生?要不要脱掉衣服我们给你检查检查?”刚刚那个说话的人开始坏笑。
羽生被这浅显的激将法激怒了。他为了维护自己小小男子汉的尊严,心一横,纵身一跃。
他想,只要他跳下去了,他们就不敢再嘲笑他了。他真的是男生,他要证明给他们看!
就在他起跳的瞬间,刚刚站在他身后说话的那个人推了一把。借着这力道,羽生跳出了很远,赢得了众人的欢呼。大家都突然改口,说羽生好厉害,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味道。
羽生的自尊心亦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满足。他亦在心里为这样的自己欢呼鼓掌。可是,就在落地时,羽生踩到了地上的鹅卵石,狠狠摔了一跤,脚踝脱臼了。
..
长古看着自己的爱子因吃痛而极度痛苦的样子,既自责又心疼。他怪自己为什么要心血来潮让羽生去和那些他不熟悉的人玩,是他的好面子造成了羽生如今的窘状。他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一根一根地抽闷烟。玉连则给羽生上了些消肿止痛的药,又叫了村里的医生来接了骨,忙个不停。
空气中弥漫着香烟的辛香。缥缈的云雾将长古的脸遮住,看上去有些迷离。屋子里除了长古的叹息声,还有玉连的关怀声,以及羽生因吃痛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长古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抽完后,熟练地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尖轻轻捻灭。他坐在羽生身旁,将羽生的头埋在自己宽广的臂弯里,道:“羽生,都怪爸爸不好,爸爸不该叫你去和那些人玩的。你要是痛就打爸爸,好不好?”
小羽生有些哽咽,“爸爸,羽生不怪你。是羽生自己好强,要跳小土包。羽生明明知道自己不敢跳却还要逞强,是羽生不好。更何况,是有人。。”
他话还没说完,长古便将他打断,道:“爸爸知道,爸爸什么都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你,是有人存心要让你摔倒,看你的把戏。不过,”他将羽生从臂弯里移出来,愁眉紧锁,面容严肃地看着他,“不过,羽生,你答应爸爸,不和那个推你的人计较了好不好?爸爸不想多生事端,免得伤了邻里和气。在农村,和气是非常重要的,随便和人撕破脸皮不好,也会被人说闲话。羽生,你知不知道?”
小羽生竟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还只是个刚满八岁的孩子,但他难得的懂事,他知道,他爸爸是个隐忍坚毅的人,从不多事。这么多年来,只要人不犯他,他必不犯人。即便人犯了他,不到事态严重或万不得已时,他也一定会尽力忍着。他不是窝囊,只是不想伤了和气。也正因为这些,长古在苏院口碑极佳,绝大多数人对他心悦诚服,很少有人会跟他大闹。
突然,羽生不哭了。他擦掉眼角的泪,拍了拍胸脯,无比肯定地笑着说:“爸爸,既然我们是父子,就得永远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