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深人静时。羽生早就倦了,因而睡得早。羽生睡在二楼,床就在小轩窗下。月光剔透,透过窗棂,温和地倾泻在羽生的脸上,原本白皙的脸因了月光的照射越发净亮,像一块无暇的白璧。
长古夫妇和三嫂云贞照旧是在外边歇凉。云贞和玉连都是从一个唤作文口的外镇家过来的,都姓康。两家相隔也不远,也算是同乡,因此妯娌两显得分外亲近些。再者,云贞与玉连性格相近,都善良朴实,不太爱说话,不像二嫂常珍那般精明势利,也不及弟妹月梅那般话多,因而更合得来些。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以类聚。
月光朗照,流萤飞舞。蛙鸣阵阵,凉风习习,是个清凉的夜。云贞道:“羽生的脚还好吧?小孩子的骨架都是脆生生的,可不能马虎大意,免得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对羽生的将来不好。”
她眼神里满是关切——她一向是喜欢这个侄儿的,对他疼爱有加,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当然,云贞膝下已有两女一子,一个大姐,一个中子,一个小女。不过,长庚夫妇比长古夫妇都要大出许多,三个孩子也都大了,无需他们操心,云贞便将自己的爱给了羽生。羽生也最愿意跟自己温贤的三伯母亲近。
玉连道:“三嫂莫要担心。羽生的脚只是脱了臼,医生已来瞧过上了药了,只需静养几天也就无大碍了。亏得羽生坚毅,小小年纪的,摔着了也不哭天喊地的,倒也省了我们许多麻烦。”她顿了顿,瞥了一眼躺在竹椅上的长古,笑道:“这点,他倒是像极了他爹。”
原本沉默的长古亦开腔:“这孩子,即便疼却不喊疼,都只极力忍着。虽也落了泪,却也是难得的勇敢坚韧。我也晓得是有人推了他,才让他跌了这一跤,闹出这许多事端。我就是怕伤了邻里和气,才不张扬,不去闹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是那么多年的邻里乡亲。不过,这孩子还挺懂事,答应不吵不闹,还边笑边说要和我一条心,真是难得。”
说到这里,一向古板严肃的长古亦笑了,“这样的孩子,值得我疼惜。”
三人都笑了。云贞道:“虽说是在农村,但每个孩子照样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宝,尤其是那些独子,一个个宝贝得不得了,简直就是家里的皇帝、太岁、老爷,要什么有什么,在外随意胡闹。十足十的小霸王。羽生也是独子,也是家里的宝贝,却不跟着兴他们那一套,不骄不躁,懂事乖巧,实属难得。说不准以后是干大事成大器的人呢!”
玉连听云贞这么说,神采奕奕,颇有自豪感。不过,这神色转瞬即逝——她一向是很谦卑的。末了,她淡然道:“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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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长古做了班回家,一声不响地坐在了长凳上,又开始抽烟。羽生照旧挪过去给他捶背。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的辛香。
玉连将菜端上桌,准备开饭。可长古却有些反常,不动筷子,只一个劲地猛吸烟。玉连察觉出异状,忙问:“怎么了?”
长古不说话。他的表情刻板呆然,眉宇间又透着些恐惧,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他只一味地猛吸烟,直到缭绕的烟雾将他的脸遮住,朦胧、模糊。
羽生被这样的父亲吓到了。印象中的父亲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温和慈祥的,可如今,父亲一脸漠然冷峻、沉默不言是为哪般?
玉连匆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正要问个究竟,却听见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在农村,大白天放鞭炮只有两种情况:有人家干喜事或有人家办丧事。而如果办喜事,一般是不会在下午放鞭炮的。
这场鞭炮来得太突然,而近期院子里又没有人干喜事。玉连知道,一定是有人家里出事了。
这时,一向沉稳的长古突然哭了,涕泪齐下,哭得像个单纯的孩子。
原来,是隔壁的苏林华因矿难出事了。长古与林华在同一个矿上做工,只不过在不同的巷道——一个煤矿是有多条地下巷道的。这天,长古在挖炭时,听到了窑顶的震动声,“轰隆隆”的,像盛夏雨前的闷雷。有多年挖矿经验的他知道窑顶要垮了,撒腿就往外跑。他知道,他是在跟时间赛跑,是在跟生命赛跑。他的妻儿还在家等着他吃饭。整个家还要靠他供养。他卖力地跑,心脏在剧烈敲击着他的胸腔。他很疼,很想停下来休息,可他不能。他知道,短暂的停留可能都会要了他的命。他疯狂地往外跑,往外跑。
幸而,他又见到了光亮——他逃出来了,在窑顶垮塌之前。他累得倒在地上,胸腔、喉咙口剧烈地疼,但他还是在笑——他跑出来了,他活下来了。
然而,经验不足的林华还没反应过来,倒塌下来的矿木精准地重重砸在他挺直的脊梁上。他倒了下去。然后,他被如洪水般倾泻下来的黑土掩埋了。他再也见不到光亮,这故乡的土埋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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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古哭得嗓子都哑了。他与林华虽不是很要好,却也是多年的邻里乡亲,又经常一起去做班,在路上说说笑笑,天南海北地聊天。
可如今,他却死了。
玉连闻言亦是惊诧,不由得一口凉气。一个青年人就这样去了!不过,她虽也为林华的死伤心难过,但她更为庆幸长古活着回来了。在她眼里,丈夫便是天,是家里的脊梁,是她和儿子的依靠,是她的一切。她走过去抱着他的头。他熟悉的体温还在。她终于确定,她的丈夫还活着!她亦落泪。
小羽生挪过去,紧紧抱着长古的腰,一边哭一边擦眼泪。可越擦,眼泪却越多,****了他的脸庞,****了他的衣袖,更****了长古刚毅的心。
他伸出双手,一手揽着妻子,一手揽着儿子,声泪俱下。
一家三口,就这么抱团痛哭,一直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