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这年春天,阿美低调地改嫁了。
因不是头婚,阿美极力主张婚事从简,既没办婚宴,也没再行那些繁琐的礼节,就只是与男方领了结婚证后,便嫁过去了。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
阿美没有带走苏梅——老太太不同意。老太太觉得,苏梅已是家里唯一的骨血了,她不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孙女亦跟着阿美去杨家——这样的话,林华一脉就真是绝活了。老太太年纪大了,思想传统些,执意要将苏梅留在身边,一则是为保留自家的骨血,二则也算是给自己找个伴。阿美虽舍不得女儿,却也体谅老太太的心情,又想着自己带个女儿去新家也不便,便依了她。至于矿上赔下来的抚恤金,阿美当真是一分钱也没拿走——不然,这可怜的祖孙俩靠什么过日子呢?
阿美出门前,老太太反复叮嘱她,以后不要再回苏院了。一来,经常回苏院于她在新夫家的名声不利,邻里乡亲少不了要嚼舌根,说她水性杨花,嫁了新夫还惦旧夫。二来,老太太虽然答应了她改嫁一事,却始终觉得她是为了谋一己私利可以弃婆婆女儿不顾的人,心里总是过不不那个坎。所以,她叫阿美别再回来,只怕是要断了她与她的婆媳情分了。
阿美服侍老太太多年,对她的脾气秉性谙熟于心,自然听得出她话中的深意,眼泪又簌簌地掉下来了。她亦是有苦衷的呵!一个文弱的女人,若没了男人的眷顾,她可还要怎样过活呢?她想为自己辩驳,可话一到嘴边就被硬生生地给吞回去了——她有什么好辩驳的呢?在外人眼里,她可不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么?眼见丈夫死了撑不起家了,就丢下年迈的婆婆和可怜的女儿,立即攀高枝改嫁去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当初那婆子来说媒时,她可不是一听到对方那样好的条件就立即动心了?丈夫尸骨未寒,她就开始谋划起改嫁事宜来了,这不是水性杨花又是什么?无数个这样的问题在诘问着她,拷问着她的良心,令她胸口堵塞,说不出话来。她的泪在洗着她的面,也在洗着她最后一点自尊——还辩驳什么呢?随别人怎样说去,等她走出了这扇门,别人说什么她都不会在乎了,再不会了。她想。
她看着双眼湿润的婆婆,将一肚子的苦水又吞了回去,并不说话,只用帕子揩了揩眼角,由着那媒婆搀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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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老太太与苏梅祖孙俩相依为命,互为依靠。老太太上了年纪,身上常有病痛,行动不便,小苏梅便成了她的拐杖;小苏梅的日常起居便由老太太照料。老太太中年丧夫,老来又丧子,儿媳又已改嫁,受的打击不小,苏梅成了支撑她继续过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而苏梅,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的疼爱,因而对祖母的照顾与爱护格外珍惜。因此,祖孙俩的关系异常亲密,与寻常人家自有不同。
有时候,苏梅也会困惑,为什么自那次有个婆子将她阿妈带走后,阿妈再没回来过。小孩子总是对万物都好奇的。她跑去问祖母,祖母告诉她,阿妈是去远方做工赚钱去了。苏梅又问,阿妈为什么要去赚钱呢?祖母摸摸她的头,说,因为我们苏梅还小,以后还要上学,需要用钱。苏梅沉默了片刻,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不断扑闪。
“祖母,也就是说,苏梅以后也能去上学吗?像羽生哥哥一样坐在教室里听讲?”
“是啊。大山里的孩子,要想将来有出息,只能靠读书来实现。苏梅以后一定不要像你祖母、爸爸一样一辈子都窝在这小村里,要去外面看看大千世界。所以,无论如何,祖母都要供你上学。”
听得祖母这样说,苏梅欢欣雀跃起来,一双乌黑深沉的眸子透明净亮,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锃亮的光。“原来我也能上学!原来我也能上学!我要去告诉羽生哥哥,我很快就能和他一样去上学了!”
这个孩子,眼见别人都能上学,惟有自己不能,心里很是失落。可失落又有什么用呢?她家没钱,供不起她上学的费用。光这一条,就能粉碎她内心深处对上学的渴望。她进不了学校,只能从她的羽生哥哥那里学习什么叫做声母,什么叫做韵母,或从一数到十。她原以为,她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的。
可如今,老祖母告诉她,她有机会上学了,她自然高兴得紧..
老太太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拐杖,呆呆彳亍在门口。看着孙女远去的身影,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旋即,眼角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