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花果：“大叔，你看我爹会不会被养肥呢？”船工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和蔼文静的老者：“他呀，只有文气，没有官气，不像个当官的。就算是个当官的吧，照我们粗人看，还是不要被养肥的好。千金难买老来瘦嘛！”
吴承恩苦笑起来。一只水鸟从芦苇丛中飞出来，掠过水面。
吴承恩父女沿着干硬的泥路奔驰，很快进入浙江长兴县县郊的地界，马匹过处扬起团团黄尘，道路两旁树木赤身裸体，不见一块树皮，不见一片树叶。
田地龟裂，庄稼枯焦，从倒伏的农作物中不时飞起黑压压的蝗虫大阵，铺满天空，淹没骄阳，闹得空气更加灼热。远处田岗上新添了许多坟头，白幡低垂。马匹喘着粗气。人、马、猴都已经口干唇燥，前面正好抵达一个村庄。
花果兴奋地：“爹，村口有个池塘！”父女俩加了一鞭，只见那池塘像一口黑锅，污泥干裂不见滴水。
池塘边，倒是有一群光着脊梁的农民，头上圈着枯枝，举着香烛，敲着闷鼓，抬着龙王爷的泥草神像求雨。见此情景，吴承恩心急如焚，他恨不得一步跨进长兴县城，拯百姓于水火，化灾害为吉祥。他猛抽鞭，马匹火急火燎地进了村庄。
长兴县郊区凄凉的村落，鸡犬声稀，农户寥落，不时响起几声无力的马嘶。突然，从一个土院内传出了悲惨的哭声。吴承恩父女下马推开了柴扉院门，只见一家人正趴在两匹马尸上哭泣。
吴承恩问：“老人家，马怎么会死的？”老农说：“大灾荒年，还不是饿死的！唉！”
花果看看周围农户，好奇地问：“爹，这里的农户怎不见牛，全养马？莫不是专跑运输的？”老农说：“哪有这话。这马是朝廷的军马，是县里硬派给我们庄户人家代养的。养壮了牵上阵打仗，养死了就得赔！”
花果问：“这是哪门子歪歪理？”吴承恩解释道：“你不懂，朝廷是有这个规定，这叫‘马政’。凡良种马委托百姓代养，按月支取草料，养成了还有奖赏。”
农妇说：“走样了，走样了！我家这马牵来的时候，就瘦得三根筋拌个头，病恹恹的半条命！养了一年，何曾见官府拨一两料，给一文钱？人都断顿了，哪有马吃的？”
老农说：“马政官老爷发话了，一匹马赔十两纹银。全家六口搭上命，也不值二十两啊！”两个小儿偎在爷爷膝下，竟哭起来。
花果道：“真可怜！爹，不如把我们的坐骑送给他家渡难关，反正离城不远了。”吴承恩赞赏地拍拍花果的头。
长兴县县城渐来渐近，吴承恩热得摘下帽子，长衫也已脱下扎在腰间：“花果啊，自古道锦绣江南’，可如今，这锦绣二字连一点影子也难寻见嘛！”
花果说：“天灾固然有，可我说，根本上是贪官污吏害的！就像那马政官，肯定是个不清不廉的东西！”
吴承恩道：“是啊，幸好只见了一家死马户，有马代赔。要是全村的，全县的死马户都找你，你拿什么赔？”
花果说：“女儿哪有招数。爹，有你呀！”吴承恩不解：“有我？”
花果说：“长兴县里，除了县令就你大呀。要不然，要你这个县丞干什么用？”吴承恩：“说得好，快点走！”不一会，父女俩就来到长兴县城门，来往行人十分稀少。“站住！”守门士卒拦住准备进城的吴承恩与花果。花果问：“干什么？”士卒宣布：“往日进城，分文不取；今日进城，一两一个。”
吴承恩道：“今日？有什么特别之处？”士卒指着城墙根阴凉处的一顶大轿和一帮纳凉的衙役轿夫：“看到了吧，这是县太爷归大人专门迎候新上任的吴县丞的。所以，凡进城的，要纳县丞府弟装饰钱二百文，县丞轿马钱二百文，县丞侍卫辛苦钱二百文，县丞夫人脂粉钱二百文。”
花果说：“我听说，吴县丞可没有带夫人上任呀，要什么脂粉钱？”士卒说：“小姐！对，县丞夫人可以不要脂粉钱，小姐可是顶顶喜欢涂脂抹粉的。”
居然拿自己说事了，花果大声地：“吴县丞的小姐从不化装！”士卒：“愣头小子，你晓得个啥？交吧！”吴承恩脸色铁青：“这钱，那钱，是不是那姓吴的主意？”
“是老爷我的主意！”从城门洞里晃出了手摇大芭蕉扇、挺着肥大肚子的城门官：“你个北方侉子，能怎么着？”吴承恩：“你是谁？”士卒狐假虎威：“老穷鬼，你站稳了，这就是长兴城的城门官，人称贾门神！”花果一笑：“你不过把持了一道门，就胡作非为！”贾门神哈哈大笑，笑得浑身的肥肉颤动：“理？在本门神这儿，有权就有理，有钱就有理！你两个拿钱来，立马进城。”
吴承恩道：“身为守城官吏，理应按王法办事！”贾门神指着城墙上挂着的刻有“大明关津制”的木匾：“瞧瞧，堂堂的大明关津制，‘冲击去处，设卡收费，盘查行人’，是门神我分内的职权，想怎么使就怎么使！这就是王法！”
花果怒道：“你！”两手勒起了拳。贾门神眼一瞪：“不服？想蹲大牢？”
吴承恩止住花果，忍气吞声：“好，冲着那县丞姓吴，交！门神啊，你这城楼上的天，好像比别处高了三尺三呀！”贾门神得意洋洋：“那是自然。我老爷头顶青天嘛！”
吴承恩冷笑一声，携花果进了城。
吴承恩父女进了长兴城，走在石板路上，街面虽然宽阔，店铺尽管林立，但是十分萧条。四乡八村的农民行乞于饭庄茶楼；米店盐店百货店门口，挤满了抢购的市民。几个差役闯进一家布庄，一边呵斥着敬茶敬烟、低声赔笑的老板娘，勒索税费；一边强行将店门口的广告木牌和绸缎布匹扔进马拉公车。
一家米店门口，购粮的市民呐喊：“不准涨价，不准涨价！”米店老板正用毛笔改写米、面、豆、油的价格，握毛笔的手猛地被抓住。
老板回头，对着花果尴尬地一笑。
吴承恩道：“老板，粮乃万民之根本。何况大灾之年，一顿不吃可以熬，三天不吃就闹人命了！怎么能乘机见风涨价，大发旱灾财呢？
你生意人的良心到哪儿去了？”
老板端详着吴承恩说道：“老先生你不要问我，问吴县丞去！”
吴承恩大为诧异：“这事怎么又与吴承恩有关？”
老板说：“不是这个贪官新上任，县里怎么会多收什么迎接费、庆贺费、招待费，一个店面二十两！我这小本买卖，小划子经不住风浪。”指着价目牌：“这银钱不向它要，向谁要？”
吴承恩一跺脚：“怎会如此？老板，据我所知，你们的归有光知县是个清官，他就不管？”
老板说：“一人清顶屁用！他手下人可不清哎！再说，他一个昆山人才来半年，碰上当地蜘蛛网似的关系网，就成了一只孤雁，飞不起，腾不开！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又压低声调神秘地说：“长兴虽小，可当官的后椅背都硬着呢。有通府的，有通省的，还有通天的。这个吴县丞，听说就通向朝廷李相爷，来头粗哩！”
购粮的市民七嘴八舌：“唉，长兴又多了条血吸虫。一个赃官上任，惊扰四方不安！见怪不怪哟，千里做官只为财嘛。天灾可怕，人祸更可怕，可怎么活哟！”
这些议论，像支支钢针刺向吴承恩。
花果问：“老板，你见过吴县丞吗？”老板说：“我小小百姓一个，哪能见着县太爷？”
花果提醒他：“吴县丞还没有到任呀，你怕是冤枉好人了。”老板道：“县里为了给吴县丞接风，已经在太湖饭庄摆下了百人蟠桃宴，说不定，吴县丞此刻正啃大闸蟹呢！”
吴承恩心中主意已定，问：“太湖饭庄位于何处？”老板说：“四岔路口，钟鼓楼下。嗬，瞧你肩上立个猴儿，街头卖艺的，也想讨口酒喝？”
吴承恩说：“我呀，去找那吴县丞理论去！乡亲们，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大闹蟠桃宴？”众难民市民发一声喊，都跟在吴承恩父女身后，直奔太湖饭庄。
滚雪团似的，这支自发的特殊的队伍裹挟着贫穷、饥饿与痛苦，蕴藏着声讨、谴责与抗争，越滚越大，轰动全城。在这酷热的暑夏，只要有一点火星落到这支队伍中，就会有火山爆发。
长兴城市中心钟鼓楼下。一座十分豪华气派的“太湖饭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门口停车驻马，武装把守。士卒们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直奔饭庄而来，都警觉地荷枪执刀，把牢店门。
长兴卫林百户横身拦住了打头的吴承恩，上下打量他肩头上的猴儿：“老叫花子，你是几袋长老啊？带上你的丐帮子弟到别处讨饭菜、打牙祭去！”
花果插言：“我们不来讨饭菜，是来讨公道的！”林百户大拇指翘翘的，指着饭庄：“今天这里厢的蟠桃宴是给吴县丞接风洗尘的，可不比寻常饭局。要胡闹，好果子没得吃，官司有的吃！”
吴承恩上前说：“我正要见吴县丞。”林百户不屑地：“你？丐帮帮主？也想见吴县丞？”吴承恩说：“我是他的同乡老亲。”林百户审视地：“同乡，还老亲？”吴承恩说：“不信？我问你，吴县丞是哪里人？”林百户说：“江苏淮安人。”吴承恩说：“着啊，你听我的乡音像不像？”
林百户仔细品味：“像倒是像。不过，你这穷耍猴儿的老头……”
吴承恩哈哈一笑：“打住！想我大明王朝开国太祖皇帝还是个放牛娃出身哩。皇家都有穷亲，何况一个县丞！”说着，昂然直往里闯。
林百户伸手要拦，早被花果单掌隔开。大门洞开，好几百个难民都随着吴承恩父女潮水般涌进了大宴会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