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已齐齐摆满二三十桌酒席,每桌正中都有长兴名果蟠桃一盆。
当地的达官贵人、豪绅巨富已济济一堂,虚席以待,单等知县归有光和新上任的县丞吴承恩。
官绅们见难民们陡然闯进宴会厅,以为是起事造反,都慌了手脚,正在吹拉弹唱的乐队也停止了演奏。难民们聚在厅堂门口,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灯红酒绿,沉默得像一块冰铁。
双方对峙。
众目睽睽之下,吴承恩大步走向主席位置,在正中稳稳坐下。花果身背猴儿,紧随其后,护卫父亲。
贾门神一眼认出了吴承恩,跑上前来:“好哇!猴头老叫花,你不要命了!刚才闯城,现在又大闹蟠桃宴!这位置是你能坐的吗?”
吴承恩大摇大摆:“这位置,我不坐,谁又能坐?”林百户“呸”了一声:“大言不惭,这位置是给吴县丞大老爷留的!”
吴承恩冷冷地苦笑:“吴县丞!吴县丞!这个吴县丞假如看到长兴大旱数月,庄稼颗粒无收,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遍地饿殍,九死一生,还能接受你们的宴请,坐在这个位置上吗?县官们,你们都是朝廷派到长兴理政做事的。老百姓怎么称呼你们?父母官!可是,你们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对待百姓了吗?你们也是百姓生来百姓养,你们的心也是肉长的。可是,当你们看到百姓连树皮、草根、青苔、芦叶都吃不到嘴里的时候,你们能咽得下这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吗?假如,这个吴县丞看到了这一切,他还能心安理得地吃下这个桃,喝下这杯酒,他就是贪官!赃官!坏官!就该杀!”
“当啷”一声,吴承恩将面前的酒杯摔得粉碎!静了片刻,众难民一齐喊起好来。触到痛心处,不少难民激动而痛苦地流下了泪水。在座的不少官员、士绅也惭愧地低头思考。“大胆!”林百户抽出了公刀:“老贼囚,当面辱骂朝廷命官,聚众闹事,妖言惑众,分明有谋反之嫌。小的们,给我拿下!”
众兵士衙役欲上前捉拿吴承恩。吴承恩神色自若,稳如泰山。花果摆开防卫架势,从腰间抽出峨嵋刺,舞得滴溜溜转:“谁来送死?”一些年轻力壮的难民自发地跑到吴承恩身旁,里三层外三层把他保护起来。
贾门神拍着大肚皮:“反了,反了,给我上!格杀勿论!”众衙役抽出兵刃,将众难民与吴承恩包围起来!
一触即发之际,门口传来通报声:“知县归大人到!”文质彬彬的归有光兴冲冲跑进宴会厅。吴承恩也“霍”地站起身。二人相互端详,审视良久,激动不已,终于抱在一起。
“承恩兄!”
“有光兄!二十年,二十年不见了啊!都老了!”
“承恩兄,天天盼,日日盼,终于把你给盼来了!我派轿子出城接你,接了个空。后来听下人报了你在城门、在米店的行踪,我一猜就是你!”他看衙役还亮着兵刃,吼道:“尔等瞎了狗眼!这就是吴县丞吴大人!”全场大吃一惊。
衙役们连忙收起兵器,垂手落肩,退到厅外。难民们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位太不像官的老先生,居然就是县丞。
贾门神、林百户跪倒尘埃:“吴县丞,下官有眼无珠,还望大人降罪。”吴承恩问:“罪?你们有什么罪?”
贾门神沮丧地:“以下犯上,冲撞长官,为不恭之罪!”
吴承恩面无表情道:“不知者不罪。”二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林百户一躬到底:“谢大人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吴承恩道:“且慢。不过,你们另有一罪,退立一旁反思反思!”二人退下,苦思冥想起来。
吴承恩再也不理会他们,他扶归有光正中坐下,行礼道:“县令大人,打算安排下官什么职责?”
归有光道:“请县丞主管全县官吏监察、税费收缴、河道工务、商贾农事,务请不要推辞。”吴承恩道:“谢县令信赖,下官从此刻起,就算上任了。”众官吏贺道:“恭贺吴县丞上任!请吴大人训示!”
吴承恩胸有成竹道:“长兴乃荒僻小县,长期没有知县,胥吏与豪强狼狈为奸,搞得民穷财尽。归县令与我,虽是两个老夫子,却都有大刀阔斧治理这副烂摊子的决心,从四方面着手:一是引水抗旱,二是断狱理冤,三是平徭省赋,四是捕捉盗贼。”
在场不少人啧嘴点头,有的甚至鼓起了掌,大概是看到了希望。
“而当务之急是抗旱大事。”吴承恩转而宣道:“河道官安在?”长得黑油油的河道官出列:“下官在。”
吴承恩问:“往年可曾发生过大旱?”河道官回答:“已连续三年。”
吴承恩又问:“难道就没有办法治理?”河道官答:“有。只要将太湖水引进长兴,灌溉农田,可以根治旱灾!”
吴承恩再问:“你负此任已有几年?”河道官答:“三年。”
吴承恩继续问:“为何不治?”河道官说:“开河挖渠,工程浩大,草草估算也需耗资数万,县里银库空虚,实在开不了工,卑职也是干着急!”
一个文官插道:“禀县丞大人,这怪不得河道官。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银子,也是枉然。”
吴承恩冷笑:“没有银子抗旱救灾,倒有银子为县丞接风洗尘,大吃大喝!”全场缄默。
吴承恩又宣道:“马政官何在?”马政官长得白白胖胖:“下官在。”
吴承恩戏弄地:“阁下倒是富态得很呢!”马政官赶快收敛肚皮,十分尴尬地垂首而立。
吴承恩道:“看来,你占着这个肥缺,非止一年了吧。”马政官说:“禀大人,才做了六年。”
吴承恩冷笑:“哼,好一个‘才做了六年’!全县有多少养马户?”马政官答得倒是流利:“四万七千八百户。”
吴承恩问:“按惯例,你从北方购进良马,朝廷每匹拨银多少?”马政官答道:“十两。”
吴承恩又问:“分到养马户代养,朝廷每月又支拨马料款多少?”马政官答:“一两八钱。”
吴承恩道:“俗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算是靠马吃马的高手了!”马政官肥胖的下巴汗水淋漓:“卑职不敢。”
吴承恩正色地:“你不敢,还有谁敢?六年来,你以低价购马,以次充好,以劣冒良,卖马户还给你回扣;饲养过程中你又扣留料款,乱罚马户!你算算,你贪污了多少公款?”
这笔账把马政官算成了一堆泥。
吴承恩又转向贾门神、林百户:“你们的罪,该想起来了吧。”贾、林二人忙不迭施礼:“请县丞大人明示。”
吴承恩义正辞严道:“平时你们就作威作福,横行县里,欺压百姓,民愤极大!大灾之年,居然不顾民生、不解民难,反而假借本官上任,私增乱派,中饱私囊!左右,先摘掉这三个贪官污吏的乌纱帽,打入大牢候审!”居然动真格的了!
百姓们欢呼雀跃;官吏士绅们,有的心惊肉跳,有的扬眉吐气。
归有光精神为之一振,三个被撤职的贪官捣蒜似的磕头,向归有光求饶。
归有光:“县丞明断,皆我早欲所为而不能为者!今日得遂平生,人心大快!作为县令,我现在明确表态:吾爱吴狂生,刚正天下闻!”
三人只得转向吴承恩:“吴县丞,好歹高抬贵手!”
吴承恩说:“是要命,还是要钱?到牢房里掂量去。要命,就把私吞的昧心钱一个不剩地吐出来!”
难民们拍手称快:“对,把老百姓的血汗钱吐出来!”
吴承恩又道:“诸位同僚都查查自己的屁股干净不干净?不干净的,自己擦!不该伸手的钱,主动上交了,概不追究!”
众官诺诺。
到了这一步,万事具备,吴承恩可以点将了:“河道官!”河道官应声而出:“在!”
吴承恩交代:“这些钱,一旦齐了,全交给你。”大出河道官的所料。
吴承恩强调:“县里再向上求援一些。首先用于赈济难民,劝其返乡,度荒抗灾,重建家园;其余的都用来挖河开渠,根治旱灾。河道官,这一下巧媳妇有米下锅了吧。”河道官激动地泣不成声:“吴大人,有你这句话,就是累死在导引太湖的工地上,也心甘情愿!”
难民们意外地获得如此满意的结果,犹如绝处逢生,齐称道:“苍天有眼,长兴出青天大老爷了!”正欲拜别,吴承恩站起身招呼道:“乡亲们,等一等,这么好的菜,既做出来,不吃,就太作孽了。”归有光点头笑道:“县丞大人说得对,既来之则安之吧!”
花果说:“县太爷做东,好歹先吃喝个饱!”
众官吏士绅见状,都知趣地主动让出席位,侍立一旁。众难民豪爽地:“吃!不吃白不吃!”他们手抓嘴撕,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吴承恩与归有光相互抚掌捋须而笑。花果肩上的猴儿呼地跳上主桌,抓起一个蟠桃,顽皮地啃将起来……
长兴县的挖河引水工程就这么拉开了序幕了。
工地旁的一棵大树下,河道官赤着脚,对着一张摊在地上的图纸,给身着短衫的吴承恩讲解挖河工程。已着女儿装的花果用一把芭蕉扇,为父亲扇凉。
“河道官!”工地上有人呼喊。河道官向吴承恩打个招呼,循声刚走,大路上,几匹马裹着烟尘直奔大树而来,为首的正是知县归有光。归有光下马,从马鞍上卸了两个葫芦,进了树荫:“承恩兄,你看你,哪像个县丞,简直就是个老河工!赏你!”把葫芦递上。
吴承恩拔出葫芦盖,用力嗅嗅,两眼闭起,半晌说道:“好酒!”两个酒葫芦碰在一起。
吴承恩醉醺醺地:“不纵诗狂并酒兴,不是神仙。好酒,好酒!”
归有光也乘兴接着吟道:“有道是‘独倚栏杆倾一斗,知君应复识狂夫’!”
吴承恩感动地说:“有光兄!小弟酒醉之后的浪漫之词,你还记得?”归有光道:“怎不记得?‘平生不肯受人怜,喜笑悲歌气傲然’,每读此句,总令我更加感佩仁兄一生独立的人格!”
吴承恩由衷道:“有光兄谬奖了!你那《震川文集》才是大家手笔,平淡自然,情真意切。像《项脊轩志》《先妣事略》这些名篇,小弟我都能倒背如流哩!”
归有光神情严肃起来:“取笑了。小弟的文章太文人气了,一缕柔情,能治国吗?我来长兴半年,势单力孤,优柔寡断,碌碌无为。而仁兄,一股豪情,一来便大闹蟠桃会,用‘金箍棒’在长兴杀出了一条路,打开了局面!不过……”
吴承恩问:“怎么?”归有光说:“被你罢的几个官吏会甘心吗?最近,已经频繁跑府里,跑省里,通关系,找路数。有内线说,省里就要派人来整我们啦!”
吴承恩把酒葫芦一拍:“让他们来吧!我顶着!”归有光道:“承恩兄,整顿吏治,为民办事,招来天大的祸事,也有我与你一起顶。看来!我的请援是对了。”吴承恩惑然问:“请援?”
归有光说:“是啊!我不知道写了多少封信,给吏部尚书李春芳大人,请他劝说你来长兴给小弟助阵!”吴承恩逗趣道:“好哇,归老夫子!小弟我一生布衣,到六十岁上才当了这么个八品县丞,你还不让我美美地过过官瘾,反倒让我当这个老河工!花果啊,我们上你归伯伯的当啦,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做一辈子穷颠仙,喝喝老酒,写写文章,何等快活!”
花果摇晃归有光的肩膀,撒娇地:“都怨你,归伯伯,拖我爹爹下水!”归有光大笑:“姑娘,莫怪我,莫怪我。我读两句诗给你听。”花果问:“哪两句?什么人写的?”归有光道:“还有谁,你爹写的呀!‘虽贫杜甫还诗伯,纵老廉颇是将才’。你听听,你爹是那种甘心纵情诗酒的人吗?”
吴承恩也笑念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归有光:能“能!不过,现时呀,文章不让你写,可老酒嘛,还是够你喝的!”
“干!”两只酒葫芦又碰在一起。
“县令,县丞!”河道官气喘吁吁跑来:“不好了,有人阻碍挖河!”
河道前方正是一片浓荫覆盖的祖茔地。归有光、吴承恩、花果跑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富妇扒在一座坟头上,正在无赖地又号又闹:“你们要挖,就先把老娘挖走!列祖列宗哎,让他们不得好死哎……”
河工们束手无策,只能愤怒地停下手中的活计。
吴承恩上前调解:“老夫人,老大姐,老嫂子!有话好好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