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想用什么方法推崇男子,也不过是名义的高调。男子纵然翻十万八千个跟头,也翻不出这“女神”的手掌。你纵然能翻出去,你的“心”还是要留在她的掌握之中,这就是天造地设一物降一物的定例。正如,你无论如何提倡“重鼠轻猫”,结果,鼠还是猫的口中之食。现今,欧美虽名为提高女权,也不过是将女子推入凶险淫狠的社会,使她度那不合天性的生活,名义上虽然是提高,实际上反给她们添了无穷的苦恼,将男子爱护女子的天性,渐渐地要变成排挤与一时利用的行为。
我恨我对去伪的功夫,还未能做到万一。可幸我对不受骗的决心,已然练到了十足。我以为,世上只要不受骗的人数多起来,人类才能有真的解放与真的幸福。
我所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为人类谋幸福”。我只要一听到耳里,一看到眼中,就仿佛要气炸了肺管。这句话,并非不好,只是唱这种高调的人,据我详查,足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全是些“口吐人言,而行为反不如禽兽”的人。现今,人类所以又受了新的专制,添了新的痛苦,全是因为上了这种“嘴甜心苦”的怪物的大当,英国格言说“白的手套,可以遮掩污秽的手指”。人类若肯爱护天然的自由,若愿保住真正的幸福,第一不可仅在白的手套上注意,要知这二十世纪,正是“骗子世纪”,中外的骗子们,正在钩心斗角,施展骗人的法术呢。
有人问我:“自从前清末年,我中国几乎是每个有名的人就会说‘救国救民’的话。为什么国愈救而愈危亡,民愈救而愈无生路?”我说:“国,是人立的。民,是人的别名。国与民,也必须用人救,才能转危为安,才能死而复生。那么若真想救国民,自己必得先是一个人。这初步功夫,若办不到,自己先不是‘人’,如何配谈救国救民的事。只会说‘人’话,若可做到这种的大事,鹦鹉与猩猩,早就可以造成强盛的邦国了。”
社会间,所以多有纷扰,国际间,所以不能和平,全是因为有些人,自作聪明,不守本分。所以不守本分,所以自作聪明,全是因为利欲熏心,错将别人与别国当做愚昧可欺,以为别人或别国,绝不能看出自己的诈伪,岂知国人与别国,早已看透了你的肺肝。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施之于社会,则失自己的人格。施之于国际,则失自己的国誉。人失了人格,虽生而如死。国失了国誉,虽强而无威。
前年五月三十日下午两点,我在米市大街,遇着一个披发赤足的道人,唱着悲惨的调儿,向北疾走。他的年岁不过四十,满口河南土音。我只听着两句“中华到了头,家家要发愁”。我当时并未追着听个究竟,因为我向来不迷信这种歌谣。可是到了今日,我见我国的情形,又听西南的谣言,真使我心惊胆跳。在太平的日子,内战还能促短国命,何况在这危急的时候,还有什么政见的不同。固然“安内才可以御外”,试问还有多少的时光,可容我中国再起革命?
要知以往二十余年中,军阀们“爱国爱民”的成绩,不过使国中多添了无数的坟墓。时至今日,假若还是对内就摩拳擦掌,对外则大气不出,未免是太无羞耻。我敢“包办民意”而言,我们百姓们不管你们内争的理由,是“是”,是“非”,我们只求你们不可再在国内大造坟墓。
纪律为军队的灵魂,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拿破仑说:“军人以勇耐守法为本,胆力尚在其次。”日本伊藤芳松说:“军队之得以指挥运用者,唯赖纪律。军纪者,所以矫正群众心理之弱点,而务达其建设之目的者。”某某要人,虽可包办该省的政事,然而既不肯交卸兵权,根本还是军人。既为一省的军人首领,若先违抗政府,破坏军纪,叫部下如何服从?自己若先暴露弱点,如何能为一省军人的模范?军人无论有什么理由,若对政府不知尊重,无论在什么邦国,全是犯了叛逆的罪名。
现今我国的军人,是中华民国的卫士,不是一人一系的户下家奴。军人的衣食,是出自全国人民的血汗,并不是出于一人一系的私财。服从全国全民的公意,是军人的光荣。听从一人一系的指使,是军人的羞耻。时至今日若还是“为军长而战,为司令而争”,就是轻视自己的人格,就是侮辱军人的名目。若不知前思后想,不知世界大势,不顾国家现状,只听一二要人的一面之词,既认为天经地义,实在不配为二十世纪的军人。
俗语说:“一子走错满盘皆输。”所以自古作战,全是行动一致,勇者不能独进,怯者不能独退。周处说:“军无后继必败,不徒身亡,为国取耻。”岳飞说:“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何承矩说:“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古时的战争,尚不可以鲁莽从事,何况今日?
自我民国成立以来,每次的内争,双方必全有理由。甲方说乙方是罪魁祸首,非打倒乙方,中国绝不能好。乙方说甲方是祸首罪魁,非消灭甲方,中国绝不能强。战了二十多年,争了二百多月。所谓罪魁祸首,已被打倒了许多,消灭了若干。可是我中国不但未能日盛日强,反倒大衰大弱。这个缘故,就是因为他们由甲到乙,以至于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各方,全是一丘之貉。
一群娼妇婊子,自夸贞节,自报贤良,互相指骂,彼此撕扯,固然令人难分谁是谁非。其实,她们的行为,正是八两等于半斤。她们若混不起来,在私下暗吃还不敢明目张胆。一旦淫运亨通,搭班树帜,更必无所顾忌。所以娼妇甲打倒了婊子乙,或婊子乙打倒了娼妇甲,无论胜利归谁,也不过是仅能吸取金钱,布散毒菌,只能与社会有害,绝不能与人群有益。我以为我国军阀的争斗,也是如此。
新闻记者,是依赖民众为生的,不是依赖政府或任何党派团体的津贴支持而存的,民众就是主人。新闻记者,能本着民众的心理发言,才配称人民的喉舌,才能得民众的信仰,新闻事业才可以永远发达。要知政府以及党派团体是时常更变的,人民是长久如一的,报纸若有党派的色彩或政治的背景,绝对站立不住。
别的职业可以存偏私的念头,唯独新闻,日日与民众会晤,万不可违反了大公的原则。新闻记者,既不是深居简出的大员,当然对人民的真正情形并不隔阂,既如此就应说人民所要说的话。
我国人民,在这二十余年之中,饱尝内争的滋味,所怕的就是这件事。现今新闻记者的任务,就是对一班军阀政匪,加以猛烈的攻击,使他们不敢为所欲为。
从来野心好乱,篡窃割据之辈,所以敢流毒造祸,倒行逆施,全是因为有人对他们摇旗呐喊,捧场帮忙。王莽若非因为有几十万人的歌颂,他绝不敢进行他的奸谋。魏忠贤若非因为有人对他竭力恭维,他绝不敢诛杀忠良正士。现今报纸有左右舆论的效能,若以公正为志,足可利国。若以偏私存心,足可丧邦。在这国乱民危的时候,若为个人的关系,或左倾右靠,偏为小私用心,不为大公打算,未免愧对人民喉舌四字。
俗语说:“有向东的,有向西的。”私人的事业或可以如此,唯独新闻事业,虽是私人谋生一途,然而所办的是公共事务,无所谓向东向西,只是一个向公。不能因私仇私怨而骂人,也不可因私恩私惠而捧人。
有人说:“今的报,就是现今的史。”我以为,现今的报不仅是现今的史,更是将来编史的人的资料。古时编史的人,若记载得不确实,今日我们读史,就要受了欺骗。现今作报的人,若编辑得不确实,不但现今的人受了欺骗,更要骗到将来的人。所以,作史贵乎据事直书。唯据事直书的史,方算信史。唯信史,才有阅读的价值。那么报既与史的性质相同,也当以据事直书为贵。编史,须要信今传后,办报也不可违反了这个原则。
作史,是为传信于后。办报,于传信于今之外,更要传信于后。报社的记者,既负双重的责任,对于记载与言论,更当本乎事实,发乎天良,以免蒙了今人,骗了后人。
史,这个字,依篆书写,是史。是用“中”与“又”合起来的,中是正的意义,又作持讲解,表明作史的人,记事发言,须本乎中正。欧美历史的皮面上,时常书着一个手持天秤(Scale)的人。天秤是以中正公平为本。作史的人,对于所记载的,也必须本着天秤的样子来下笔。天秤若有偏左偏右的毛病,就成了无用的废物。作史的人,若有“左”倾右倾的恶习,就失了史的标准。我以为办报的人,在可能范围内,也应当将一个天秤的影子,放在心里。固然在纷乱的时代,有权有力者,是不依着天秤的。但是天秤这种东西,只要有世界,就不能铲除它的存在。所以,报社的记者,记事发言若以天秤为法则,纵然受屈于一时,终必伸张于永久。
北齐的魏收,所作的《魏书》,在当时就大遭恶评。人称他所著的魏书,为“秽史 ”,因为他作史专以他的爱憎为主,他对他所喜爱的人,就捧得上天,对他所憎恨的人,就骂得入地。这实在是失了史家的身份。古人说“作史要三长 ”,三长就是识、才、学。识,必须高超。才,必须深远。学,必须广博。最要的更须先正自己的心。报纸,既与史的性质类似,办报的人,记事发言,也当本着中正而行,不可以爱憎的私情,颠倒是非。不可受任何人的利用,混淆黑白,以免走入魏收的覆辙。
正史,固然不可不读。野史,更是不可不看。正史是官方所修或奉诏所纂的,野史是私人所暗记的。正史,因为改朝换代,历经修订的缘故,其中难免有造谣或隐讳的缺点。野史,因为作者不为权势所支配,所以内容多是诚实可靠的记录。当初,秦桧所以禁野史,所以保荐他妻兄王唤的儿子孙子,为国史修撰,就是恐怕野史或外人所撰的史,不能掩盖他那卖国的事实。我以为《机关报》就如同正史,往往因私害公,可信之处太少。私人所办的报,若无背景,就仿佛野史,往往据事直书,极少隐讳或造谣之处。
周德恭说:“史者,公天下后世之是非者也。岂以一人之私,而能灭公众人之公论哉?”吕祖谦说:“史官,万世是非之权衡。公是公非,举天下莫之能移焉。”报,既与史的性质相同,也必须做到“公天下后世之是非”的标准,时时以众人之公论为依归。报社记者的任务,既与史官类似,也必须与万世是非之权衡。所是所非,不可掺入一毫党派或国人的私意。所是所非,只要不违背自己的天良就成了公是公非。因为天下虽有十七亿人之多,种族虽然差异,而天良并无不同。
天良就是公理。本着公理所发的议论,就是公论。公论中所认为是的,就是公是。所认为非的,就是公非。人类的恒情,固然捧胜不捧败,轻弱而尊强,但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蒙昧,如同时镜之上,盖了一层灰尘,只要稍加拂拭,立刻就光明如故。就以意阿之战而言,世人多与惨败的阿国大表同情。而对于胜利的意国,反不肯稍加夸赞,这就是由天良中所表示的公是公非。公是公非,既合乎天下的天良,所以具有广大无穷的威力。
外国称新闻记者,为Nucrowned king(无冕之王)。王有生杀予夺之权,新闻记者的一字褒贬,也可关系一人的荣辱生死。王者发号施令,稍有偏私,既可祸及全国,新闻记者发言主事,稍存私见,也可祸及人群。李世民说:“王者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我以为,新闻记者无私,才能得人民之助,可惜在乱国里,无冕之王的笔,实在是斗不过有冕之王的权。
“言论自由”四字,是最好听的一句话。其实,更是最不易实现的一句骗人之语,并且成了我国的要人预备谋权夺位的招牌。前者,某要人向政府提出的四个要求,第三条就是主张实行言论自由。可是,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地,新闻记者的言论,反大受了钳制。我敢决断,只要世界有人类,“言论自由”就没有实现的日子。究竟如何才是言论自由,我以为,只要发言的人,本着天良说话,当权的人,本着天良不加严禁,就是言论自由。只可惜,本着天良发言的平民还多,本着天良容纳的要人太少。
我的老友某甲对我说:“现今的人,认假不认真,重言论,不重事实。若说良心话办合理事,反要得到傻瓜或废物的恶评,若说虚伪话办屈心事,且能得到志士或干员的美誉。生在这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代,简直是不容人学好,只催人学坏。”我回答道:“你还是胸无主见,只看见一时的现象,未想到将来的归结。譬如,你是一个女子,现今最摩登的女子,多以正式结婚为野蛮的遗俗,以胡滥姘居是进化的标准。那么,你就不为将来打算,而赶紧随便与人宣布同居吗?”
现今虽然是以真为假,以假为真,以虚为实,以实为虚,但是,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实的总是实的,虚的总是虚的。真实与虚假相较,正如香与臭之比。世界上的人,既不能永远喜爱臭的,那么,香的到底还是受人欢迎。一个人,若能牢守真的实的,不被一时的好恶所牵动,至终也不能被人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