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须临时处方,不可预先拟下若干方案。治国也是如此,不必预先订下几年的计划。与其以后乱加改动,使人民增加许多的纷扰,遭受许多的损失,不如到一个时候,办一个时候的当务之急。
包办民意最易,附和民意最难。因为,前者为利己,后者是为利民。利己的事,虽禽兽也能办得到。利民的事,非圣贤不能做得成。
一种政治若失了人民的信仰,就如同行尸走肉,只能令人躲避,不能令人亲近。
有好民,无好官,有好兵,无好将,如同有好的身体,没有好的脸面,也能使全身体受了挂累。
目下欧美各国的现状,正如目下平津的商店。欧美的各国,已经失去了治国的正道而讲究竞争。平津的商店,已然失去了营商的旧规而注意比赛。欧美各对外的设备,使人民的脂膏日枯。平津商店忙于外表的装设,使自家的血本日亏。欧美各国如此竞争下去,不待敌国动手,自己必先要民乱国亡。平津商店这样比赛不停,不等同业排挤,自己必先要关张倒闭。
邦国若真知“竞争”之道,须先在人民上注意。商店若真知“比赛”之术,须先在货品上用心。人民富庶,国势自张。货品清良,利源自广。军备的扩充,不能防止真正敌国的野心。外表的装备,不能吸引真正买主的光顾。我见平津两处新近倒闭的商店,多是将将把门面修饰好了的。我预测,不久就要灭亡的邦国,也必是将将把军备筹设足了的。
以武力谋国的富强,正如以赌博谋家的兴旺。俗语说久赌必输。所以好赌的人,到底必倾家荡产。赌得愈凶,败得愈猛,刘向说“好战必亡”,所以好战的国,到终必民乱国亡。战得愈狠,亡得愈快。好赌的人,若能有好的结局,我就信好战的国,能有好的归宿。
好赌的人,若是到了自以为手术精巧,来者不拒的时候,就是到了他的末日。好战的国,若是到了自以为军备充足,天下无敌的日子,就是到了他的尽头。好赌的人与好战的国,若一现出骄气,绝不是好的预兆。我在民国十八年,著了一本《治兵箴言》(分十五章)。第二章就以“戒慎”二字为题,对于骄字,痛下针砭。不但赌与战,不可骄满逞强,人生一世,谁不是因戒慎恐惧而成功,谁不是因骄满逞强而失败?
赌博与战争,全是赔本的举动。好赌者,虽有时侥幸可以赢些钱财,然而所耗的精神,绝是钱财所买不回来的。好战者,虽有时侥幸得些土地,然而所耗的元气,绝是土地所挽不回来的。可见赌博不仅是输者吃亏,战争不只是败者受害。何况是输者还要捞本,败者还要复仇,因果相乘,循环不绝,任何一方,也没有便宜可占。
我每逢一进中央公园,必对那座“公理战胜”牌坊,冷笑一次,因为它实在是一座“武力战胜”的牌坊。假若它真是“公理”的成绩品,世界第二大战决不致又在酝酿之中。只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好战的国,全都力竭精疲,民亡财尽,再不信武力万能而深信仁义万能的日子,公理才能露出本来的面目。
几年前我在日本人大岛隆吉所编的一册《英文译》里,读过一段关于战争的话,大概是说:“延长的战争,是痛苦,是流血,是经济的消耗。其比例是继续增加的。十八个月的战争所生的损害,与六个月的战争所受的损害相较,不仅是三倍而且是十倍。”现今各强国之间危机,已到箭在弦上,引满待发的当儿了。我们替全球的人类设想,只盼这世界第二大战,早早爆发,速速完结。否则,如同疗疮,若不快快破头出脓,必将愈套愈大,愈不易医治。
古语说:“善保国者,戒用兵。善居家者,戒争讼。”我们远考历史,好战的国,有几个不遭惨败的?近查社会,好讼的人,有几个不归破产的?因战争而得利的,只是军火商人。因诉讼而生财的,仅有律师讼棍。英谚说:“律师的房屋,全是建筑在愚人的头上。”我以为,军火商的宝库,全是创设在愚国的领域。然而,鼓动战争的军火商与挑词架的大律师,又有谁能得到好的结果?反正,无论如何高谈文明进化,也不能除灭了循环果报之理。
目下,我国对于为人民谋幸福的机关愈多,我国人民愈无幸福可享。现今当前的要务,是当权的要人,先扪心自问,寻找自己已经失去的天良。只要自己的天良能够归还原处,人民的一切,全都有了办法。否则,多一个为人民谋幸福的机关,人民多一层剥削的痛苦。
我国人民现在所怕的不是水旱,也不是害虫,所怕的只是贪官污吏。水旱与害虫,并不年年发生,贪官与污吏,时时能吸人民的膏血。设些机关用科学方法,固然能调解水旱,捕灭害虫。但是若不能用你们那科学方法,诛除贪污,纵然连人民拉屎撒尿,全设一个机关,也是仅能替人民增害,而不能与人民有益。
朱元璋说:“治民犹治水也。治水者,顺其性。治民者,顺其情。”在上者的设施,岂可不与民情相连。
凡不宜于中国之现状,不合于中国人民之设施,不妨从缓举办。否则,就是多事。多事就是扰民。现今救国救民之道,不在机关的增添,而在官吏天良之发现。
将中国治成“现代的国家”这一句话,是极易说出,可是极不易做到。因为不但我国十分之八的人民,还不够现代国民的资格。并且我国官吏中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还不够现代官吏的程度。要知,徒有洋式的建设,只会洋式的享乐,并不能算现代的国家。
有人说:“民意二字,最无凭证,最无把握。顺合民意而为,究竟由何处下手?”我说:“人人全有一个天良。天良就是民意。一国的官吏,虽然高居人民之上,但是他们还未曾出了人类的范围。只要是人,就有天良。本着天良办国家的事,就能合乎民意。并且,我国的官吏,多是由寒贱出身,他们在寒贱的时候,希望官吏如何尽职,如何为民想。他们高贵起来之后,对于所作所为,若还能照他们当日所想望的施行,就不致与民意做成两截。”
官吏是由人民转变而成的。人民是本,官吏是末。人民是源,官吏是流。有世世代代为民的民,无世世代代为官的官。为官是一时的,为民是永久的。民有为官的日子,官也有为民的时候。官的祖先未必不是民,民的子孙也未必不为官。官与民既是一体,一旦做了官,若不念人民的痛苦,岂不是舍源忘本。水与源断绝,必日趋干涸。木与本隔离,必日渐萎枯。官不与民一致,岂不是自入绝境。
扬雄说:“政之本,身也。身立,则政立矣。”郑康成说:“政,正也。政,所以正不正也。”《盐铁论》上说:“善为人者,能自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使我气破肚皮的,就是我国的为政者,多不能立身,不能自正,不能自治,而偏在法上考究,而偏在民上注意。譬如,自己已经生了满身的杨梅大疮,仍不停止宿娼行为,而偏在药方子上讲求医治之法,岂不是南辕北辙。自己已经“杨梅升天”,臭气扑人,而偏在路人身上找毛病,岂不是舍近求远。
凡事,急则治标,缓则治本,不急不缓,才可标本兼治,目下我国,命在呼吸之间,还谈不到治本,也顾不及标本兼治。当前的问题,只有从治标下手。凡不是关切国民生死的当务之急,一钱不可枉费。譬如一家,已经无米为炊,无衣遮体,苟有一点钱,须当治饿御寒,万不可先买脂粉,先置陈设。可惜,专以我国近几年的建设而言,多是等于乞婆买脂粉,花子置陈设。涂上脂粉,不但治不了肚子的真饿,反令人多起疑心。摆上陈设,不但掩不住自己的真穷,且招人多加讥笑。
朱熹说:“足国之道,在务本而节用。”又说:“国家财用,皆出于民。如有不节而用度有阙,横征暴敛,必有及于民者。虽有爱民之心,而民不被其泽矣。是以将爱民者,必先节用。此不易之理也。”李邦献说:“用不节,财何以丰?民不苏,国何以安?”现今我国当前的急务,不是要聚合一些专家,研究如何增加国家的收入,而是在一些要人,用心计算,如何缩减国家的支出。假若不能在节字上考核,纵然将全球最新的经济学家,统统地请了来,也是不能救国救民。
张居正说:“治国之道,节用在先。耗财之源,工作为大……于不容己者而己之,谓之陋。于其可己而不己,谓之奢。二者皆非也。”他这话,正是用与节的分别。我国现今的要人,若能知道如何是陋,如何是奢,何者当缓,何者当急,我国就能免去国困民穷的危险。譬如,国防的设备,堤岸的修整,沟渠的疏掘,工厂的建立,只要切合现今的实用,就是“不容己者”。若不肯用款,就归于陋。譬如修饰死人的坟墓,国葬所谓的伟人,建设华丽的衙署,筹设高谈学理的机关,增设摩登的娱乐场所,纵然合乎时代化,正是“可己而不己”。若不惜用款,就流于奢。
有人问我:“现今某省用三十万元培修黄帝陵。你有什么感想?”我说:“我中国人谁不是黄帝的子孙。黄帝既是中国人的共祖。为这大家的祖先修陵,凡是个中国人,当然表示同意。为一位‘国父’的陵,还可用四百七十九万七千一百十六元五角(据民国二十二年,傅焕光所编‘总理陵园小志’载入)。若培修一位‘国祖’的陵,仅用区区三十万元,实在为数不多。并且为一位革命伟人谭某之陵,还费了二十余万。为一位我国自有史以来第一大伟大黄帝的陵,才多用十来万元,尤其是不觉其多。”
又问:“黄帝死去已经四千多年,连骨头渣滓也没有了。给他培修坟陵,与国计民生有什么益处?”我说:“我国的国土日缩,我国的国民日困,只是因为我们这伙子遗孙,实在不知给祖先争气,不能继武先人,并且也是因为大家将这位露脸的祖宗忘在脑后了。假若将他老人家的陵培修起来,一些有钱到西北去逛的人,看见这座光荣的祖坟,因而发奋图强,不再自私自利。我中国的前途,岂不是大有后望焉。”
当初,太甲不曾做王,伊尹就想了一个方法,在太甲他爸爸坟墓那里,建了一座宫殿,请太甲去住了三年。太甲天天见着先人的埋骨之所,因而想起先人创业的艰难,果然改过自新,成了商朝的好王。这次将黄帝陵重修起来,我中国的要人,每逢到西北去,看见黄帝的陵,若追念他老人家的文治武功,因而励精图治,清廉自矢,未尝不可变成好官。并且,我中国现在,名虽民治,其实还是官治。假若这班治国的人,于谒中山陵之后,再谒黄帝陵。谒黄帝陵之后,复谒中山陵。每谒一次,就追怀先人的功德,就反躬自思一次,我中国的前途,岂不是更“大有后望焉”。不过,我以为,假若修了等于不修,谒完如同不谒,未免是多此一举。因为,两个月前,据报载兰州通信,兰州城里就饿死一千多人。与其费三十万元培修死伟人的坟墓,实在不如用三十万元救济活小民的性命。
后人要强与不要强,发达与不发达,和先人并无关系,和先人的坟墓,更无关系。若因为先人有功有德,自己才肯要强,若因修饰了先人的坟墓,自己才肯学好,实在不是真有志之士。真正有志之士,绝不管先人是个什么东西,绝不管先人的坟墓修与不修,自己总要先努力争求上进,自己总要先在举动行为上耀祖光宗。
纵然有孔孟那样的先人,自己若只能误国殃民,不但不能给自己遮罪,反要给先人丢尽了脸皮。纵然将先人的坟墓修饰得赛天宫,自己的先人假若鬼魂有知,也是要在里头气得乱蹦乱跳。
先人若果然有功有德,后人纵然不好,别人追德念功,还不致骂及他的先人,只有替他的先人悲叹。假若先人原来就无功无德,后人又是变本加厉,别人必然连活的带死的一起骂。这样,将先人的坟墓修饰得愈好,挨得骂愈多。费得钱愈多,将来的人,刨得越凶,我以为,后人若想不挨骂,若想使先人的尸骨得平安,只有自己在自己的品行上用工夫,不可专在先人的坟墓上费财力。
曹操与秦桧,毕竟还能自知其恶。他们的子孙,也真有先见之明。因为曹秦两人的坟墓,隐隐秘秘的直到今日,还未确实被人发现。假若在当时就辉煌美备,恐怕早就和魏忠贤的生祠,走了同样的命运。我以为,人生一世,只要光明正大,死了纵然箔卷席埋,躺在九泉之下,也是坦坦然然。假若一生只是祸国殃民,死了纵然金井玉葬,躺在九泉之下,也是心惊胆战。
现今,在我国这危机四伏、民穷财尽的日子,用一个钱,当得一个钱的实用。不但对于修陵、铸像、立纪念碑、修纪念堂一些不急之务可以停止,至于重修杨贵妃墓与薛涛井一类的工作,更可以缓而又缓。固然有些工作之费,是出于要人的“捐廉”。然而有这笔款项,不如移作紧急国防或贫民教育的费用。修黄帝陵,还可以说是培植民族精神,修杨妃墓与薛涛井,不过只能供有钱的人去逛。杨薛两人,固然是最有名的美人,但是这美人,只能祸国,只能迷人,有何功德值得我们纪念?
推崇前贤,不在乎形式上的敬拜与物质上的表扬,只在精神上追随,天良上的效法。他们在史书里已占了万古流芳的位置,用不着我们一时的锦上添花。死人果有真功在国,实德在民,自有千秋万世的人,替我们花钱修坟、铸像、立纪念碑、修纪念堂,用不着我们现今费钱费力,我们何必急不能待?试问一些名贤名宦的纪念物,是当时修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