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最以为可忧的,是我国与古时相较,事事物物,无不退步。仅以人而论,所谓好人也好不及古人。所谓坏人,也坏不过古人。现今在我国坏的要人中,若寻一个像曹孟德的,竟寻不到。纵有一二要学他的,又没有他的学识。有人将已死的某总统比曹孟德。我当时大加反驳,说:“他哪一点配!”
文章本是自由的。是一时兴到随手记出来的,不必分析什么派别。可恨我国现在所自命为文坛健将之辈,竟吃洋人的屁灰,将文又分为什么“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尤奇怪的是“未来主义”。愈分愈乱,令人或读或作,全要加上桎梏。
用文治,可以立国。用武功,也可以立国。亘古以来,绝没有用骗术可以立国的。用整旧之法,可以强国。用维新之法,也可以强国。绝没有整个贩运外国的文化可以强国的。
文章或一切艺术,纵然好到绝顶,也须用人格做护卫,做先锋,才能经人保爱流传久远。曹操、秦桧、严嵩等人,全是文章能手,书法大家。他们并非不爱作文,不好写字,然而竟不能流传的原因,全是被当时或后世的人毁灭了。王安石虽被一些学者所恨恶,他的文章竟能流传至今,原因是他那顽固不肯随和的个性,至死不改,他的文章,又非三苏所及。
现今的青年,并非异于古时的青年,也非是甘心自愿争先恐后地跑入歧途。他们所以沉溺日深,是因为没有真正引导他们走入光明之路的人。并且一些受外人豢养或野心的“学者”,用种种钩饵,诱惑他们猛力地向歧途里盲行。我常说:“现在若想为一个好青年,比当初修成一个神仙还难。”
青年正是不小不老的人,应当守定中道而行,不顽固,不趋新,顺中正之路,谋求将来应世的学识。可惜他们多被两种极端派的人——老顽固与新野化——害了。老顽固既不能对青年加以正当的指导,青年们遂不由得被新野化吸收了去。青年人如同鱼鸟,新野化如同钓翁与猎者。老顽固就是驱鱼上钩,驱鸟入网的人。
有人问我:“为什么在前几年的一些新圣人,现在竟被一些青年,讥为落伍了。”我说:“因为那些新圣人,又多活了几年,思想慢慢地入了轨道。并且回国的日子多,作的文也可以使人懂了。思想若入了轨道,作文若令人可懂,这不是落伍吗?”
我中国现在的男女老少,所以不能相安共济,是因为守旧的太旧,维新的太新。双方分道扬镳,各趋极端,中间断了联系。并且缺少不旧不新的折中派沟通新旧两派的隔膜,调停两派的偏见。
日本维新,在中国之前。可是日本的摩登男女,摩登的程度远在中国之后。日本到现在还不准演接吻的电影。我中国的摩登男女,在公众的地点,就敢亲嘴抱腰。日本国民现今还主张保留古代的遗风,我中国摩登男女,竟提倡打倒旧日的伦理。日本的阁员,尚肯乘坐电车,我中国官至司长,就以为不乘汽车是不合身份。何怪日本岛民日强,何怪中华民族日弱。
人说:“新加坡是各种民族的展览会。”我看我中国,仅就北平一处而言,是一个“新朝旧代的陈列所”。北平有不知民主共和的乡民,有高谈社会主义的学者;有三寸金莲的姑娘,有烫发光腿的小姐;有讲三从知四德的女子,有破伦常灭宗教的“密斯”;有十八世纪的土房,有立体式的洋楼;有康熙元年式的轿车,有一九三四式的汽车;甚至一个家庭的人口,以思想新旧而论,相差足有三百多年。
用马车与汽车作比方,足可证明中国守旧与维新的现象。守旧的人维新,才达到马车的程度。维新的人进化,已超过汽车的速率。一个太慢,一个太快,中间接不上气。
小学教科书的良否,关系人一生的成败。在小学若打不好根基,入了中学大学,也不能有良好的希望。
现在中国所需要的人才,是知己知彼的。若不先将真正知己的知识,灌入脑中,绝不能追求真正知彼的学问。我国许多的留学生,回到中国之后,竟不能使中国得着他们的利益,就是因为他们多能知彼,不能知己,对外国的事明白,对本国的事模糊。
日本的留学生,回国之后仍不改国民性,仍是日本人。我国的留学生,回国之后多失了国民性,多变成外国人。日本的留学生回国,多服务社会。中国的留学生回国,多钻入官场。看一看现在我国的文职大员小员,有几个不是挂着英美大学博士硕士的头衔。
现今“学校商业化”已经成了一个普遍的名词。我的朋友某校长,认为是奇耻大辱,打算作文驳辩。我说:“你不必辩。办学校若果能真正商业化,教育就不致愈办愈糟了。”因为商业是以公平交易为正轨的。学生花一份钱,必要设法使他得一份真货。他们虽年轻,不识货,也必要使他们换了真的走。万不可用劣货蒙骗他们而行奸商化。
教书是好汉子不做、赖汉子做不了的一种行业。人当了教员如同钻了牛犄角。愈往前钻,愈没有光明的前途。人说教书是清高,我以为教书是昏暗。
有人问我:“为什么书呆子的性质多方正,不合时宜。”我说:“书全是‘方’的。你看见过‘圆’的书吗?”
中国当初用的制钱,全是圆的,中间有一个方孔。颇与我国古人,处世要“外圆内方”的学说相合。可见古人做事,虽小的东西,也颇能给人一个教训。
中国人学外国人,或外国人学中国人,绝学不到其中美点,必先要染成了坏习。所以久居中国的洋人,回到本国多不受人欢迎。中国人留洋几年,回到中国得了权势,作弊的技能更特别的精巧。要知近三四年内,贪污大案中的罪犯,全是由外洋学来的。
“教育救国”实在是一句皮毛的话。真正的救国之法,是“良心救国”。欲施行良心救国,须先毁灭现今一些“责人”的学说,施行“克己”的教育。
某女士留学数国,通晓四国文字,对于政治法律,极有研究。外国女子对她也甘拜下风。论她所受的教育不为不深,知识不是不大。然而她得了权位不久,贪贼枉法的程度,竟超乎一切旧日的官僚。可见无论男女,若心术不正,纵然有天大的学问,只能与人群有害。
现在,我国的青年,原是白璧无瑕的良好国民,全是些大有后望的人物。可惜受了野心的学者蒙骗,将他们引入歧途迷路之中,导进愁云惨雾之内。欲救这些陷溺的可怜的孩子,教育部应赶紧编选“鼓舞”的课本,使他们多读富有民族性的文学。在教科书中,竭力铲除为外国宣传的材料。对于时人的作品,务要彻底肃清。用各省耗于留学的经费,奖励辅助勤苦的学生。
中国现在所以衰微,是因为未曾学到外国的美点,反将中国原有的美点失去了。正如庄子所说的“寿陵余子,学行于邯郸。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乡下人,娶了城市的姑娘。某日他进城给他岳父贺寿。得了他女人的命令,一举一动,仿学同席人。同席的某甲,见他那事事学人的举动,大笑一声,立刻从鼻中喷出一根面条。乡下人连忙仿学,不但未曾喷出面条,竟喷了满桌鼻涕。他回乡之后,说城市中的人,全容易学,只是学不到他们那喷面条的技术。我中国人学洋人,也不过将将学到乱喷鼻涕的程度。
我国民族——尤其是汉族——自古以来,只是勇于对内,怯于对外的。只有同化异族之能,并无对外之力。所以能同化异族,是因善于孳生。不能对外,是因不善于团结。略读中国历史,就可发现汉族这种劣点。
朱元璋所以能驱出蒙元,武昌起义所以能打倒满清,并不是汉族之力盛强,是因为蒙满二族消失了他们原有的民族性。
中国的领土,所以慢慢地推扩,多不是用武力夺取而得的,是异族入了中国而陪嫁过来的。中国正如一个多病而寿长的男子,屡被一些壮妇们所霸占,她们一个一个地用尽心力,为他经营家政。慢慢地也受了他的传染,变成多病的弱妇。他因得着她们的补养,每一恢复元气,就不念夫妻之情,略一举手投足,将她们一个一个的或打死或逐出,将他们由娘家带来的东西,全据为己有了。
前年某洋报,议评中国人,如同无知无识的微生物。我以为这并不是恶意的。不过该报并不知中国人不但如同微生物,而且如同病菌,孽生之能力极大。任用什么科学方法,也不能使之灭绝。他们那科学之力穷极之日,就是中国人布满全球,吐气扬眉之时。
乍读几天书,最容易将自己认为圣人。多读几年书,才知道自己是个愚人。
读书愈少,对环境愈不满意。读书愈多,对自己愈不满意。现今,大骂环境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是因为真读书的人,一天比一天少。
古为今之基,旧为新之本。老是新之趋向,陈是新之归宿。古有成规,新无准则。古,朴实而少改革。新,奇巧而多变化。守古朴,身安意闲。尚新奇,心劳力拙。
有人问我什么是“摩登”二字最好的解释,我说最好的解释,就是俗语所说的“老赶”二字。因为摩登与新奇相等,你若专意追求新奇,你永远也追赶不上。你今天所认为新奇的,明天就许不摩登了。你若以为非求新奇不可,我管保你终生也没有宁静安闲的时候。
在我小的日子,我的先母还可以穿她出嫁的衣裳。从先母出嫁时,到我能记事,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光景。足见那时妇女,衣饰的改革,是很缓慢的。所以,经济可以不感觉怎样的缺乏,现今,因为文明进化之故,妇女的衣裳,恐不能应用到二十个星期之久。如此,焉能不使摩登妇女感受经济的压迫。
现今,以妇女的衣服而言,足可使中产阶级的人,趋于破产的途径。据当商所谈,十元所置的旗袍,每件至多值钱两角。并非当商故意与摩登衣服作对,只是因为尺寸窄小,无法拆改。材料虽是好的,只是这种“不留后步”的做法,唯有一糟烂而已。
不但现今摩登妇女的衣服是一糟烂是没后程,甚至外国洋圣人与我国新圣人所著的文明书和所写的进化文,也是短命鬼化。所以,他们去年的作品,今年就没人过问。今年的大作,明年就没人肯读。这样的左变右变,改去改来,究竟于国利民福有什么益处,凭我的陋眼,实在看不出来。仅将民国初年的小学国文教科书与现今的作一个比较,已足可以使我欲哭无泪。
《韩诗外传》记载,有一次,孔子出游,遇见一个妇人在野地里大声哭。孔子使门徒去问她所以悲痛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割蓍草,将一根用蓍草做的簪子丢失了。门徒问道:“为这一根草簪,又何必痛哭呢?”那妇人回答说:“我并非为失了一根簪子而哭。是因为那根簪子,经我戴了多年,不忍割舍啊。”孔子听了,对那妇人,很表同情,大加夸奖。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然而,所以能感动圣人,所以能载入古书流传后世,只是因为那妇人能不忘故。
不忘故就是俗语所说的念旧。念旧,是我中国民族的一种天性。念旧,最易养成敦厚的美德。若不念旧,就必喜新。喜新,是西方民族的一种心理。喜新,必致养成浮薄的恶习。
人对小事,若肯念旧,对大事更不必说。这种美德,若发展起来,就是全人类的福星。人对小事,若专喜新,对于大事,更不必言。这即是全人类的祸害。
富于念旧心理的民族,容易安于故常不喜变动。因不喜变动之故,所以被人呼为保守性的民族,或被人讥为不易进化的劣等民族。然而这样的民族,是和平的,是安善的,是肯为别人想的,是与人群有益无害的。富于喜新心理的民族,容易见异思迁最喜更改。因专奸更改之故,所以被人称为进取性的民族,是竞争的,是凶险的,是有己无人的,是于人群有害无益的。
我中国以先,对古时的文化,肯加保爱。对祖遗的成法,不肯变更。对年老的男女,肯加敬重。对原配的夫妻,不忍分离。对老迈的仆婢,不忍逐遣。对旧亲故友,不忍弃绝,对邻邦旧属,不忍侵略。我以为,这全是因为依从念旧的美德而起的。近几年我中国,对于古时的文化则主张打倒。对祖遗的成法,则任意推翻。对年老的男女,则妄加蔑视。对原配的夫妇,则任意仳离。对老迈的仆婢,则随便斥逐。对旧亲故友,则视同路人。对邻邦旧属,则不是不忍侵略,只是因为还未能养成此种能力而已。我以为,这全是因为染了不念旧的恶习所生的。人说这是中国的进步,我说这正是中国的退化。
一个人若忽然改了脾气,必是到了要死的先兆。一个国若忽然变了特性,必是到了将亡的时期。
念旧,是守常。喜新,是好奇。守常则久安,好奇则多扰。以前我国的人民,所以多能得到安居乐业的幸福,就是因为受了在上者守常的好处。现今所以得到不能安生的痛苦,就是多受了在上者好奇的牵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