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中国南方,对张清让来说,是一场噩梦。
他自小在四季炎热的海岛长大,没有遭遇过寒流,对于冬的概念,只停留于书本,而当真正遭遇到那刺骨的寒冷时,却差点死在那场?缪├铩?
几十年风云变幻,世事变迁,他的家乡早已没有他的亲人,而他漂洋过海带回去的钱,连同证明他侨胞身份的行李,都在出码头时被人骗走,他身上唯一一件属于海岛的东西,是他缝在里衣里叶瑛那张独照。他在大雪里昏倒,被人送去医院时,已严重冻伤,若不截肢,将危及生命。手术需要家人签字,他一直昏迷不醒,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告知他人。就在医院准备放弃他时,角落里的实习小护士站了出来,她说:“他是我丈夫,我来签。”
数十双眼睛刷刷望向他,她面不改色地在手术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第三天,就送来了婚姻关系证明。小护士的父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才能为张清让新造一个身份证和结婚证。他本不愿将女儿的一生托付在一个不知身份注定残疾的人身上,可他经不住女儿在雪地里跪上一天一夜的哀求。
张清让于一个月后醒来,可他宁愿自己永远没有醒过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朝梦醒,一切就都变了。他失去了右腿,多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子,还丢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张清让,可所有人都叫他许冬笙。
海岛上的老人常说,没有了名字的人,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笑容,总是望着窗外发呆,有时几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小护士话很多,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同他说各种琐碎的事,他听进去的很少,更多的时候,当他从那片碧海蓝天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时,听见小护士的声音,会觉得恍惚,脑子嗡嗡作响,像他离开海岛那天,呜咽的汽笛声。
他第一次同小护士说话,是在出院那天,小护士将他带到一处筒子楼,夜里他听见叶瑛的声音,猛然惊醒,想要下床,却重重摔倒在地面,睡在隔壁床的小护士跑过来扶他,他推开她,固执地一点点爬到窗前,扶着墙站起来,推开窗。窗外梧桐树上的夜莺被惊得振翅飞走,他哭着回头问小护士:“我再也追不上叶瑛了对不对?”
小护士走过去,轻轻抱住他,她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天亮的时候,张清让对小护士说:“我们离婚吧,我不能娶你,我的妻子,只有叶瑛一个。”
他对小护士说自己的过去,小护士也是那时才晓得,原来他说的叶瑛,不是夜莺,而是一个人名。
小护士忍住眼泪,正色道:“你不能走,中国女人的名节比命还重要,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要我,就等于杀了我。”
风从敞开的窗外吹进来,他右边的裤脚随风摇摆,张清让盯着空荡荡的裤脚看了一会,突然就笑了,他如今这副模样,又能走去哪?又如何能够回得去?
张清让最终留了下来。作为许冬笙而活。
十年,整整十年,小护士尽心做好一个妻子的角色,他却始终不愿为她打开心扉。,他的两鬓已初见风霜,她的眼角也冒出细纹,她终于同他妥协:“我困了你十年,只是因为我爱你,可我努力了十年也没能走进你的心中,已经十年了,你爱的那个人,可能已经不再等你了,我们托人去那里找她,如果她还在,我亲自将你送还给她,可如果她不在等你,就给我一次走进你心里的机会,好不好?”
去海岛寻找叶瑛的人,总共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回来时,带来的却是“叶瑛同孟时照已于一个月前离开海岛,不知去向”这样的消息。
张清让装着义肢的右腿微微颤抖,小护士紧紧挽住他的手,他才不至于倒下。他的脑中又出现那年的汽笛声,他恍恍惚惚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是我迟了。”
他从此以后,就只有在梦里,才能闻见海风的气息,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那个他爱的姑娘啊,他牵着她的手,沿着梦中的沙滩一直跑一直跑,像永远也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