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一十六冥都
少女含羞带怯,问出的问题却让人错愕,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目光恳切地瞧着他:“你是帝君,那么,帝君很厉害吗?”
她的问题若是让旁人听见,约莫要惹来无涯无尽的嗤笑。
须知上古时期,盘古开天辟地,天地混沌初开之际,三界生灵远没有如今这般泾渭分明,井然有序。千万年沧海桑田,千万年斗转星移,又千万年世易时移,三界缠斗不休,生灵几经涂炭,天道久成轮回,演变到如今,上古褚神已尽皆灰飞……却说如今世界统称为三垣九天,三垣分别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三垣帝君各司其职,分垣而治,其中凡人为一垣,妖魔为一垣,鬼畜为一垣,又以紫薇垣为首。更不要提九天是仙府圣地,远在三垣之上,以天帝为主,万物生灵皆俯首称臣。
如今五行六道,幽冥主死,天府主生,他是三垣帝君之首,手握生杀,上天入地,除开天帝之外,却再难有谁能与他比肩。
“……想来,我应当是厉害的。”扶摇漫不经心地落下这总结性的一句。
她听完已经瞠目结舌,脑中浑浑噩噩乱成一团,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明明白白:“想来上天入地,你无所不知?”
“我所知的,总要比旁人多一些才是。”他回答得很是谦虚,话中并无炫耀之意,语调只是平常。
“所以,你可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她轻轻问道,一字一句好似琉璃易碎,问得小心。
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会问出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他哭笑不得看向她,却见她努力仰头望着自己,目光认真,睫毛轻颤,表情莫名有些落寞,不似玩笑……倒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两分委屈。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她说得缓而清晰,“你说凡人没有地狱之火的照引便不能站在冥渊之上,但如今我好端端站着,你们又说,生灵可从三生石上一窥自己的根本,然而你们个个都能在上面看到些不欲为人知的线索,却只有我,什么也没看到。”
她将目光投向三生石,阴惨惨的风吹乱她的青丝,三生石上影影绰绰石纹流转,却终究是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不是生魂,不是死魂,非为妖魔,没有原身,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从小生长的地方近乎与世隔绝,偌大的天地除她只有一个面貌模糊的男子。她原本以为,世上生灵皆当如此,没有父母,没有同胞,孑然一身。直到五岁那年有外人闯入,她才知晓万物皆有根本的道理。凡人头上有屋瓦遮天,脚下有青石可踏,生时承欢父母膝下,死后一座青坟,尘埃落定落叶归根,才算不枉此生,可入幽冥再过轮回。
那些凡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年年岁岁,只有那面貌模糊的男子从来不曾离开。他教会她很多事情,疏淡关怀,亦师亦友,他说他名叫桑落,她就唤他阿桑。
后来她就常问桑落,她的父母是谁,他总是沉默。
稚幼少女对花花世界总是好奇,桑落却说,待她成年就可以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每每她问,何时才算成年?桑落总答,要待她六根皆稳才算长成。
六根又是个什么根?她不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种下的相思树死去又活来,一载又一载,三途河旁彼岸花叶离化散,不管是什么根,总都该长成了参天大树罢?但桑落总说,再等等。
她终于怀疑他是在哄骗她,趁他不备,偷偷溜了出来。她少时听人说,幽冥是轮回之地,于是觉得大概有迹可循,便顺着忘川来了幽冥。
“所以……大概……你是只狐狸精吧?”扶摇听完,望了望幽冥墨黑的天,良久无言,鬼使神差就吐出这么一句。
“真的?”表情迷惘的少女抬头问道。
“自然……”他将她耳边青丝别到耳后,淡淡笑开,风流无状:“自然不是真的。须知狐狸精皆国色天香,你么……”
她听得不明不白,却知道他在嘲笑她,正待恼怒起来,却被他轻轻牵住右手,一指一指扣上来,寸寸都是暖意,她正恍然间,耳边轻轻响起一句:“走罢。”
“去哪儿?”
“南璺殿……”
“作什么?”后面三个字她还未听清,风过处,引魂桥下,三生石畔,两道身影尽皆无踪,冥域入口一派森冷,只余下少女清越的尾音。
幽冥共有一十六冥都,由一十六判官分管。冥都之中皆青砖屋宇,错落有致高地起伏,大街小巷纵横分布,撇开长年累月阴云密布,愁云惨雾,其实与凡间无异。幽冥中神职分明,以小鬼最低,阴差次之,鬼差再次之,勾引及接应生死魂的唤作阴差,留待冥都的阴魂会转为鬼魂,由鬼差分管。
少女被扶摇执着手从冥都中迅速穿行,街市中的鬼魂皆觉得一阵不同于幽冥阴风的清风拂面而过,一干阴差鬼差未及看清,扶摇已经携着身着白纱衣的少女来到了南璺殿前。
“宰予也实在大胆……”殿前原本挂着长青灯的地方空空淡淡,暗影落下,一道阴沉沉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来。
“却不过是个凡间少女而已……那位帝君也是……”另一道声音显然有些不太赞同,却也不敢把话挑明了说。
“你们不知……”崔府君欲言又止,“总之,此事不要再提,文武,宰予失了左臂,须得静养,你不若替他看顾一下易都。”
易都正是宰予所管辖的那座都城,左下首的文武判官淡然应喏,口中说道:“此番,也教他知个教训,昔时他也并非如此莽撞的心性,自从她离开……”
却又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她在门外听得一头雾水,却见扶摇洒然踏进殿中。
随着他步入,南璺殿上三盏玄冥灯明明灭灭,男子红衫乌发的背影不胜风流,随手一指,堂上高悬的一把誊云羽扇翩然入了他手中,他轻轻一扇,飘飘摇摇,张扬之态直教殿中一十五判官觉得牙疼。
文武判官率先变色,只因扶摇手中之扇并非寻常之物:“帝君,那是在下的生死簿。”
文武判官说得惶恐,扶摇却是浑然不觉穿堂入室,携着少女做到主殿宝座之上,这下一十五位判官都变了色——那是冥君首座。
“须知我要的,便是你的生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