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予名长容
少女站在他身侧,只听他轻笑一声,话音才落,殿下判官已面色青白,此刻她竟然不合时宜地觉得,他的声音委实比那玉石相扣都要动听些。
她正愣怔间,忽然扶摇手执羽扇轻轻在她额上一点,空白的扇身洒然展开,若隐若现地浮出些字体的形状,还未待看清,便又淡淡散去。
扶摇翻过扇面,望着扇面上缭绕的雾气,眉宇不易察觉地皱起,眨眼间又淡若清水。
其他判官不知个中悬机,文武判官面色却陡然更加青白。誊云羽扇正反两面分别以天府和冥府的云雾镌之,三界生灵均载录其上,正面为生,背面为死,各种记录只归他调用,云雾挡的,只是他人的窥视。但却有一点,若是用羽扇触人天灵,便可现出那人的前身后事,全幅命盘,但他方才看得清楚,生死簿上却并未有与那少女有关的只言片语。
“你亦看清了?”扶摇望向文物判官,语气平常,但面上笑意已然淡去。
文武判官不由自主探手擦去额上冷汗,凡人有凡胎,仙人有仙根,妖魔有原身,此女不知来处,未有去处,首尾不明,这却是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朝着不明所以的诸判官深深一揖,恳切说道:“下官有事要与帝君回禀,诸位可自便。”
这却是当着崔府君的面逐人了。事实上任谁做上个万万年的判官,皆早将生死祸福看淡,七情六欲比指甲盖儿还浅,好奇心这种东西,说有时也有那么一些儿,要收起时却也容易得很。文武要说的事情,显然不该让他们知晓,崔府君虽有些许不情愿,但依然保持着作为判官之首该有的风度,向扶摇恭敬行了个帝君之礼,便领着众判官一一退下。
眼见殿内只剩下三人,文武行到殿中,深深一跪,再抬头时,看向扶摇身侧的少女,面上有些犹豫:“帝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如何能有比南璺殿更好的谈话去处?他这话,意在请那少女离开,借的,实在是她的步。
文武原本指望她听懂了,自觉离开,却没想到那少女拿过扶摇手中羽扇,正研究得开心,哪里有空理他肚子里的弯弯绕绕。
文武见扶摇似笑非笑看着望着自己,也不说好或不好,心中甚慌乱,只有硬着头皮说道:“帝君想必亦知,三垣九天从未出现过这等……这等……”他似在寻找措辞,良久才接下去说道:“这等无根之人。她甫一出现,便祸及幽冥,此兆不祥,怕是要为祸六道。请帝君为三界生灵计……”
“如何为三界生灵计?”扶摇轻轻笑道,面容上瞧不出喜怒,文武判官却不由打了个寒噤。
“你可是想说,要以她之命,保三界太平?”
手中把玩着羽扇的少女听见提到自己,缓缓眨了眨眼,瞅瞅地上跪着的人,又瞅瞅扶摇,轻轻垂下眼眸,眼睫缓缓抖动,若林间沾上露珠的青叶,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扶摇目光落在她执着羽扇紧扣的十指,轻轻将她的手拉过来,她的手实在扣得很紧,一根一根掰下来也要费些时间,扶摇轻叹一声,有些戏谑地说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你也要杀了我吗?”她直直望向他,幽红的血眸深若千丈碧水,他望进去,目光微滞,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听他说话,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辜,却也不无道理,为我一个,损伤了万灵,计算起来确然不太合适。你若要杀了我,以你的手段,我却也无话可说。”论起来,她对生命并无确切的概念,只知道从数量上来看,因一失十,失百,乃至失万,委实不太划算。她的头垂下来,露出玉白的颈,肌肤似比上好锦缎还要柔软,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可怜,“但你记得去三途河旁,帮我寻一个叫做桑落的人,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他有些啼笑皆非,却还想听听她是否能够说出更加没有道理的话来。
“告诉他,上回弄坏他心爱的匕刃原本非我所愿,实在不是报复他不放我出来。我用青木为他雕了一支发簪,初次操刀,用力过猛一不小心弄坏他的匕刃也是有的,如今那根发簪就埋在我亲手所种的相思树下,教他取了发簪不用太感激,多帮我看顾我的相思树便好……”
这话很有些诀别的凄婉意味。
扶摇初时觉得有趣,现下心头却缠绕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初见她时,她身上被人下了护身的结界,一双天然的赤眸百般遮掩,和引魂桥下两个阴差一言不合便转身离开,看似天真率意,他却敏锐感觉到她骨子下浅淡的自卑。这种自卑从何而来?多半和她的身世有关,她生来孑然一身,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便是她口中称作阿桑的那人,偏偏在她的叙述中,桑落是清清淡淡的性子,少数与她接触过的人恐怕因她的不同之处,对她都不甚友好。她深知自己与别人不同,心中不安,却无人帮她疏导这种不安,年深日久便酿成自暴自弃的卑微。
这十数年,她想必过得并不愉快,而在她心目中,恐怕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才是排遣这种不愉快的唯一方式。现在她打算慨然赴死,多半是因为,她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是天生的无根之灵,任如何努力都是找不出父母亲人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她实在比是茫茫然在天地间飘来荡去的一抹浮萍都好不到哪里去,认清了现实之后,自然便觉得生也无趣,死亦无惧。
扶摇分析着,忽然想起一事,眼尾碎玉微微流转,一双手在她颈侧轻轻婆娑,不无恶意地说道:“我这双手稍微使力,你便也活不成了。你可千万要想清楚,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不是入了轮回,换副躯体,重头来过吗?她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生死簿上记录在册的人,死后魂脱肉身,或者长留幽冥,或者重投六道,皆可以算作不死之灵。而你……”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这话中之意再明白不过:“若是,不在生死簿上呢?”
“不在生死簿上?大约形神俱灭,便如从未出现过一样罢。”他有意紧了紧双手,循循善诱:“现下,你可还想要去死?”
“我不想,你便能不杀我么?”她问得小心。
“自然。”他答得爽快。
堂下文武却大为不满:“帝君,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还望深思。”此话直指扶摇作为帝君却徇私情,不顾天命。
文武看似比宰予稳重,实际却性甚偏执,他认定的事情,再难有转圜余地,于他而言,世界非黑即白,不是生便是死,他作为文武判官,所言所行,皆无道理可言,但为三界六道,万灵苍生故。
“你要与我论天命?”扶摇看也不看堂下,轻轻展开羽扇,淡淡说道:“也好,我平日不爱说这些话,今次且勉强说上一次,你可要听好。”
扶摇缓声问道:“你说她一旦出现,便为祸幽冥,但三千阴魂其实都葬在我手下,该死的为何不是我?”
“有因生因,有果结果,此事因她而起……”文武双手已经微微颤抖。
“你说她无根无本,恐怕祸及三界。我且问你一句,三界的命是命,她的命便不是命么?”
“……还请帝君以大局为重。”文武翻来覆去只剩了这句话。
扶摇说着话时,从始至终没看向文武,他望着少女,缓声说道:“我刚刚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见她老老实实点头,他又说道:“那么,以后再有人为难你,你便要学我的样子,做出色厉内荏的样子据理力争,可记住了?”
她已经只会点头。但心下却想,色厉内荏?世上恐怕再没有色厉内荏得这般好看的人了。
“帝君……”文武还不肯放弃,但抬头时却瞠目结舌。
扶摇洒然一挥手,手指离开唇边,点点血珠跌落,这眼含碎玉的男子以血为墨,在羽扇正面轻轻一挥,龙飞凤舞书下二字。
“你说她无根,我便为她植下一根,你说三界万灵,在我眼里,却只有这一条生灵。”
少女心口微微激荡,抬目去看,幽冥殿中,生死簿上,两个血写的大字张牙舞爪,刺目得很。
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只听他一字一句说道:“以后,你便唤作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