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懂得父母心,让她分心的事总是瞒着她。那年她考上大学,收到录取通知的日子,别人家兴高采烈,在宾馆大摆宴席,广邀亲朋好友,热烈庆贺。她家却悄无声息,为筹措上学的费用忧心忡忡,她不想过分拖累父母,跟一个小姐妹去医院当临时护工,一天就是在这家医院,她发现父母身影,她紧张,害怕父母急出了什么病瞒着自己,便蹑手蹑脚地远远尾随,父母在检验科的窗口前止步,她来到父母身后,父母双双伸出裸露的瘦骨嶙峋的手臂,让护士抽血,她浑身一震,叫了声“爸、妈”,泪眼涟涟,父母在偷偷卖血,这是为了她,给她挣学费!她再也说不出话来。捋平袖管的父母,没料到卖血的秘密被女儿发现,转过身安详地安慰女儿:“我们身体还行,不要紧的。”父母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卖血加上借贷,筹足一笔学费,使她顺利进入大学就读。她命运轨迹从此改变了,但是父母的身体一天天地走下坡,她至今为父母做了什么呢?爸爸的脸瘦了一圈,像片枯树叶子,看了心酸,她安慰爸爸说,妈妈、女儿都在你身边,你会没事的。
她拿开心的话儿逗二老高兴,说了自己得奖的花絮:“爸爸,我拿到文化测试的题目是,你读过《红楼梦》吗?《红楼梦》写到的几个家族间的关系,请用书中的一句话加以概括。爸爸,你猜,我拿到这个题,第一个念头是什么?”爸爸眯着病眼。“我猜不出。”妈妈催她:“你自己说吧。”“我第一个想法就是爸爸有特异功能,未卜先知,早在上高一的时候,就给我讲过这个题了,爸爸,你还记得怎么给我讲的吗?”妈妈抢着回答说:“我记得,我是坐在一边听的,你爸爸用了书中的八个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先生,对不对?”爸爸眯着眼认可。水杉说:“我就按这八个字回答的,评委给满分。爸爸妈妈,我们仨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一席话说得老两口暂离病痛,愁云密布的天空出现一缕阳光。
父母情绪稳定了,水杉立即去医疗部门问情况、打电话,同事中最好的朋友张元元曾说,父亲是省城医院肿瘤科主任医生,需要帮忙就告诉她,她打通元元电话,元元让她等回电,回电很快来了,省城医院同意接收病人,预交的费用,水杉一听就吓了一跳,她没多想,救老爸的命要紧。
第二天,水杉数数随身带的钱,把母亲收藏着的两张储蓄存单拿到银行兑现,要了急救车,和妈妈一起护送爸爸送进省城医院,元元的爸爸张主任看了县医院拍的片子,不清晰,又让拍了一张加强的CT,看过片子,亲自约家属谈话,说你们看得晚了,肠子上的东西,可以确定是个坏东西,要做手术切除。他递过一张单子,你们仔细看看,同意的话,就在上面签字。妈妈看着水杉,女儿是主心骨,水杉有一点医疗知识,知道这个病只有依靠手术才有可能得救,她问张主任,手术要不要输血?张主任说,手术使用新技术,可以不输血,但是也要做输血的准备。妈妈害怕了,一个同事就是输血染上肝炎的。医院能不能保证输血不受感染。张主任说,感染是意外,任何人也不能保证绝对不出意外。让你们家属签字,就是让你们表示愿意承担一旦出现意外的后果。水杉看着妈妈,让妈妈消除紧张情绪,充满信任地看着张主任说,我们相信张主任,我有一个要求,我可以为爸爸输血。张主任露出赞赏的神色,他接触过许多陪送父母就医的子女,说出这种话的,这个姑娘是第一个,姑娘脸蛋美丽,心地也美丽。女儿元元求他关照这样一位朋友,这是做对了。他耐心告诉水杉,能不输血,我们尽量不输血。真要输血,手术就出了一点麻烦了。这后一句话,他咽住没说。水杉把仔细看过的手术单递到妈妈手里,妈妈拿起圆珠笔,微微颤抖地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水杉拿着手术单奔到收费处,带来的钱都递进窗口里,还差两万多,窗口里不给开单子,水杉苦苦恳求先欠着,窗口里板着面孔说不行,这是制度。水杉哭丧着脸,排队的一张张陌生面孔同情地看着她,在这个省城里,她没有可以借贷的亲友,走投无路了,她反身跑上楼去求张主任,被这个姑娘的孝心虔诚打动,张主任答应借给两万元,这才把手术迅速安排下来。
手术上午八点开始,两个小时过去,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依然亮着,水杉依傍着妈妈,默默祈祷着,这是她生活中经历的最难耐的等待,她不能让焦急表现出来,她要用镇定帮助妈妈镇定。手术室的门终于闪开一条缝,医生呼家属过去,水杉三脚两步到了门前,医生让她看手术取下的肿瘤切片,她伸手去摸,是个硬块,医生告诉她,坏东西成功拿掉了。她回过身来,妈妈就站在她身后,手术没发生意外,母女俩心里悬着的石头暂时算是落地了。
父亲手术之后,请不起护工,她让妈妈白天在病房照顾,夜晚自己接班。第二天,她草草吃了点东西出去奔走,找到几个省城里工作的老同学,打算借点钱,哪知老同学都混得不怎么样,都说她出名了,凭着她这张面孔,没有打通不了的关节,办不成的事,不但不提如何帮她的忙,还要请她拉老同学一把呢。她听了只有苦笑,此时此刻,急需朋友拉一把的是她啊。她奇怪,这两天医院上上下下、跑进跑出,竟无人认出她这张面孔,能拉她一把的人也就不会出现。此刻她急需钱,处处要用钱,父亲已不需输血,她咬了咬牙,就卖一次血吧。她乘着人少的时候去的,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晚上回到父亲病房,她疲惫不堪,硬撑着给父亲陪夜,她做过临时护工,什么时候病人要喝水,什么时候病人要小便,心里有数,父亲不想惊扰她,尽量忍住,可她听觉灵敏,反应奇快,一声哼唧一声叹息,她就悄悄爬下床,不声不响把水杯、尿壶端到床边。父亲喝了水,让她放心睡,不用再起来,她哪里放心得下,躺下来还是半闭着眼,不放过父亲病床上发出的一丝响动。
上午张主任查房,尾随身后的一个实习医生认出了她,离开病房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悄悄话,我看过你的夺冠赛,想不到你还是一位孝女,我们张主任都夸奖你。大概是这位实习医生把消息捅了出去,下午她接到报社记者电话,要来采访她。她犹豫,这个时候哪有接受采访的心情,她婉言辞谢,那位记者却不放过她,动情地要求:“水杉小姐,我也是你的粉丝,说句心里话,以前喜欢你,是喜欢你的面孔,今天我要采访你,是喜欢你的心灵,我要把我这份喜欢传达给更多的读者,我相信他们也会像我一样更加喜欢你。”她拗不过这位缠住她不放的记者,只好答应了。
病房外走廊,一条破旧的长椅,一头坐着一个女孩,半侧着身,两人正好斜着脸对脸,记者是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见如故。“你比我电视上看到的更美。”水杉被说得不好意思:“我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记者说:“你是普通,但又不普通,你懂得对父母感恩,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采访你?我大学一个同班同学,他父亲在学校建筑工地打工,三年了,他都对同学保着密,直到一天他父亲不幸从脚手架摔下生命垂危,老家的人都赶了来,我这位同学才老大不情愿地在父亲病床前现身。经历了这件事,再听到一位医生朋友说起你在你父亲病床前的表现,我再也抑制不了采访你的冲动。你现在是模特儿大赛的冠军,名人啊,对美、对肌肤保养,自然是万般在意,可你竟不怕有损容颜,偷偷卖血筹钱,这太让我震撼了。”水杉忙说:“你要是写我,可不能提卖血的事,这事不能让父母知道。”女孩眨了眨眼,心里在想,卖血的事要是不写,这篇报道震撼的力度就会减弱,便说:“我不会渲染这件事,但是不能不提。”“不,”水杉坚持,“你一定不能提,我不能让父母伤心。”女记者让步:“好,听你的!我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你模特儿大赛夺冠,为什么没去做职业模特儿?”“职业模特儿职业生命太短暂,如果只是凭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那么很快,就有更多更讨人喜欢的年轻面孔把你代替,我不想这样,我要自己创业,将来开一间时装公司,打出一个品牌。”女记者说:“你这个想法好,自己是名模,本身就有品牌效应。有眼光的企业家会向你投资的。”“我知道这事儿做起来不容易,走着看吧。”
接下去的交谈很顺畅,水杉撤除戒备,有问必答,能说的都说了,最后再次叮嘱女记者:“千万别提卖血的事。”第二天报道登出来了,题目是《T形舞台后面的孝女》,女记者信守承诺,没提卖血的事,但是顶级模特儿桂冠和病房尽职护工在一个人身上的完美重叠,写得异常感人,报纸在医院大堂报栏一贴出来,吸引大群人围观阅读,水杉的孝行传播得很快,下午她出门办事回来,上楼才走进病房,就听一个病人家属说,她来了,她就是水杉!
一个穿黑色工作服的中年人,从父亲病榻旁站起,来人自称是开渠集团驻省城办事处的负责人,奉范董事长之命前来看望慰问,水杉恍然不解,范董事长大名她是知道的,怪,这个大老板怎么关注起她来了?来人解释说,范董事长是省城人,母亲还住省城,范董一两个月都要来看母亲一次,今天范董进母亲房间,老人家戴老花眼镜正看报纸呢,范董问母亲看什么看得这么津津有味,老人家说,是个小女子,挺孝顺呀。这个小女子写的是你,你尽心护理你父亲的事迹,范董看了也感动,母亲对范董说,你有能力,能帮就帮她一把,让她请个护工吧。范董听老人家的话,就差我来了,看看能给你们提供什么帮助,我向医院了解,你们还欠着一笔医疗费,这个钱你不要再牵挂,我替你们结清了,也为你父亲请了一位护工。水杉惶惑,还有这样好心的大老板,不过是模特儿大赛上的一面之缘,竟得到他如此厚待!她也顾不了许多,此时谁来救她父亲,谁实实在在帮她,她除了感恩,别无选择。她请求来人,能把范董事长的手机号告诉我吗,我要亲口向他表示深深的感激,也请你转告范董事长,为我父亲付的医疗费、护工费,我要还的。来人表示,范董事长说,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望令尊大人早日恢复健康。也把范董事长的手机号给了她。
水杉总算暂时摆脱困境。她给写报道的记者打电话表达谢意,说报道和报道引起的反响给了她极大鼓励,这比模特儿桂冠给她的那些赞词更让她感到有价值,她没有被赞语冲昏头脑,她做了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她说她不能不回去上班,但是她父亲远未脱离险境,记者让她放心,我和你是朋友了,我会去看望伯父,有险情我立马给你去电话。水杉手机视屏并无显像功能,她还是看到通话人的一脸真诚,对这位新结识的记者朋友,说感谢已经是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