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学刚毕业?”她问。
“毕业两年了。”他答。
她于是肯定,“波希米亚”其实就是学生气。
“干这个,刚半年。”他说。
她对他和蔼地一笑,拍拍他的膝盖。
“把西装脱了吧。”她说,像妻子对丈夫的口气。
他于是站起来,脱去西装。她随即也站起来,帮他解领带,她闻到了他脖子里的香水味,是价格不菲的CD,就问:“你用CD?”他笑了,问:“你是兰蔻?”她答:“不是,你再仔细闻闻。”他接受了她的暗示,抱住她,把嘴伸进她脖子里,半是吻半是嗅。“ChanelNO.5。”他在她的耳朵边说。“不是香奈儿5号!”她是撒娇的口气。他明白了,他必须立即把她脱光。他把她抱起来,放在宽宽的床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一点一点剥开她,仿佛她成熟的身体是他一手描绘出来的。他说:“你的胸很漂亮,应该还没生过孩子!”她笑了,有些洋洋得意。他说:“你的屁股也是一流的,像一张娃娃脸。”她尖声大笑,笑得身子大幅度抖起来。他把嘴搭在了她屁股上,她几乎喊:“我还没洗澡!”她翻过身,下床,跑向卫生间。
“你也来洗一下。”她喊。
他急忙脱光衣服,跟了进去。她退在水帘边上,让出位置给他。她给他身上打上浴液,并顺手抹开,大力向下抹去……她知道他吃药了,否则没这么吓人,哈哈,人们用“坚挺”来形容股市,用“雄起”给足球加油,真是够下流也够准确的!同样的道理,哪只股票突然“坚挺”了,哪支球队突然“雄起”了,常与背后的“下流”有关,正如男妓出工之前要吞春药。所以有两样东西我巴兰兰是绝对不玩的,一是股票,二是足球。当然,房地产也少不了“下流”,但是,房地产起码在实实在在盖房子,卖房子……她嗓眼里发出一声异响,原来新郎倌矮下身子吮了她的乳头,他的专业水平已经初露端倪,她有点受不了,喊叫起来。他说:“我去戴套子。”她想,倒是很职业啊。他们像恋人一样手拉手转移到大床上。他去裤兜里摸出一枚套子,撕开正要戴,她抢过来,跪在他旁边,给他戴好!
结束后她看了看时间,再有十分钟就满一小时了,她想,我应该节约,我现在让他走,就是四百元,我让他陪夜,就要花三倍的钱!“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但是,钱少的时候,的确需要省吃俭用。她从钱包里取出四百元,又取出四百元,一同给了他,接着她又取出二百元,说:“这二百,是给1020那位小姐的。”他已经快速穿好了西装,打上了领带。他把钱装进西装内层的口袋里,说:“谢谢!”她隐约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冰冷,一定是嫌小费少了。她心里有些羞愧,但是没办法,她眼下真是一个穷光蛋。她把他送出门后,回到床上,想起了一句话:“解放科威特!”不一会儿,门铃响了。“谁?”她问,以为是小蒋。
“姐姐,是我。”
她开了门,是新郎倌。
“1020没要小姐。”
他要把手上的二百元还给她。
“归你了。”她说。
“谢谢。”他说。
她回到床边抓起电话,打算拨给小蒋,似乎要训斥他,却又放下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而且,头上有了虚汗。
3
巴兰兰的大学同学有一小半在D市,多数都是中学老师,干得最好的,不过是科长、教研主任、年级组长这样的角色,所以在同学们眼里,巴兰兰是一个大人物,是一个神话。一个弱女子毕业后不服从分配,毅然丢掉铁饭碗南下,已属难得,仅仅五六年时间,就成了开着宝马的千万富姐,就更是令人吃惊。
次日中午,巴兰兰宴请同学们,除了一两个联系不上的,大家都来了,有些还拖家带口,有两个女同学已经做了妈妈,孩子满地跑了。令巴兰兰感慨再三的是,有个女同学,竟然不知道怎么乘电梯,锦江大酒店的观光电梯悬空的一瞬间,女同学一下子抓住了巴兰兰的胳膊,身子忘情地往后缩去,倚在光滑的内壁上。巴兰兰不能不设想,自己毕业后如果老老实实留在裴城,肯定也是这个样子,满足于打麻将、吃麻辣,与生活的关系就像水泥和钢筋一样,联系紧密,不分你我,如同大大小小的预制板!女同学抓住她的瞬间,她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自己辞职南下的选择是几秒钟前才作出的。渐渐地,同学们都到齐了,在锦江大酒店的豪华套间里,大肆喊叫,全无顾忌。转念一想,巴兰兰又觉得,像同学们这样,眼界小一点,见识少一点,柴米油盐的味道多一点,按照生活的机械原理匀速运转,该结婚时结婚,该生育时生育,该评职称时评职称,以同一种方言相互温暖,相互嫉妒,相互诋毁,宿债未了,又添新愁……这才是有血有肉的人生质地!
“我准备回K省发展。”她说。同学们一阵欢呼,有人公然要求来她手下混饭吃。“谁能帮我认识省委书记,谁就来做我的副总。”她又说。同学们却一下子噤若寒蝉。认识省委书记,这可不是这伙中学教师们能办到的。
“省委书记的老婆或秘书也行。”
这次,大家相视而笑,同学们的笑声显示出的,是他们和她之间的内心距离,显然,他们并没有觉得,不认识省委书记或者省委书记的老婆或秘书,有多么丢人,他们的笑声里甚至暗含讥讽,相当一致,不约而同的讥讽。
看来并非人人喜欢钱,安于现状乐于清贫的人大有人在,这一点令她深受打击,要么是另一种深刻的难言的触痛,她一下子还说不清,但有一部分是可以说清的,她只能、必须、一定要挣更多更多的钱,让他们脸红,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多么寒酸!就这样,她的情绪渐渐竟变得恶劣起来了,她很想请他们快快走人了。但同学们却是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的,又是在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间内,中午在酒店里吃了饭喝了酒,下午又重新回到1308,有打麻将的,有下棋的,有聊天的,有因为醉酒睡过去的,转眼又到了吃晚饭时间,于是又换个地方继续吃饭喝酒,一直疯到了凌晨两点。
D市这么大,D市有十七八个同学,但巴兰兰觉得自己举目无亲,她让小蒋在房间里看电视,自己开着车在D市的大街小巷里乱转,她甚至以K省省委为圆心转了五六圈,甚至有直接闯进省委大院的冲动,她想,世界上最可怜的乞丐不是蹲在大街上,面前搁一只碗的那种乞丐,而是一个开着宝马车的女乞丐!
巴兰兰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死去了。她知道,“解放科威科”的任务是完不成了,她不是超级大国,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而且她也不能回裴城,不能向魏卓然承认谎言,打发陈百川走人,然后和华山过普通的日子。不是不接受普通的日子,而是失去了最佳的机会。这可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停下车子,徒步来到西边的百花潭公园,像是来故意延宕一下死期的。大学时代曾多次和同学逛过百花潭公园,里面也有一些可怀念的东西。磊园、慧园、桃花林、银杏林……她没兴趣看下去了,她觉得,她很讨厌“茂林修竹,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假山飞瀑”的趣味,她讨厌所有曲折的不明朗的东西,就像讨厌藏在房地产背后的种种猫腻。她终于理解了,陈百川为什么视房地产为仇敌。陈百川这个名字倒令她突然振奋了一下。是呀,为什么不和陈百川双双出国?
她给陈百川拨了电话。
“你在干什么?”
“写标书啊。”
“别写了,带我出国吧。”
“瞎扯。”
“真的,我想通了,我们出国吧。”
“你那边缺钱吧?”
“不是。”
“缺钱的话,可以用我的,我给你打过去。”
“不是!”
“那是怎么了?”
“我也开始讨厌了,讨厌房地产。”
“把移民新村这个项目做完,我们走。”
“咱们拿不到手的。”
“不是已经内定了吗?”
“这边的事,我搞不定。”
“再想办法,我相信你的能力,缺钱就打个招呼。”
“我搞不定,真的。”
“再想想办法。”
“没办法可想了。”
“你可以的。”
“不,不,不!”
她的喊叫引来了许多目光。
她挂断电话,当众大哭……她知道,自己流的不是眼泪,而是软弱。她终于明白,自己实在没能力把那个谎言变成现实……
巴兰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虽然低着头,却知道太阳正在一点一点地下降,太阳似乎是从她右脑勺上滑下去的,而长椅上的冰凉渐渐侵占了她的全身——那是发生在她身体里的一场战争,她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要输了。
她乏乏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一架很大的飞机,正从夕阳那边飞过来,穿过城市的上空,向东北方向飞去,那显然是刚从大河机场起飞的A320客机,她知道这种客机是不久前才从法国进口的,有一百五十座经济舱,八座头等舱……这个念头让她的心里意外地一亮,就像是太阳突然不愿意下降了,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第一夫人也许就在这架飞机上?听说省委书记是从中央某个位置上调过来的,那么,第一夫人应该在北京上班,而且继续留在北京?那么,夫妻二人是如何见面的?妻子会不会每月或每周飞一次D市,然后飞回北京?
如果是这样,第一夫人坐哪一趟班机是容易查到的,坐头等舱是肯定的,我想办法弄一张紧挨第一夫人的机票,应该不难!
哈哈,哈哈,有了!
巴兰兰慢慢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或者是太激动,突然头很晕,眼前的景物一下子花了,夕阳变成神圣的金色流体了,她本人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圣徒,被一种伟大力量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新旧生命正神奇地发生转换。
她迎着夕阳向公园出口走去。
出了公园,她回头看天,A320客机已经消失在彩云后面了,深厚的尾音还在,像一架优质钢琴的低音区留下的最后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