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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巴兰兰正缓缓走向机舱,她的一身行头是专为此行购置的。皮草风格的银灰色长外套保证了整体气质的高贵,却不算醒目,有风情但不露骨;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裙又显示着大方和朴素,隐约透出职业女性的特点,不至于被轻易怀疑为二奶什么的;红色腰带既完成了衬衫和短裙之间的过渡,又和黑色长靴相呼应,体现出必要的时尚感和现代感;手上随便地拎着一个柔软的较为宽大的白色羊皮坤包,是她一向喜欢的圣罗兰。总之,她成功地做到了,让自己看上去不张扬、不轻浮,却分明是一个收入丰厚、不乏品位的成功女性。登机的时间也是预先考虑过的,略有些姗姗来迟的味道,出现在机舱口时效果颇为显著,头等舱内的全部乘客,经济舱前方的部分乘客,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头等舱里的八个人,七个已经到了,一眼看出是五男二女,右侧B1座的女人,大概有五十多岁,头发半显花白,浅绿色毛衣和镂空的白色衬衣领子让她有一种可亲可敬的气质;耳垂上有单粒的钻石耳钉,造型简朴,却灼灼其华。巴兰兰走向B2座,她和她,自然地相互点点头。巴兰兰脱下外套,叠好放进行李柜里,再从包里取出一本事先准备好的书:《创新与企业家精神》,放在桌上。换上服务员递来的拖鞋,坐好后,巴兰兰又对近旁的她微微一笑。对方还以微笑。“德鲁克,管理学之父!”对方笑着说。巴兰兰心里一惊,问:“大姐,您看过?”对方答:“我看过另一本,《有效的管理者》。”巴兰兰把手中的书递给她,她接过去粗略地翻了翻,再还给她,说:“我眼睛花了,不戴老花镜没法看书了。”
飞机有力地弹离了地面,在空中攀升了几分钟之后,开始平飞。巴兰兰虽然心思缭乱,却坚持做出认真看书、心无旁骛的样子。而身旁的女人盖上毛毯,垫好大靠枕,用热毛巾擦擦手,看样子打算要一路睡到北京了。
“大姐,您气质特好。”巴兰兰急忙说。
“我是老太太了,哪有什么气质!”她淡淡一笑。
“您看上去像三十岁。”
“你应该叫我阿姨的,我女儿都结婚了!”
“哎哟,真不像!”
“你是……做……企业的?”
“有个小公司。”
她没接话,像是在猜:什么业务呢?
“我主要做房地产。”
“在D市?”
“一直在海南,最近刚回裴城成立了分公司,我是裴城人。”
“这次金融危机对海南房地产有影响吗?”
“多少有些影响,但不大。”
“怎么不在D市做?”
“暂时还顾不上,未来有可能。”
“年轻有为啊!”
“大姐,我能不能猜猜您的职业?”
“你猜吧。”
“大学教授!”
她摇头。
“外企高管?”
她还是摇头。
“报社总编?”
“我是学法律的。”
“噢,应该能猜到的。”
她和蔼地笑了。
“我以后有什么法律事务,可以找您帮忙吗?”
“应该……可以。”
“这是我的名片。”
巴兰兰从《创新与企业家精神》一书里抽出一张名片。原本设想,夹在书里,对方翻书时会无意中看见,结果人家没怎么翻书。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放在桌上。
“我没带名片,留个电话吧。”
巴兰兰匆匆翻开《创新与企业家精神》的封面,表示可以写在扉页上。
“不要写在书上啊。”她说。
巴兰兰从包里取出本子和笔,一并给她。
她写字的动作像小女生一样认真,先写了“叶阿姨”三个字,然后是电话。
“你就叫我叶阿姨吧。”
“好的,叶阿姨!”
“抱歉,我要睡一会儿了。”
她把深蓝色的布绒椅子背大幅度调低,然后将身子仰过去,巴兰兰急忙为她拉好毛毯,并将两侧微微压实,她笑着说:“谢谢。”
巴兰兰重新捧起书,竟然能看进去了,心里有一瞬间的静,处子般的静,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赢得一场恶战后,连激动和骄傲的气力都没了,有的只是静。如果静之外还有什么,的确不是激动和骄傲,而是一丝厌倦,半点怅然,如果说厌倦和怅然之外还有什么,不容质疑,那一定是“成功的渴望”和“贡献的冲动”,而不只是“挣很多很多钱”。就像佛子的积思顿释,某个瞬间突然开悟,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需要的其实不仅仅是钱啊钱,而是成就!是事业!经商其实是一个事业,如果开一个杂货铺是挣钱,做一个企业却是事业,和任何传统意义上的事业并无不同。
叶阿姨真的睡着了,睡相仍然温和,巴兰兰将目光从叶阿姨脸上移过去,自然地投向了窗外,外面的那种蓝,蓝得热烈,蓝得尖锐,已经不是“蔚蓝”二字可以表达的了,平坦的云层在飞机下方,把千疮百孔的地面和人类生存的痕迹完全抹去了,太阳在看不见的高处,因而,眼前只有晃眼的蓝,大面积的蓝,那蓝,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看见那里面飘出一句话来:谁也挡不住我巴兰兰成功的步伐!
前排的两个人中,一个是川籍歌手候鸟,和同伴始终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笑得很放肆,巴兰兰站起来拍拍那人的肩膀,示意他轻点声,对方不悦地问:“怎么了?”巴兰兰低声说:“不能小点声吗?”对方转过身站起来,用挑畔的目光盯着巴兰兰,巴兰兰保持平和但坚毅的样子,指指旁边的叶阿姨,仍然示意他小点声。对方想喊叫却终于咽回去了,又一次凶巴巴地盯了巴兰兰一眼,然后回过身去。“像只鸡!”巴兰兰听见了这句话,心里气得冒烟,想撕扯对方的头发,却还是强忍了。
叶阿姨没吃没喝,一直睡到飞机落地,醒来后对巴兰兰说:“谢谢你,我睡得很好。”头等舱的乘客是可以优先下机的,叶阿姨却坐着不动,指指经济舱说:“我得等等。”巴兰兰只好先走,巴兰兰走出长长的廊道后,躲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看见叶阿姨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一看就知道是随身保姆。
巴兰兰打车前往北京饭店,她虽然一直不满意北京饭店的服务,认为那里的服务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服务,什么叫热情,但是,外省大款进京首选的住地仍然是老牌的北京饭店,正如普通的外省人到了北京,不能不去看看天安门,逛逛王府井。况且,北京饭店距离天安门、王府井都很近,烧钱购物或吃烤鸭,都非常方便。登记好房间,进去一看,附近有一个建筑工地,她知道中国所有的工地晚上都是照常施工的,有彻夜的灯光和永不停息的打夯机,还有浓重的水泥和钢筋的腥味,于是,她回到前台要求换另一侧的房子,得到的回答却是:“别的房间都预订出去了。”巴兰兰问:“是不是留给老外了?”服务员面含讥讽地笑了一下,说:“这个,我没义务告诉你!”为了不败坏自己的心情,她忍住怒火回到房间,拉严窗帘,立即用房间电话拨通了魏卓然的手机。
“魏市长,是我,巴兰兰。”
“你不是在D市吗?”
“我今天刚陪叶阿姨回到北京。”
“叶阿姨是谁?”
“魏市长,你都不知道夫人姓叶啊?”
“噢,我真的不知道。”
“这说明魏市长太不求上进了!”
“哈哈,我检讨。”
“我已经和叶阿姨谈过了,她答应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得留在北京陪叶阿姨玩几天,裴城的事我就不操心了。”
“好的,你放心你放心。”
放下电话,巴兰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里念叨:我总是这样,一步步逼自己,先把自己逼上绝路,然后再拼了老命救自己!魏卓然这个电话如果不先打了,我很难保证有信心、有动力把叶阿姨从家里约出来!我的内心其实是一个大懒人,其实我比谁都懒,比谁都爱安静,可人人都认为我是一个野心家。
接下来她又给陈百川打了电话,把飞机上的情况给他讲了一遍,然后又说:“我卡上就剩买一张机票的钱了。”陈百川说:“我这就给你打过去,一百万够不够?”她软软地说:“先打过来吧,不够了再说。”陈百川听出她声音疲软,心情郁闷,就说:“喂,打起精神,没有你办不到的事情。”有时候她特别反感陈百川的这种说法,当初他就是用这种语气把自己从海南交行骗出来的,然后,就上了一条贼船!她说:“得了吧,少来这一套!”她不等他回应,就把电话挂了,几乎是摔下了话筒。
最后才给她的小伙子打电话,却是改用手机打的:“小伙子,我还在D市,过几天就回去。”并不忘嘱咐他,“别忘了浇花哟。”
“搞定了吗?”华山问。
“你也关心这个啊?”她反问。
“吴院长昨天问过我。”
“可能搞不定,怎么办?”
“搞不定那就回来呗,还能怎么办。”
“搞不定我就不回去了!”
“有这样的决心,你一定能搞定。”
“狗屁!”
她把手机砸在了床上。
“你一定能搞定!”这口气怎么和陈百川如出一辙?男人怎么都是这样的口气?他们凭什么一致高估我?他们的潜台词是什么?
——“妈的!”
——“我操!”
她骂出了声音。
她发现女人竟然没有属于自己的脏话!“妈的!”“我操!”——这都是男人发明的,这世界,骂人的话,脏话,几乎都是从男人角度出发,几乎都指向女人,骂一个男人,终极目标也总是他的奶奶、妈妈、姐姐、妻子或女儿,女人骂人也不得不模仿男人的口气,女人什么都没有,女人发财也好像只有一条途径——
“像只鸡!”没办法,她想起了候鸟的声音。她当然知道候鸟的意思,一个坐头等舱的有些姿色的年轻女子,只能是鸡。
——“妈的!”
——“我操!”
她骂出了更大的声音。
怒火中烧,这种时刻她通常会有三种冲动,一个是决心挣更多的钱,有资格登上福布斯富豪榜那么多的钱;一个是要男人疼,躺在一个爸爸一样的男人怀里,如果没有合适的,只好找鸭子;一个是疯狂购物,专挑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仿佛钱把自己惹了——三种冲动其实是一种冲动,坏的冲动!放纵的冲动!从自己身上她体会出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坏与坏之间也许有一种奇妙的内在联系,彼人的坏常常倒成为此人坏的理由,坏与坏相互依附,休戚相关,群体的坏和个体的坏之间可能是母与子的关系!所以,官场腐败,商界黑幕,官商勾结,全民道德水准低下,等等等等,固然有体制和机制的根源,但绝不可否认,更可能是整个社会浊流推演与风气浸染的结果……
今天,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挣钱?如果和叶阿姨成为朋友,不在话下。男人?听说北京饭店有全中国最高水平的鸡,却没有鸭,有烤鸭没鸭子。烧钱?卡上的确没多少钱了,陈百川的钱,是不是已经打过来了?
她决定让自己高雅一回,知识分子一回,去人艺小剧场看场话剧!以前来北京,也总会抽空看一场人艺的演出,碰见什么看什么,只要是人艺的就好。于是,洗完澡化完妆,就打车来到灯市口。晚上7点有苏民老先生主演的《雷雨》,打算掏钱买票时想起了叶阿姨。她很头痛,用什么借口给叶阿姨打电话?此刻,她突然想,既然自己“并不知道”叶阿姨的真实身份,那么请她出来看一场话剧,可谓一举两得,既显示了自己的不俗品位,又向叶阿姨表明,在她眼里,叶阿姨是有品位的。
如果叶阿姨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