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卓然睁大眼睛看着巴兰兰,竟然泪光闪闪。
吴江也是泪光闪闪,喝了一大口酒。
吴江要说话,被魏卓然拦住了,自己说:“你说得有道理,但又不全对,我们这一代人,起码我自己,对国家并没有什么怨气,也不认为自己是政治的牺牲品,听你说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和吴江在万县茅坪镇银杏村生活的点点滴滴,首先还是温暖,除了‘无怨无悔’四个字,的确没有更准确的词汇,这是真话!”
吴江说:“是,是真话!”
巴兰兰默默给自己添了酒,端起来正要喝,魏卓然出手挡下来,说:“别喝了,你越喝越能说,你再说,我们就无地自容了。”
巴兰兰说:“我还想喝。”
吴江说:“别喝了。”
3
叶阿姨来电话说:“你们书记近几天在北京开会,你把那个魏同志带来,让他们见个面吧。”
现在,巴兰兰和魏卓然已经到了北京。在北京饭店登记的时候,巴兰兰问魏卓然:“开几间?”魏卓然怔了怔,笑着说:“由你定吧!”巴兰兰心里一横,就开了两间,像个打虎英雄似的,把房卡和身份证递给魏卓然,然后一同上了电梯。宽大的电梯里,四面都是镜子,镜面是灼热的,又是冷清的,两个人一左一右,似乎被很多劫匪包围了,浑身不舒服,好像这个时代是不适合正经的,谁正经了,谁就是假正经、假严肃!出了电梯,穿旗袍的服务员把他们领向房间,是同一个方向,是斜对面,一阴一阳,巴兰兰在阳面,她知道,阴面是建筑工地,应该还没有竣工,隐隐还有声音。
巴兰兰洗了澡,化了妆,换了身衣服,一身参照旗袍设计的长裙,暗绿色的,很贴身,身体的优势明明白白全露出来了,像毕加索的某些画,抽象的线条,却表达着饱满鼓荡的色情,比直接的触摸还强烈。色情是需要拐弯、需要引领的,勾起观者丰富的联想,让观者感到和美之间的距离,甚至感到由衷的虚无、孤独、难过,这之后的觊觎之心才是最要命的。在镜子里端详了好几遍之后,换上特意准备好的一个布质坤包,再换上一双布联升的黑底花鞋,一个活脱脱的中式美女,就出门了。
“魏市长!”她敲门。
魏卓然一出门看见她,“哎呀”一声。
“好看吗?”
这样问是给他台阶,让他夸出声来。
“秀色可餐啦!”
“就不能新颖一点吗?”
“惭愧惭愧!”
“走,去吃饭吧。”
魏卓然拉上门,跟在她身后。他是副市长,马上就是市长,又是大男人,但是,他没有力量像在下属面前那样,走在她前面。
她回头看他一眼。
他说:“我给你做保镖。”
她说:“不像。”
他问:“哪儿不像?”
她说:“有点……老。”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
进了电梯间,他站在她后面,离得不远不近,虽然还觉得拘束,有些喘不出气的样子,内心却是释然的,总的感觉比刚才上来时好多了,她也有近似的感受,这可能和刚才的几句对话有关,还可能和她的新打扮有关。
出了电梯,他突然问:“东西带了没有?”
她说:“邮票吗?带了!”
吃完饭,就打的去了叶阿姨家,看上去赤手空拳,没带什么礼物,其实是带了的。《全国山河一片红》,叶阿姨的集邮册里只有一枚,巴兰兰的坤包里有四枚,而且是完整无损的四方联,是一个教育局副局长从某中学教师手里弄来的。这枚邮票的珍贵之处是“错误”,一幅全国地图唯独缺了台湾,多么值钱的一个错误啊!其次是,流入民间的数量极少,刚开始发行就被发现,于是紧急追回,然而,K省裴城市第三中学的某个老教师手里竟然就有四枚,而且是珍贵程度不可估量的四方联。
敲门进去后,叶阿姨像急于得到礼物的孩子一样,不等巴兰兰和魏卓然坐稳屁股就说:“兰兰,快拿出来让我看看!”出发前,巴兰兰已经预先告诉了叶阿姨。巴兰兰从容淡定地从包里取出一本三十六开的集邮册,双手递给叶阿姨,叶阿姨接在手上,似乎不敢打开,静了几秒钟才谨慎地翻开封面,再翻开扉页,然后,目光就停下了:全国山河一片红,四方联,没有任何残损,安卧在薄薄的膜下面,散发出朴素的近乎冰冷的光芒。“亲爱的兰兰,你太伟大了!”叶阿姨给了巴兰兰一个拥抱。巴兰兰说:“是我们魏市长的功劳!”魏卓然红着脸,声音几乎在打颤:“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叶阿姨说:“魏市长,恭喜你,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市长啦。”魏卓然的身姿十分忸怩,急中出错,说:“谢谢叶阿姨!”叶阿姨说:“你可不能叫我叶阿姨,你可以叫我……叶老师!”魏卓然额头明显冒出了汗,说:“叶老师,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您。”叶阿姨举着手中的小集邮册,说:“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了,还谦虚。”魏卓然讷讷难言,叶阿姨笑着说:“好好干,我只要求你两样,一是别给你们书记丢脸,二是照顾好我干女儿。”魏卓然说:“一定一定。”
事先有约,书记要和魏卓然见个面,结果却没见着,叶阿姨说:“本来在家等你们,突然有急事,出门了。没事,回K省见吧。”
回到北京饭店,巴兰兰说:“你早点休息,我去看个朋友。”其实,巴兰兰只是想独自待一会儿。劳累和厌倦的老毛病又犯了,几乎觉得喘不出气来,和叶阿姨前后说了不到十句话,却像是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尤其是看到了魏卓然在叶阿姨面前的寒碜样,甚至是愚相,真的令她心情很差!她其实见过太多这个德性的官员,官大一级压死人,绝对如此,下级官员见了上级官员,百分之百都是这个姿势,再有骨气的官员,都不例外。一瞬间就变成无知的小学生了,一瞬间就将满脸傲气换成木刻般的愚相。同样的一张脸,前后竟有天壤之别。其根源也是不言而喻,官员都是自上而下一级一级任命下来的,于是媚上欺下就是人性的普遍弱点了。为官不易,倒真的不是一句平常的感叹。而魏卓然,一个小城市的副市长,在省委书记的夫人面前露出忸怩姿态,原本是太正常的事情,巴兰兰却如此难受,可能是因为她对他,似乎有些私心了,尤其是近些日子。
巴兰兰坐在三里屯一个较为安静的酒吧里,抽着烟,喝着啤酒,后来还悄悄请DJ用班德瑞替换了原来的音乐,渐渐觉得精神状态好多了,心里感叹,终归还是大城市好,不要穷,也不要有太多钱,够做个小资就可以了。
回到房间时已是深夜两点,坐在床头,不由地叹了口气,有些愧疚,因为冷落了魏卓然,把人家一个人丢在房间。又有些可怜他,想起他在叶阿姨面前的样子,觉得做官的人其实挺让人同情的,谁的心里没有藏着一头猛虎啊,可是,很多时候,人只能是最不愿意是的那种动物,该趴下就得趴下,该打滚就得打滚。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一个未来的市长,见了省委书记的夫人,说话都打颤,把最多是大姐的一个女人,竟然唤作“阿姨”。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但是,此刻她更觉得他可怜,可怜见的,令人心疼,就像一个穷妈妈,看见一群孩子放学了,只有自家的孩子露着屁股。她一时就很冲动,要冲出去敲他的门。不过,她立即又坐回去了。她在想,如果从此以后和他干干净净,不也很好吗?两个人到了北京,一人一个房间,什么也没发生,不也很好吗?
然而,她终于拨了电话:
“你还没睡?”
“睡不着。”
“那边很吵吧?”
“是呀,叮叮咣咣的。”
“那就过来吧。”
“真的?”
“门开着,我去洗澡。”
于是,她打开门,回来急急忙忙脱光自己,进了卫生间,站在水帘底下的时候,她又开始难过,开始骂自己:你这个荡妇!
魏卓然穿着睡袍进来了。
“我来了!”他说。
他听见了华丽柔美的水声。他坐下来,仔细地抵御着水声的撩拨。他头一歪,看见了她的内裤和胸衣,随便地扔在白净的床上,内裤精美,边上绣着金色的蕾丝,胸衣丰腴,却不像有胶垫什么的,前者令他联想到张曼玉,后者则是杨玉环,天啦,女人的每一件用品都是那么好玩,那么淫秽,那么孩子气。
“你来了吗?”她问。
“我来了。”他答。
“洗了没有?”
“洗了!”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她的内裤揪起来,只是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似乎怕把它弄脏了,低下头嗅了嗅,没有闻到什么,干脆用鼻子轻轻碰碰它,这个瞬间,他心里软绵绵的,一时神清气爽,淫秽倒被爱意替代了。
她终于出来了。
他站起来,心里突然有些茫茫然,似乎她干净的裸体,还不如她的内裤和胸罩诱人,她说:“等着我给你脱呀?”她的声音也像是洗过的,甜甜的、嫩嫩的,他这才相信了,美是无邪的,在美面前,人是多么贫瘠!他开始僵硬地脱衣服,似乎不知道为什么要脱衣服。她关掉了灯,过来用双手把他轻轻推倒。
4
回D市了,小蒋来接她。
魏卓然的车也来了,但魏卓然暂时不回裴城,要在D市待两天。组织部部长那儿要打点一下的。这自然是魏卓然自己的事情了。
每次看见小蒋都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就像收拾房间的时候,意外看见一件并不值钱的旧物,每次搬家都舍不得扔,在家里又是随便压在某处的,偶尔碰在手上,突然就有点咬心,一段久远的岁月就恍然出现在眼前。认识小蒋,还是她在海南交行工作的时候,小蒋家——五指山深处的一个黎族村庄,是海南交行的对口扶贫点,有一年春节前夕,一行人进山送扶贫物资,中途车坏了,两个司机折腾了半天都没用,路边有人说,村里有个小伙子会修车,说的就是小蒋。她还记得小蒋来了之后,木木地站在一旁不动手,摇头说:“我不会,我不会。”两个司机看了他一眼,一个娃娃气还没褪尽的男孩,估计他是实话实话,于是继续埋头鼓捣。小蒋侧身在旁边看,看得很认真,看了几分钟,他突然说:“我试试。”两个司机半信半疑地让开,他爬过去,勾下腰,只用了两三分钟就抬起头,说:“好了。”司机回到车里,打着火,众人一听声音,就知道的确“好了”。司机用黑黑的油手摸出一百块钱给小蒋,小蒋红着脸,说什么都不要,后来是另一个人帮他收下的。一年后,她成了百川公司的副总经理,专门进山把他找去,做了自己的司机。
她知道,二十岁的小蒋肯定还是一个处男,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上次给他叫小姐,他不要,她当时十分羞愧,几乎被重重地打击了一下,那之后,她干脆换了个态度,打算保护小蒋的处男身份,嘴上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却迟迟没有动作。当然,也的确没有碰到合适的女孩。什么样的女孩是合适的?她心里恍恍惚惚有个影子,但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是合适的。有时甚至想专门给他生一个女孩出来。
“小蒋,咱们公司的女孩,你喜欢哪个?”她问。“没有。”小蒋说。“我听说,有人对你有意思。”她故意试探,他不吱声,她说,“你眼窝子别那么高嘛,找一个快结婚,要不然,你爸你妈会骂我的。”小蒋说:“不急。”
这就是小蒋,总是用两三个字跟你说话,偶尔增加到七八个字。除了车,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据说他三天就学会开车了,而修车、修锁、修各种家电,他样样在行,全是自学成才,没任何人教过他,他也只是初中毕业。还听说,他有个绝招,闭着眼睛,仅凭声音就能判断出,从身边经过的车是什么牌子。
“小蒋,你停下我开。”
“我开吧,哪有老总给司机开车的?”
“我开,你把眼睛蒙住,我试试你那个绝招。”
小蒋没说话,持续开车。
“嘿嘿,不敢了吧?”
小蒋这才停下车,把方向盘交给巴兰兰。小蒋坐在后面,自觉地低下头,用双手蒙住眼睛。巴兰兰把车开到路边,降下速度。
——“凌志。”
——“三菱越野。”
——“马自达。”
——“广本。”
真的全部说对了。
巴兰兰问:“你怎么听的?”
小蒋说:“我也不知道。”
巴兰兰说:“那好吧,我给你开车,奖励你!”
小蒋说:“不能不能。”
巴兰兰只好停下。
小蒋开上车后,变得坦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