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兰兰面带忧伤,她在想,自己如果找小蒋这一样男人怎么样?马上就自我否定了。这大概正是他找不到“合适”的女孩的原因。接着又想,魏卓然呢?吴江呢?陈百川呢?一个个都否定了,终于还是觉得华山不错。
巴兰兰直接去了白象湾工地,看到工程过半,一切顺利,十分高兴,然后和陈百川坐在涪江边上谈了半小时话,大意是:
一、请陈百川从今天开始转移工作重心,思考大事情,为未来的魏市长拿出一套以房地产为龙头,全面提振裴城经济的计划。
二、请陈百川郑重考虑长期留在裴城发展的必要性,裴城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遍地黄金,魏卓然上任后,可做的事情太多。
然后就回到学林小区。小伙子华山的眼神,看人的时候,暗暗负着气,显然在吃醋。她和魏卓然联袂进京了,他有理由吃醋的。不过,她第一次觉得有点怕他,不敢有丝毫张狂,自觉地回避着他的目光。她急忙钻进卫生间,再三地洗着自己。她披着浴巾从卫生间出来,怕他的感觉依然如故,这时看见了魏卓然送来的那个花篮,花和枝叶已经完全蔫了,她走过去拿掉花,看见底下那一百万还在。
“这些钱怎么还在这儿?”
她把那些蔫花草草地丢在地上。
华山乏乏地走过来。
“不是让你开个折子存起来吗?”
“还是交给你的财务吧!”
“我说了,是我给你的零花钱,存起来!”
“我有工资,够花了。”
“那点工资?够养车吗!够找小姐吗!够巴结领导吗!”
“不够再临时问你要嘛。”
“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
“这叫自觉接受监管。”
小伙子不和她交锋,她只好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疼爱地摸着他的头发说:“说正经的,我不想让你在学校干了,当官太没意思了。”
他无关痛痒地对她一笑。
“怎么,还是想当官?”
“混日子呗。”
“别干了,给我做副总。”
“我不是经商的料。”
“学嘛,巴梅梅都能学会,你学不会?”
“巴梅梅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呀,她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
“小气鬼,还念念不忘啊?”
华山眨着眼睛盯着她。
“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我最好还是和你这个人近一些,和你的钱远一些。”这是他近来心里一直在想的一句话,一字不差,现在终于有时机讲出来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话!”她奋力推开他,真的变脸了,她觉得,这句话听着不顺耳,纯粹是词令,自我粉饰的意味很浓,表达了农民式的小清高,虽然是清高的,却是小肚鸡肠的,而且真正到了关键的时候还难说,小清高也许又变成大贪婪。她喜欢任何大气的东西。好要好得大气,坏要坏得大气。然而,她不能把这个意思讲出来,农民出身的人,会对很多东西敏感,对“农民”二字也常敏感。
“那我明天就去存下。”
他不想这么说,却已经说了。
不过,她倒变得高兴了,她喜欢别人成就自己的大方。
“你不是借过你哥的三万吗,给人家还了。”
“我哥不缺钱,孩子还小,房子也盖了。”
“还是还了吧,亲兄弟,明算账。”
“哪天咱们抽空回去看看?”
“好呀,长兄为父,长嫂为母。”
他用相当敬重的眼神看看她。
次日一早,华山从一百万里抽掉五万,开着马自达,去中行的储蓄所存钱。之所以选择中行,而不是工商、交通、农行什么的,是因为他觉得“中行”更代表国家,更令人放心。柜员很客气地说:“您是今天的第一个顾客。”签单子的时候,他想过打电话问巴兰兰,存折上写谁的名字?心里却突然生出一丁点杂念:“她不是总把‘大气’这个词挂在嘴上吗?那我就只好用我的小气成就她的大气了!”于是,就写了:华山。但是,这两个字看上去的确怪怪的,很扎眼,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远没有先前踏实了。怔了一下,还是决定重写,他想,无论如何,户主必须是“巴兰兰”。
两个柜员一鼓作气数完钱,验过钞之后,含着对资本的职业敬意问他:“先生,九十五万是吗?”他很有气度地笑着点点头。
回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仍旧是大多数中的一员,就像这裴城,楼房和街巷,样样东西都是过于耐久、自得其乐的样子。街上的行人,走路都是抬不动脚的,被什么东西拖住的,眼神都是各怀心事、各有分寸的。然而,普通老百姓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了。一切都是慢节奏,一切都是低效率,这也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他甚至有些感动,因为自己刚才差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她要大气,我也要大气!用我的小气成就她的大气,我不干!哈哈,哈哈!他回到家,把存折搁在床头,片刻之后,又觉得这样太着意了,怕她骂他小气、小心眼,于是换了个地方,把存折“随便地”放在书柜上。
第三天巴兰兰才发现存折,看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果然生气了,大叫:“小伙子,过来!”华山过去了,看见她手持存折,心里并不慌。她把存折砸在他脸上,喝问:“为什么写我的名字?”华山把存折捡起来,用让步的态度说:“我哪好意思写自己的名字?”“我不是说了吗?是我给你的零花钱!”“你‘给’,我必须‘要’吗?”他的话让她一愣,但是,她扑上去揪住他耳朵说:“你就不能大气一点吗?”他忍了半分钟,突然推开她,含着微怒,说:“你不要那么自私好不好?”她又扑上去,揪住他另一只耳朵,问:“我把一百万给你,我还自私?”他说:“是呀,你不知道你自私!”她看见他眼睛里湿湿的,就有点心软,但仍然不认为自己自私,丢开他去了别处。
他坐下来,更加肯定地认为她的大气有时令人不舒服,是因为她的出发点是自私的。但是,他仍然相信,她是一个大气的女人。
5
小蒋开着保时捷,巴兰兰和华山坐在后面,整整两个小时后,到了华山的老家,九屋村。九屋村是一个数百户人家的大村子,为什么叫“九屋”?华山说:“最早的时候可能只有九间屋子。”而现在,斜斜的山坡上灰蒙蒙一片,浩浩荡荡,令人惊讶。都是相同的老式瓦房,一家和一家没有明显区别,却阵势非凡,地气浑厚,显示出一种贫瘠、单一、沉默,却极其久远、岿然不动、怕受侵扰的模样。“好地方啊好地方啊!”巴兰兰的嗓音很尖锐,华山却觉得这样的赞叹是不着边际的,面前这一派熟入心底的情景,对他来说,只有垂目而望而已。他父母的坟地就在百米之外,他独自向那边走去。“你去哪儿?”巴兰兰问。“那是我爸我妈的坟地,我去看看。”华山径直往前走了。“我也去!”巴兰兰撵过去,华山等住她,笑着说:“你还不是我家媳妇呢。”巴兰兰说:“至少是准媳妇吧。”坟地四周植满松树和柏树,还有许多花,迎春、芍药、月季、映山红、茶花,迎春和茶花已经开花了,开得宿命而灿烂,令巴兰兰心里有些忐忑,心想,自己恐怕是忍受不了此种寂寞的,这真是到底的寂寞,开了一季花,有可能没被任何一双眼睛看见过。巴兰兰又想,自己有时候也喜欢静,喜欢一个人在月光地里待一会儿,却毕竟是在喧闹和奢华之后,换换口味罢了。而眼前的这些花,无怨无艾,不悲不喜,哲学一般的安静和自在,实在令人敬佩,但也仅仅是敬佩而已。做人和做花终归是不同的,做人,纯粹做给自己看,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应该是又一种自私吧?如果不是,完全做给自己看,又有什么意思呢?华山已经跪在一左一右两个坟前,优雅地做完三叩首,站起来后眼睛里有了一些感人的东西。
橘黄色保时捷从村里经过时,有很多孩子在追赶和喊叫,上了一道大坡,又拐了一个弯,一直向前勾着身子的华山喊:“停,到了。”
走进院子,正面的二层小楼,让巴兰兰想起战争片中见过的水泥掩体,直观的印象就是结实,还是结实!前墙上贴着窄条的白瓷砖,当代建筑的顽固窠臼似乎是躲不开的,但搁在乡村又觉得顺眼许多。两侧的旧房并没有拆除,新和旧、高和矮有趣地组合在一起,算是给新时代的农村添上了精彩的一笔,巴兰兰的感慨相当明朗:这真是一个好时代呀。华山指着北边的平房说:“我是在这间屋子出生的。”
华山的哥嫂也是见过世面的样子,哥哥甚至比华山还要英武些,穿着双排扣的西装,脚上是沾着泥的尖头皮鞋,眼神活泛,笑声朗朗,明显有场面上略微浸染过的气息;嫂子穿着洗旧的牛仔裤,身上带着劣质香水的味道;布面沙发、玻璃茶几、双人床,茶几上面摆着的白瓜子、水果糖、一次性茶杯,都是城市趣味。华山指着沙发、茶几和双人床说:“有一年,我哥没拿到工钱,拉回来一车旧东西,沙发、茶几、衣服,样样都有。”华山的哥哥说:“每年的工钱都拿不全,从头到尾欠了二三十万。”
巴兰兰笑了,她当然清楚,“拖欠”的秘密在哪儿?土地有限,开发项目有限,而承包商和建筑商多如牛毛,激烈的竞争导致土地资源的持有者,尽可能压低报价,还要求承包商垫资进场。绝大多数企业其实是垫不起资的,只好东拼西凑,勉力而为。工程开工之后,为了减少成本,承包商通常都会偷工减料、拖欠工钱,实际上是转嫁矛盾。渐渐地,垫资施工、偷工减料、拖欠工钱,成为一个“潜规则”。哪怕手里有钱,也会找到种种借口,留下一部分“余款”不给你。有些钱实际上永远也要不回来。正像华山的哥哥,“从头到尾欠了二三十万”,其实一辈子也甭想要回来。退一步讲,他也是满足的,楼房都盖起来了!整个建筑业这个庞大的链条上,农民工,是最容易被轻视和亏待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容易满足!他们实在是比“廉价劳动力”还要廉价的劳动力。中国经济的秘密就藏在“廉价”二字里。支撑经济奇迹的东西不就是廉价劳动力吗?
羞愧啊!巴兰兰悄悄感叹。
这个瞬间,巴兰兰觉得自己像一个心中有愧的政治家了,原本要把潜规则讲出来的,终于又忍住没说,有点“讲政治”的味道。
巴兰兰从包里取出四个厚厚的红包,里面各装着五千元,给哥哥一份,嫂子一份,另两份是给孩子的。家里挤着一堆看热闹的孩子,巴兰兰还不清楚哪两个是哥哥家的,嫂子把两个穿戴比较新的孩子挑出来,拉到身边,按着他们的头说:“快谢谢阿姨!”巴兰兰另外取出一沓子钱,给在场的每个孩子发了一百。华山也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五万块钱,一二三四地交给哥哥,笑着说:“借你三万,加上利息。”哥哥立即变了脸,说:“开玩笑!”然后执意取出其中的两沓子钱,还给弟弟。
拿到钱的孩子,一下子消失了,紧接着又来了一批,眼巴巴地看着几个陌生人,巴兰兰又开始找钱,华山的哥哥突然怒吼一声,说:“都给我出去!”孩子们有的跑了,有的大着胆子留下来,目光盯着巴兰兰的坤包。华山的哥哥捡了根棍子,提在手上作势要打。孩子们只好委屈地跑掉了,有人还喊:“不公平!”
华山的哥哥关上了院门。
“我出去看车,别让他们划了。”小蒋说。
小蒋抓了一把瓜子出去了。
家里只剩下自家人,气氛反而有些僵硬了。巴兰兰说:“哥哥嫂子,我和华山准备最近结婚,这次专门回来,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华山吓了一跳,行前只是说,来随便看看的。华山的哥哥用生涩的长辈口吻说:“哪里哪里,应该我们上门求婚才对!”巴兰兰脸一红,笑着说:“就算我娶他,好不好?”华山的哥哥愣了一下,说:“你们谁娶谁都一样,到时候请我们喝杯喜酒就行了。”巴兰兰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们的身份,和父母一样。”华山的哥哥有些受不住,说:“不敢不敢。”
院外哭声大作,屋内的人侧耳静听,听出是一个孩子抢走了另一个的钱,被抢者哭得好伤心,巴兰兰又要出去,被华山拉住了。
“没个完的。”华山说。
巴兰兰站起来,又被华山摁在沙发上。她心里真的在难过,一腔的慈悲之心,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出来,甚至还有了一种母仪天下的真切欲望,很想把天下人都当做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吃好、穿好,过上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