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卓然推了吴江一把,说:“你就是玩女人在行,当官还很不开窍。这样吧,我先给寇伟打个招呼,然后你再去拜访一下。”
吴江问:“他收礼吗?”
魏卓然说:“目前还不清楚。”
吴江说:“还是贪官好。”
魏卓然说:“没有不贪的官,就看你怎么喂。”
吴江一脸木然。
巴兰兰突然能说清魏吴二人的区别了,吴比魏色,人要单纯一些,魏比吴邪,更有隐蔽性。今天以前,她总有一个错觉,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到底是交头割肉的好朋友,就像一对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相互就有点靠。可是,此刻她突然颇能说清谁是谁了。至于两个人谁更可爱一些?或相反?却又难说。
4
巴兰兰已经把弟弟巴东东提拔为办公室主任了,说起来,巴兰兰也是看上了弟弟的“痞”。她相信,他的不务正业、他的江湖习气,可能适合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另外,一个犯过错误的人,你既往不咎,反过来重用他,他一定会化愧疚为动力,好好为你卖命的。至于华山的车祸,是否有他的手脚?巴兰兰严词拷问过,他发誓赌咒地说:“如果是我干的,不得好死!”于是她便把筹办婚礼的事情交给了他。
“婚礼定在哪一天?”
“随便哪一天吧,我不信邪。”
“还是请高人看个日子吧。”
“哪有什么高人?”
这样问的时候,巴兰兰已经想起一个人,印真,一个出家人,在一次中学同学的聚会上碰见过,年纪大概和陈百川相当,秀色可餐——那还是平生第一次她觉得一个男人,也是配得上这个称赞的。她并没有主动和他套近乎,是因为,她对佛教和僧尼并没有什么好感,似乎生来如此。其实与一次无关紧要的小事有关。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她和几个同学去承德旅游,顺便去过一趟普宁寺,先是凑热闹在寺旁一家素菜馆吃饭,一桌子菜的确是素的,却都有一个“荤名”,什么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她就说:“吃素就吃素,为什么还忘不了鸡鸭鱼?”一个对佛教颇多钻研的同学就反驳:“你为什么要那么‘执著’呢?你把自己心中的‘执’破了,就不会觉得有问题了!”她就顺嘴把平时早有的疑虑说出来了:“这佛教可真是够深奥的,喝酒吃肉,在张三是罪过,在李四又成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素斋倒用上了荤名,我好心好意提个意见吧,有人又说,我太‘执著’,真是‘不执’也不对,‘执’了也不对,里里外外都是错,那么你说说,佛教到底希望人成为什么样子?”那个同学看上去并没有吃透佛理,只好红着脸说:“你太张狂了,竟然在佛教圣地旁边如此胡言乱语!”她就借刀杀人地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执著’什么?”同学们全都尖声大笑。接下来,大家都进寺内上香,她便不去,单独留在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生闷气。这个气径直就生到现在,转眼七八年过去了,她真的没有向任何地方的任何佛主烧过香磕过头。有了钱之后,还公开说:“我是只做慈善不信佛,只捐学校不捐庙。”这一点,和绝大多数有钱人不同,据她所知,百分之八十的富人和官员都信佛,有些人整天跟在层出不穷的“大师”后面做虔诚状,可你仍然不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有信仰的国度里。当然,她所谓的“不信”,也不一定是真的不信或全然不信。每当看到喜欢的一些历史人物,如王维、苏东坡、李叔同等人也是著名的佛子,她总会谴责自己对佛教的不恭,她常常会这样想:也许所有的“经”都被念歪了,这个世界的“经”,包括《圣经》、《古兰经》,一旦诞生之后,会被一代一代的念经人越念越歪。任何一部“真经”,都难免会被“念歪”,这甚至可能是这个世界的一大定律。那么,自己也许应该选一种宗教信信了,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她终究觉得自己和每一种宗教的距离,都一样遥远。所以,她并没有对深受同学们爱戴的“印真大师”示以应有的热情,点了点头就走开了。后来多次听到有人夸赞印真,说他和常见的这个大师那个大师不同,带着几个徒弟在深山里面开出一片荒地,自己种粮食和蔬菜,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能掐会算,十分灵验,还不收你一分钱。当然要找到他也不容易,更多的时候,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
那么,如何找到印真呢?
一位姓戴的老同学自称和印真有私交,知道印真的住处,愿意替她领路,说:“运气好就能见到。”于是,立即就同车上路了,小蒋开车,驱车近两小时,终于找到了印真的住地。令巴兰兰大感意外的是,这是一座隐蔽在深山里的小院子,和一路上所见农家小院全无二致,四围半是树丛半是耕地,地里面种着些家常蔬菜,白菜、萝卜而已。听见车响,有个小和尚快步迎了出来,穿着和印真完全相同的衣服,灰色的粗布衣服,黑色的圆口布鞋,鞋尖上沾着新鲜的泥巴,刚刚做完农活的样子。
“印真在吗?”戴同学问。
“要等一下。”小和尚说。
小和尚请他们进屋稍候,他们便依次进了院子,进门时看见院门顶上有四个字:明心禅院,字迹陈旧,显然是直接刻在门楣上的。
院内更是平淡无奇,地面白净,气场霭然,戴同学反客为主,领着巴兰兰进了正面的房子,一进门就看见一幅画像,戴同学很有表现欲,主动介绍说:“这是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图,达摩是中土禅宗的祖师。”巴兰兰一边点头一边端详画像,达摩戴着一顶很大的草帽,似乎有可能飘离画面,两边配有行书的对联:
抓住一念正觉
放下三千无明
桌上并没有香炉,地上也没有功德箱,刚好免了烧香叩头捐功德,对联的意思半懂不懂,巴兰兰就谦虚地问戴同学:“无明是什么意思?”戴同学说:“无明就是烦恼。”巴兰兰问:“烦恼为什么被称作无明?”戴同学却羞涩地摇摇头。随后戴同学带着巴兰兰进了西厢房,进去一看,是书房兼会客室的样子,地上铺着灰砖,刚刚洒过水,能闻到尘土猝然变湿后微微发辣的气味,好久没闻过这样的味道了,一时觉得十分亲切,阳光照亮了大部分空间,而阳光也像乳白的米浆一样,是一种白得过头的颜色。巴兰兰缓步走进去,心里很好奇,想知道印真的藏书是什么成色,结果发现书籍不算少,但佛教经典并不多,除了《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没看见别的,更多的书和七七八八的专业有关,比如风水、针灸、木工、推拿、武术、书法、绘画……有些书是打开平放在桌上的,有些是立在架上的。桌子是长条桌,凳子是单个的方凳子,都没上过任何油漆,暗暗带着些醒世的意思。之后戴同学又诡秘地拉着巴兰兰,进了书房隔壁的屋子,说:“这是他们的厨房,印真亲手做的酸白菜很好吃。”戴同学真的是熟门熟路,直接找到屋拐角的枣红色大缸,揭开竹编的盖子,一股浓厚饱满的酸味立即就扑了出来,令本来就喜欢酸味的巴兰兰直咽唾沫。“能不能尝尝?”巴兰兰悄声问。戴同学一听巴兰兰感兴趣,用主人般的口气说:“好啊。”于是直接把手伸进菜缸,揪出一绺,撕开后,把一部分给了巴兰兰。
刚刚尝完酸白菜,印真回来了,脸上挂着汗珠,肩上扛着锄头,一副寂寞却又完足的神态,看见他们,直呼:“贵客贵客。”
戴同学说:“巴老板有事要问问你。”
印真看一眼巴兰兰,笑而不语,进厨房舀了一大碗水,大口喝进去,然后抹抹嘴,坐在门口的长条凳上,轻声问:“看日子吧?”
巴兰兰心里一惊,不置可否。
印真说:“你认为哪天是好日子,哪天就是好日子。”
戴同学说:“印真,别糊弄人家啊。”
印真不恼,而是笑笑,说:“我说的是实话。”
巴兰兰附和:“其实我也这么认为!”
印真对她竖起大拇指,说:“你是对的。”
戴同学说:“印真,人家大老远来了,就给看看嘛。”
印真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印真顿了顿,目光从巴兰兰、戴同学、小蒋脸上依次扫过,说:“有一个人,请一个风水师去自己家里看风水,两个人徒步走在路上,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半路上请人的人突然不走了,还回头暗示风水师不要说话,过了一会儿,那个人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风水师不解,那人说,前面是我家果园,刚才有个孩子正在树上偷苹果。风水师问,为什么停下不走了?那人说,孩子看见我,会吓着的。风水师就说,我不用去你家了,你家的风水肯定没问题。这个故事,不知几位听明白了没有?”
戴同学歪歪嘴,很有些没面子。
巴兰兰说:“多谢你印真大师,我喜欢这个故事!”
印真说:“那就好,不过千万别叫我大师,叫我印真就好!”
巴兰兰说:“那好,印真!可以问别的问题吗?”
印真说:“当然可以啊,您尽管说。”
巴兰兰想了想,问:“你这儿怎么连个烧香的地方都没有?”
印真立即反问:“烧香?给谁烧?”
巴兰兰说:“给佛祖啊,给菩萨啊!”
印真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巴老板,用不着的,你最知道,你的钱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和烧香磕头没一点关系。”
巴兰兰说:“这样说来,烧香磕头都是无用功喽?”
印真说:“没错,是无用功。”
巴兰兰问:“那我从来不烧香不磕头是对的?”
印真笑了,说:“当然是对的。”
巴兰兰一时问不出什么了,似乎几步就走到路尽头了。
印真面带微笑,说:“佛陀并不是一个教主,佛陀说法七七四十九年,最后却说: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还说: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是谤佛。既然如此,烧什么香磕什么头啊?有比烧香磕头更重要的事情可做……”
巴兰兰问:“什么事情?”
印真说:“修行。”
巴兰兰问:“如何修行?像您这样?”
印真说:“不,我是厌喧求静,仍然是外道之法,真正的修行就在日常生活里面,静闹一如,运水搬柴,盖房卖房,都是修行。”
巴兰兰和戴同学都笑了。
他们身后的小蒋也露出笑意。
巴兰兰问:“腌酸白菜也是修行吗?”
印真一笑,说:“也是,也是。”
巴兰兰问:“一个农村老太太腌酸白菜算不算修行?”
印真说:“修行的起点是面对自己的内心,引导你的内心脱离妄想羁绊,回到清静本源,一个农村老太太在家里腌酸菜,如果意识到了这一点,也算修行。反过来,最好的修行者又常常把自己当农夫看待,和农夫没有区别。”
巴兰兰说:“怪不得你腌的酸白菜那么好吃!”
印真笑了,说:“过奖过奖。”
随即就告辞了。巴兰兰觉得此行还是有收获的,印真这个人优雅自然,眼神明亮清澈,却不是童稚的那种清澈,言谈习常如水,很少使用语意曲折的经堂用语,临别时也不像街头常见的僧尼那样,强行塞给你一大堆自行刊印的佛经。看来,一个合适的人,可以改变你对一个宗教的坏印象。说得更远一点,人,其实不可能是一个笼统的存在,只有可能是一个!另一个!一个!另一个!甚至也没有所谓“时代”,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泥沙俱下,清者清,浊者浊,清者可以浊,浊者可以清。人啊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就像尝到了甘蔗的甜味一样,她尝到了“人”这个字的甜味。印真讲的那个故事也相当对她的胃口,它的意义超过了一百本书。而阅览室里尘土的气味、阳光的颜色、长桌子和方凳子的模样,都令她印象深刻,这些细微的东西似乎比任何经典还有说服力。只是,有一点,还是令她蹙眉,整个书房里除了几本佛学经典和一些杂书,没有任何别的文字。每一种宗教都是本能地唯我独尊,把自己视为唯一万能的神,视做这个世界的唯一代表,轻易地把别的宗教视做异端。其实最自尊也是最脆弱,“排斥”的一半含义是另一个词:“自我袒护”。临行前,她大着胆子问印真:“你有没有勇气把《圣经》、《古兰经》也放进你的书房?”想不到印真回答得很轻松:“这不需要勇气,佛陀本来就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从明心禅院回到医院,心情柔软的巴兰兰敲高干病房的门,没声音,摸出钥匙打开门,没看见华山,就躬身冲卫生间轻唤:
——“老公?”
——“华老师?”
——“华科长?”
她殷勤的表情和声音,终于僵住了。她缓缓推开卫生间的门,又退回来,看见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是一种反常的尖锐的整齐,软软的白枕头,平常、朴素、干净,却别有深意,她轻轻揭起枕头,看见了华山的留言:
亲爱的兰兰:
在即将离开的瞬间,我才知道,我多么爱你,但是,我已经决定了,我必须离开你,离开学校,去做我内心最想做的事情。
我也向学校递交了辞职书。
祝你找到一个好丈夫。
祝你一切顺利!
住院期间的费用,只好请你结算了。
请允许我说声抱歉!
枕头底下还有别墅的钥匙,还有那本九十五万元的存折。她坐在床边,一点不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她心痛欲裂,不仅是痛,更有强烈的仇和怨!不光是对华山的,更是对男人的。她把别墅的钥匙砸在了对面墙上,还不解气,又抓起那本存折,毫不犹豫地撕扯起来,封面过于柔韧,不好撕,于是单独撕芯子,就像撕着华山的肉,一条一条,坚定不移,终究撕成一堆碎片。撕完了,手还是痒的,还想做点什么。她想起这是医院,于是锁好门,回到车内。保时捷像一匹野马,冲出医院大门,开始一路狂奔,连闯三个红灯,超车无数,最终被一名骑着摩托车的交警追上来,绕前拦在了路边。
交警停好摩托,大步向她走来。
她谨慎地向交警点点头。
“怎么回事?!”交警的声音很大,却不强硬。
她笑了笑,说:“对不起!”
交警走过来,微微凑近她,在她胸前嗅了嗅。
“喝酒了?”他问。
“没有。”她答。
“你闯了几个红灯知道吗?”
“我闯红灯了?”
“没少闯!连闯三个!”
“不好意思!”
“走,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当然是派出所,这种情况至少行政拘留十五天。”
“罚点款不行吗?”
“行政拘留,再加罚款!”
“能休息十五天当然不错,可是,我实在太忙太忙啦!”
“你姓巴是不是?”
“是呀,你认识我?”
“裴城开保时捷的,就你一个!”
“实在不好意思。”
“真的没喝酒吗?”
“真的没喝酒,不信你再闻闻。”
交警愣了一下,并没去闻。
“没喝酒怎么闯红灯?”交警的声音里有了妥协。
“我向您认错!”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眼前奇奇地一亮。
她抬起头,看见他脸红了。
“你是有身份的人,以后要注意呀!”他说。
“好的,好的!”她说。
交警转过身,回向摩托车旁边。
“罚点款吧?”她冲他的背影喊。
“你那么有钱,罚也白罚!”他回头说。
她给他做了个鬼脸。
意外的是,他还了一个鬼脸。
交警踩响摩托车,拐过弯,从她身边经过,迅速远去。
她冲他喊:“你好帅!”
她钻进车里,木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打着火,放下手刹。她的心情好了许多,她突然想听歌剧了,想听《波希米亚》。最近她很少听欧洲歌剧,更多的时候在听西域男孩、恩雅、喜多郎,还有中国的黑鸭子组合、王菲、齐秦、崔健,似乎听腻了欧洲歌剧,此刻突然又想听了。只知道是《波希米亚》,其实一句也听不懂。这可能正是喜欢听欧洲歌剧的一个隐秘原因。另一个原因此刻也才突然清晰起来了。正巧是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偶然从海南交行的一个同事家听到了帕瓦罗蒂的声音,当时只知道是美男子帕瓦罗蒂,是欧洲歌剧,并没有关于欧洲歌剧的任何常识。但是,那种把悲痛诗化的味道,将苦难升华的味道,那种把地狱和天堂杂糅起来,再涂上一层阳光的深刻的唯美,令她有再造一般的感受,令她突然清醒,这个世界上不光是自己一个人在受苦,人活着就是苦乐无极的一个过程,甚至苦也是乐,乐也是苦,但归根结底是乐而不是苦,是人生的奇观,是帕瓦罗蒂的面孔,是帕瓦罗蒂的声音,是伟大的欧洲歌剧。顷刻之间她就成为一个超级歌剧迷。那之后没过几天,她就大胆地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做了陈百川的助手。
她把车开进裴城师院的校园,打吴江的电话,吴江小声说:“我在开会。”她再打华山的电话,听到的声音是:“对方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