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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由市政府召集的一次现场会,几天前就接到了会议通知,议题已经不是新闻了:关于国有企业裴城造纸厂是否进行改制的问题。与会者有原移民办主任、新任市政府秘书长王茂林,国资委主任董建军,国土局局长张宽,轻工局局长王亮等人,还有多家银行的行长,包括工行徐行长。另有十几个工人代表。
厂长洪武正在介绍基本情况:“裴城造纸厂始建于1975年,隶属裴城市轻工局,占地二百二十亩,有职工三百一十人,离退休人员一百五十四人,下岗职工七十八人,建厂之后的前十五年里,总共向国家上缴利税八千多万元。遗憾的是,由于设备老化,经营不善,自1992年起开始连年亏损,每况愈下,近两年实际上是负债经营,负债情况如下:欠银行贷款一千万元,欠社保医保基金六百万元,欠增值税和所得税二百万元,欠人员工资三百五十万元,呆坏账三百二十万元,负资产五百万元,合计约两千五百万元。”
洪武急速翻看着手上的资料,又说:“我们对全厂职工进行了一次摸底调查,情况如下:一、61%的工人希望继续保持国有企业的性质,不搬迁,不改制,改造和更新现有设备,投资兴建污水处理工程;二、18%的工人支持被兼并,但不是被民营企业,最好是被大型国有企业,也就是说,这部分人也不同意改变国有企业的性质,两者相加,就是79%;三、12%的人不在乎姓社姓资和是否搬迁,只要能救活厂子,能领到工资,足额享受社保、医保,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就好,需要说明的是,这部分人实际上希望未来的厂子最好仍然是大家热爱和熟悉的造纸业,而不是房地产业或别的什么行业,前三者相加是91%;只有9%的人不在乎厂子被一家搞房地产的私人公司兼并!”
“你个人是什么意见?”王茂林问。
洪武显得很羞涩,讷讷不言。
“你是厂长,谈谈你的意见。”王茂林又说。
“我是1994年接任厂长的,当时的形势已经很差了,我上任之后,没能扭转亏损局面,我感到很惭愧,我对不起组织和全厂职工对我的信任,在现在这样一个历史关头,说实话,我的态度,是十分矛盾的。目前,国有企业改制,接受有实力有前途的企业——包括民营企业的兼并,在全国各地屡见不鲜,这可能是一条唯一可行的路子,但是,我愿意放弃个人意见,站在广大工人一边,希望市委、市政府帮助我们改造和更新设备,兴建污水处理系统,我们有信心在未来几年内实现扭亏增盈……”
之后是大约半分钟的沉默。
王茂林消了消怒气才说:“造纸厂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为裴城人民做出了很大贡献,但是,最近这几年却连年亏损,亏损额越来越大。说实话,这样的烂摊子再多几家,真的会把政府拖垮的!你们也知道,主管部门已经想过很多办法,或合资,或寻求兼并,最初的目标也是大型国有企业,但是,谈过的企业,都是望而生畏,这么大的包袱,这么多的欠账,说句糙话,白送,都没人敢要!而且,比救活一个造纸厂更迫切的问题,是全市人民都在关心的一个问题,污染问题。半座裴城都能闻到你们造纸厂的臭味。这已经不止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一个关系到安定团结的政治问题!”
巴兰兰向王茂林示意要说话。
王茂林说:“请君科集团巴总裁讲话。”
几个工人代表在鼓掌,不温不火。
巴兰兰声音略显沙哑地说:“刚才听了洪武厂长的介绍,我的心情很沉重,说实话,造纸厂的负债情况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两千五百万,这不是一个小数字!而且,全厂职工总共三百一十人,其中离退休人员一百五十四人,下岗职工七十八人,占了多一半,这个数字同样超出了我的想象!在我看来,两千五百万的欠账倒还可以接受,而如何安顿二百三十三名离退休人员和下岗工人,则是一件令人望而生畏的事情。没错,我们君科集团近来的确在论证收购造纸厂的可能性,但是,此时此刻,坦率地讲,我在打退堂鼓!”
巴兰兰一边讲着话,一边暗暗观察着洪武厂长和那几个工人代表的反应,她清楚地看见,包括洪武在内的那些工人们眼神有多么脆弱!他们对自己的企业能否走出困境其实完全不抱希望,然而,他们又是多么顽固地想保住“国有企业”的说法,唯一的原因是,“国有”二字令他们有安全感和温暖感,待在国有企业里,他们就是国家的人,就像婴儿愿意待在母亲怀里。如果是一个孱弱的孩子更会如此。
徐行长也主动讲了话,他说:“众所周知,国有企业的改造面临两大难题,一是钱从哪里来?二是人往哪里去?你们口口声声讲,要更新设备,要增加污水处理系统,应该先问问,钱从哪儿来?这么大的亏损,哪家债权银行还有信心贷款给你们?你们替政府和银行想过没有?不客气地说,裴城造纸厂是一个无底洞,砸多少钱进去才算够?再说,有了新设备,有了污水处理系统,洪厂长,你就能保证扭亏为盈吗?你们真正缺的不是钱,不是设备,不是污水处理系统,而是管理,一流的管理!其次,人往哪里去?二百多名离退休人员和下岗工人往哪里去?这是一个更让人头痛的问题!”
巴兰兰原本低着头,此刻抬起头,和徐行长对视了一下,向他送去谢意,她突然觉得,徐行长光亮的脑门颇有了几分美感。
国资委主任董建军说:“前不久,我记得是3月23日,中国政府已经宣布,全球胶卷业的老大,美国柯达公司对中国的胶卷工业实施全行业收购。由此看出,中国政府并没有过多地考虑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关键是要相信资本的力量,还有技术和管理的力量,只要能救活一个企业,只要能提高就业率,只要能给国家上缴利税,姓资还是姓社,还有那么重要吗?当然,如果有哪家民营企业愿意收购造纸厂,我们会尽最大可能保护国有资产,尽最大可能保护工人利益,这一点,请大家放心。”
部分工人代表鼓了掌。
最后,轻工局局长王亮发了言:“这几年全国的国有企业改革,都陷入了困境,不光是我们裴城造纸厂。问题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还得继续探索改革的新路子、新方法。看起来广大工人对国有企业是有感情有信心的,这一点我很理解。但是,不能不说,工人们的观念还是陈旧和落后的,从最近的一些迹象可以看出,国有比重下降,私有比重上升,是中央政府推进改革的一个方向,东南沿海为什么比内地更发达?就是因为,人家早就不争论姓社姓资的问题了,江苏省省长舒圣佑最近在报纸上说,‘不求其纯,但求其佳,不要因为拘泥于比重问题,而束缚了手脚!’我们轻工局的态度是明确的,那就是积极稳妥地推进国有企业的改革,当然,不排除被私营企业收购。”
只剩一个青年工人在鼓掌。
“请哪位工人代表发言?”王茂林问。
工人代表们相互交换着目光,多数人显得缺乏勇气,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看来是众望所归,他半推半就地站起来,说:“我是造纸厂最早的那一批职工之一,当时我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我们对这个厂子是有感情的……”这时,他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都包含在“我们对这个厂子是有感情的”这句话里了。他身边的一个中年女工站起来接着说:“说实话,我现在觉得,自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是一个老党员,我担心,被一家私营企业收购之后,连交党费的地方都没了。”说到这儿,她哭起来。
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巴兰兰也在抹眼泪,这虽然是一个女商人的眼泪,一个对国有资产垂涎三尺的女商人的眼泪,却仍然令人动容,会场的气氛因此一下子变得柔软了,尤其是那些工人代表,几乎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巴兰兰含泪说:“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是否收购造纸厂,我们还需要再研究,我们有良好的愿望,很想为国家分忧解难,但是,如果负担太重,我们也不敢碰。至于大家对私营企业的担忧,我想顺便解释几句。私营企业,可能确实没有国有企业那么好混日子,私营企业不养懒人和闲人,但是,私营企业不见得缺少温暖和人情,我的生意经就是三句话:一句是‘小钱靠智,大钱靠德’,另一句是‘做人,做事,做生意’,第三句是‘有钱大家赚’。这三句话很简单,很好理解,我就不多解释了。关于交党费、过组织生活的问题,我认为,这很好解决,不就是成立一个党组织吗?我本人不是党员,但我妈妈是党员,我妹妹也是党员,不能排除,某一天我也会申请入党!”
所有的与会者都鼓了掌。
王茂林宣布会议结束。
会后,巴兰兰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时代最可怜的人不是农民,不是农民工,也不是乞丐,而是国有企业的工人,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的工人!农民、农民工和乞丐都有房有地,不会欠那么多债,不会有太多呆账坏账,更不会有负资产,而国有企业的工人,真的像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脸上的悲伤和脆弱,是阳光底下最让人不安的东西。
巴兰兰给魏卓然打了电话,把开会的情况讲给了魏卓然。魏卓然没耐心听她在电话里唠叨,说:“宝贝,我好想你,快见个面吧。”一听这话,巴兰兰心里也是一热,随口就问:“你在哪儿?”魏卓然说:“我……我在办公室。”她问:“我去你办公室?”他说:“你回别墅等我吧,我马上就到。”她说:“好吧。”
回家的路上,她脸上挂满哀伤,哀伤的原因很清楚:她挡不住自己和魏卓然见面。自从华山离开后,她再也没能力拒绝魏卓然了,自己的别墅就成了她和魏卓然频频幽会的场所。她实在不喜欢这样,但每一次,她都欣然允诺。她很无奈,她再一次发现,一个女人,一个失恋后的女人,是多么经不起撩拨,是多么容易被野男人——甚至是任何一个野男人,趁虚而入呀。可怕的是,这几乎是一种强烈的内心需要,需要把“感情”放在某个地方。狗日的感情,真的像一件奇怪的重物,必须安置在某处才觉得舒服,前面的男人走了,感情又回到自己手上了,于是,你必须重新找个地方把它放下,不管那地方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否则你就觉得自己是“空”的,睁眼是空,闭眼还是空。聊以自慰的是,她还尽力保留了一点道德自信,吴江也再三纠缠她,得知华山失踪后他同样肆无忌惮——迎魏拒吴,算是溃败途中的一点还击,让自己稍稍有了一点道德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