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梅梅要回妈妈家领孩子,没多久就到妈妈家楼下了,巴兰兰停下车说:“告诉妈妈,我明天中午回来吃饭,对了,梅梅你还得帮我个忙,在附近租套房子,给小蒋住。他一个人住,小一点,三四十平米就可以了。”
巴梅梅答应着,下车了。
巴梅梅摁响妈妈家的门铃。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来开了门。
“人呢?”
“都叫巴东东领走了。”
“小蒋呢?”
“也跟走了。”
巴梅梅斜躺在沙发上,长吁一口气。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装糊涂。”
“我姐那个人,对帅哥没抵抗力的!”
“不要害你姐哟。”
“我能害她?”
“介绍个坏男人,就是害她。”
“我哪晓得谁是好男人谁是坏男人,脸上又没刻字!”
“她喜欢帅哥你就介绍帅哥,没别的标准啊?”
“人家可是大学教师,科长!”
妈妈嘟着嘴,不说话了。
“妈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
“你好像不愿意我们给我姐介绍对象。”
“我就担心,你们介绍个坏人。”
“那你就告诉我姐,一辈子单身,永远别结婚。”
妈妈又不说话了,拉着脸。
“你以前不是老催我姐快结婚吗?”
“以前是以前。”
“现在,怎么就变了?”
妈妈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冷眼看着巴梅梅。
“妈,那个大麻袋呢?”
“哪个大麻袋?”
“昨晚上,小蒋扛回家的!”
“怎么了?”
“哼,整整三百万,我知道!”
“你姐告诉你了?”
“当然,姐姐和我最亲!”
“亲个屁!”
“妈,让我瞧瞧三百万有多少,好不好?”
“看眼里拔不出来怎么办?”
“求你了妈妈,让女儿开开眼界嘛。”
妈妈低头弹掉烟灰,有了一点傲然不群的味道,巴梅梅跑过去搂住妈妈,把嘴贴在妈妈耳边悄声说:“我不会让姐姐知道的。”
“你说,你姐和谁最亲?”
“当然是和妈妈你最亲喽!”
妈妈又板了几秒钟脸,才掐灭烟头,过去把家门从里面反锁了,然后带着巴梅梅进了自己卧室,然后把卧室的门也反扣了。
妈妈指了指大床底下。
巴梅梅揭起下垂的床单,蹲下身,勾头看见了横着的麻袋,伸出胳膊用力往外拽,麻袋半显僵硬地滑行出来,鼓囊囊地停在脚边。她有些不安,求助地看了妈妈一眼。“打开呀。”妈妈柔声鼓励她。巴梅梅便重新蹲下身,摸索了好一会儿才解开麻绳扣子,然后又仰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微笑着用眼神继续鼓励着她,她便小心地抻开麻袋口,如愿看见了里面的东西——成捆成捆的百元大钞,“哇噻!”她不由地惊叫一声,伸手抓出一捆来,手朝上再三掂量着问:“这有多少?”妈妈波澜不惊地答:“十万!”巴梅梅说:“哎呀,足有三公斤。”“傻瓜,钱是数的,不是称的。”妈妈笑话她,她就说:“那我数数。”妈妈满怀柔情地说:“坐下慢慢数,够你数一阵子的!”巴梅梅便转身坐在了床边,把四方的被子拉在床中央,再拧身将钱墩子放在软乎乎的被子上面,朝手指上吐些唾沫,十分笨拙地数起来,中途停下来喘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妈妈,接着再数……
“是十万吧?”妈妈问。
“一千张。”巴梅梅答。
“一千张不就是十万?”
“幸亏是百元的,如果是拾元伍元的,就难数了!”
“有钱还怕数啊!”
“我姐,真的好厉害哎!”
“你和巴东东的聪明加起来,都比不上你姐!”
“巴东东也算数?”
“巴东东怎么了?”
“他呀,不惹祸就算好。”
“依我看,巴东东的聪明,比不上你姐,比你绰绰有余!”
“妈,别把我看扁了!”
“你有个优点,他们都没有。”
“啥优点?”
“比谁都孝顺!”
“这?”
巴梅梅撇着嘴,把刚数过的钱放回麻袋,再用麻绳缠紧麻袋口,打上结,先用手推,再用一只脚把麻袋尽可能蹬向深处。
4
巴兰兰开着车,本打算真的四处去看看,摸摸裴城房市的底,可是,当她把图兰朵的歌剧塞进CD机,宝马车一流的音响效果,经典歌剧的华美旋律,立即让她舍不得停车,更舍不得下车了。“流走的是时间,沉淀的是心情!”她喜欢疾行的轿车里这种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感觉。一方面,这种感觉暗暗提示她:自己是一个精英,一个享受时代进步和物质光辉的精英,另一方面,她的确很喜欢歌剧,喜欢歌剧中那种欧化的超尘脱俗的华丽气质。有人曾问过她:“你觉得挣多少钱就算够?”她明确回答:“第一,随时可以坐飞机去欧洲看一场歌剧;第二,走进上海恒隆广场那样的地方,不问价钱,看上哪件衣服,只管往筐里扔。”眼下,这样的目标在唾手可得之际,竟又意外受阻。所以刚才吃饭时她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急迫感和不耐烦,甚至觉得谈恋爱都是浪费时间,想象一男一女,双方一点点相互试探、渐次深入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恋爱过程,竟有装腔作势和陈腐老土之感,还不如直接上床做爱来得真实又痛快。可是,这样的想法又实在是大逆不道,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一个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稍稍随便一点任性一点,就有一大堆现成的脏话等着你:什么“裤带太松”,什么“破鞋”、“骚货”、“沙发”,什么“公共厕所”、“公共巴士”……而男人,几乎可以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招妾狎妓,如果有权有势,就更是不在话下:“玩个把女人,有啥了不起!”事实上,常常意识到这种深刻的不平等,也的确是她愿意多多挣钱的一个原始动力,“花自己挣的钱”,一个女人,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主”!
图兰多的音乐加上些许的酒精,令巴兰兰颇为兴奋,兴奋的另一极则是孤寂和孤单,是海南事件留下的挫败感,是不得已躲回故乡的凄凉感,是无底的空虚和厌倦。这种时刻她最需要的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可以交心的什么话都可以讲的人,当然最好是一个男人,一个棒男人!他又能听她诉说,又能有效地安慰她,还能给她提一些合理化建议。在海南,陈总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既是她的上司和合作伙伴,又是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可是,整个裴城还找不到这样一个男人。正因为如此,裴城对她来说其实是一座空城。也因为如此,屁股底下的宝马318就近似于一个男人了。她很想给刚认识的不算反感的华山打电话,又怕把“小伙子”吓着了。她已经把车开到了涪江边,又向三江口方向开去。三江:涪江、安昌江、芙蓉溪。它们分别从正北、西北和东北三面不约而同地进入裴城市区,最后又在城中心的东南角汇总,三水合流,顺势称之为“三江”。
眨眼间已经到三江口了。
这一带她实在太熟悉不过了,从出生,到小学中学,都没有离开过三江口。说实话,她对三江口并没有好印象。在她的记忆里,三江口从来就没有安宁过,一半时间里是洪水泛滥,另一半时间里是没完没了的修坝筑堤。似乎防治洪水是一个永远不可以停止又永远不可能完成的鬼魅任务。然而,她离开裴城后的这五年里,情况的确发生了变化,裴城市政府投资好几个亿,在三江口下游的七公里处筑起了一座壮观的拦河大坝,围成的水面有五点零六平方公里,比杭州西湖还要大。所以,当她驱车从略显狭窄的车行道上经过时,闻到了一种在大海边才能闻到的软滑湿润的水腥味。她放慢速度,甚至又听到了手风琴的声音。她把车停在一棵矮小的柳树下面,徒步向河边走去。
裴城的冬天比海口冷了许多,人们穿着或薄或厚的冬衣,在石砌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左顾右盼,即矜持又悠闲。巴兰兰的一身装束,相比之下就显得有些惹眼,不算露,却涉轻薄,吸引了很多怪异的目光,她知道,那些人把她看做小姐了。海口是小姐的发源地,全国各地的小姐都是海口培养出来的。她自嘲地想,我如果不搞房地产,可以试着做做小姐的生意,开个歌舞厅什么的,赚钱也不难。
她扶着青石栏杆,注视被宽阔水面围在中央的桃花岛,这才听出手风琴的声音是从桃花岛上传过来的。小学和中学时代,同学们的野营活动也经常会在桃花岛上。那时候的桃花岛,还是一个有些偏的桃花源式的去处,现在却几乎是城市的重要地带了。突然,她像将军一样转过身,以桃花岛为圆心,环顾四周的建筑,包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这一看,她身为房地产商的那种本能,便立刻被唤醒了。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以三江口和桃花岛为要点的,次第展开的,富有现代气息的,又绝对尊重自然的,美观和谐的新城市!
和她的想象相比,目前的三江口一带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和刚才展现在她眼前的幻象相比,眼下的裴城只能算是一个集镇!
“我就是为此回来的!”
“我天生就是来干房地产的,除了房地产,我不会做别的任何生意。我要让这个城市在我手中崛起!我必将名留青史!”
她听见,她内心的声音极为洪亮。
她甚至被自己的声音感动了。
她回到车里,离开三江口,实在想马上行动起来。
她却只是来到了芙蓉溪岸边。
小时候她经常带着妹妹弟弟来芙蓉溪里摸鱼,有一次他们看见一条大鱼,几乎像乳猪一样在水面上漫步,白脊梁闪闪发亮,鳃盖一鼓一鼓的,在拼命呼吸。原来这条大鱼不小心游到浅水区了,大半个身子暴露在浅浅的水面之上。三双小手同时压在了鱼身上,又同时被巨大的冲击力打开,妹妹巴梅梅大叫一声摔倒在一旁,沾了半身泥,弟弟巴东东到底是男孩,立即捡起一块大石头,朝目光灼灼的鱼头就是几下,鱼身子倒下后仍旧奋力翻击,水面迅速红了起来,一直红向了远处。妹妹巴梅梅吓哭了,她和弟弟两个人一人按住鱼头一人攥住鱼尾,又搏斗了好一会儿,才把大家伙制服了……
也许和这次经历有关,她一直偏爱三江中最不起眼的芙蓉溪,每次回裴城都会抽时间来溪边走走。“芙蓉溪”这个名字很令她难忘,芙蓉溪确实是三江之中流量最小的,可是称作“溪”还是太谦虚,或者可以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溪,半是河半是溪,亦河亦溪,这种似是而非里倒是包含着小小的诗意!尽管,从她记事起,芙蓉溪里就常常散发着刺鼻的臭味!那臭味就是从造纸厂里流出来的!造纸厂的臭水加上沿岸随时汇入的生活污水,可能比芙蓉溪原本的流量还要多。此刻她希望闻到的正是它,那种略含亲切感的臭气!她想,但愿它还在!果然,没多久她就闻到了!那是一种熟悉的酸臭味。越是接近厂区,越是接近恶臭。她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购国有造纸厂,然后在造纸厂的原址上盖房子,盖裴城最漂亮最值钱的地标式房子,名字就叫:芙蓉花园。
钱从哪儿来?三百万当然远远不够。可是,可是谁做事全靠自己掏腰包?办法自然是,从银行贷款!用什么做抵押?自然是用已经拿到手的土地使用权做抵押!有了土地,便有了一切!一个干净的没有污染的三江口,必然会带动整个三江口地区的土地升值,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恐怕五年十年都做不完……
巴兰兰站在碗口粗的排污口旁边,拨通了华山的电话,她才不管那么多,她只想尽快把自己的宏伟计划描述给某一个人。
“喂,华山老师,是我。”
“巴总,还在忙呀。”
“我在闻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什么味道?”
“你要不要过来闻一下?”
“你在哪儿?”
“我在芙蓉溪这儿的裴城造纸厂。”
“裴城造纸厂?”
“顺着芙蓉溪,一直向北……我去接你吧?”
“我可以打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