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快组织一台名为‘君科之夜’的文艺晚会，请一两个顶级明星，再请四五个二三流明星，主题不是房地产，而是教育和慈善，向外界宣布，给裴城贫困山区的学校捐资一千万，找二十所学校，每所学校五十万，受捐学校代表现场上台领取支票，晚会向全市直播，门票一半出售一半赠送——赠送给谁？重点是购房者，比如限期五天内的购房者，时间定在寇伟书记能出席的时候，寇书记的公众形象干净清廉，所以必须请他出席并讲话，四套班子的领导都要一一请到，在裴城的都要出席……”
看到大家还有疑虑，她接着说：
“为什么不是直接打广告，而是掏钱搞慈善？我谈谈我的想法。第一，作为一个大公司，我们终归要做一些慈善的，就算摆摆样子也得做，每过一段时间就得表示一次，说好听一点，做慈善是为了彰显我们的公司实力，树立我们的企业形象，让我们的公司在消费者心目中有一定的美誉度，说难听一点，做慈善是为了抚平整个社会的仇富心理。但是，什么时候做以及如何做，这里面学问大了。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可以说是一箭双雕。拿一千万出去，既有了慈善纪录，又在最需要的时候借机宣传了我们自己，老百姓对我们有信心有好感，我们的房子就好卖了。第二，届时我们要请四套班子的领导出席，要请寇伟书记讲话，请领导们上台颁发支票，这又是一箭双雕，我们把慈善活动巧妙地转换成一项政治活动，第二天的媒体将会铺天盖地加以报道，而县级和乡镇一级的领导，是最喜欢关注领导行踪的——我说过，我们的消费人群主要是全市各县、各乡镇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他们关注领导行踪的同时也关注了我们君科集团，这是不是最有效的广告？第三，搞慈善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把钱捐出去就得了，不图名不图利，而我们是公司，我们是商人，我们的慈善说穿了还是广告，我们把一千万分成二十份，让受捐单位直接上台领取，这个过程是不是广大限度地发挥了广告价值？第四，给购房者赠送门票，一张门票仅仅二三百元，但我相信，购房者的购房欲望会大大增强，这算不算一个不错的促销手段？
“好的，现在我任命巴梅梅为本次慈善晚会的总指挥，另外，后天我要去北京，我不在的这些天，公司事务由巴梅梅临时负责。”
散会后，巴兰兰留下妹妹。
妹妹事先并不知道这个任命，因而半是兴奋半是心虚，说：“姐姐，我担心会辜负你的信任。”姐姐说：“别虚情假意了！”妹妹有点委屈，因为她是的的确确感到心虚，用哭腔说：“姐姐，我真的担心自己做不好，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姐妹俩到底是贴心的，姐姐就用长辈的口吻说：“巴梅梅同志，你得学会挑大梁了，以后我的工作重心主要在北京，裴城这边，不靠你靠谁？”妹妹看上去更紧张了，说：“你可千万别一下子撒手不管啊。”姐姐说：“别那么没出息好不好，硬邦点，先把这次的慈善晚会办好，我看看你有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妹妹的口气又变得低沉和不安了，说：“我会随时向你请示汇报的。”姐姐问：“候鸟的歌你喜欢吗？”妹妹说：“还行，有印象。”姐姐说：“这次慈善晚会，请哪些明星由你做主，但必须把候鸟给我请来，他是咱们K省人，歌唱得也不错，长相也过得去。”妹妹问：“你认识他？”姐姐不回答，又说别的：“还有，二十所学校，你和吴江商量一下，请他列一个名单出来，另外，其中一份要发给乐至县永宁镇九屋小学。”妹妹明白了，她知道那是华山家，更不敢多说什么，姐姐说，“我前两天去过九屋，华山和他嫂子结婚了。”妹妹只是点头，姐姐接着说：“华山现在是一个瘸子，他说车祸是刹车失灵造成的，刹车失灵的原因是有人在刹车踏板上捣了鬼，你估计是谁？”妹妹说：“我不敢猜。”姐姐大声说：“不是明摆着吗，还用猜？”妹妹谨慎地看着姐姐，姐姐还是很大声：“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以后害到你我身上怎么办？”妹妹知道姐姐怀疑的人是谁，当然是巴东东，以为姐姐真的要一查到底，那就麻烦了，到时候妈妈一定要寻死觅活的！其实巴兰兰不过是虚张声势，并没想真的把凶手找出来，不说妈妈会怎么样，她自己，也是有一份私心的，她一直觉得弟弟这个人，就是爱玩爱吹爱胡闹，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7
进京之前的一两天时间，巴兰兰做了很多事情，首先是和小蔡谈了话，征求了她的意见，她表示愿意和小蒋结婚。巴兰兰还带着小蒋去了一趟小蔡家，自己既是小蒋的领导，又是小蒋的家人，双方商量好年底之前结婚。
其次是见了寇伟。
寇伟仍旧住在办公室的套间里，还是拒不收礼，除了上面来人，绝不接受宴请，不抽烟不喝酒不上歌舞厅，三顿饭都是上单位饭堂吃，时间久了，没人敢简单地目之为古板、书呆子气了。就算真是古板、书呆子气，一个市委书记的古板和书呆子气和一个中学教师的古板和书呆子气不可同日而语，日子久了，人们不能不想起另外一些老词：操守、品格、清官……以及另外一些新词：优秀共产党员、先锋模范作用、好干部……用它们代替“古板”“书呆子”“假惺惺”这类随口的不负责任的说法。一开始会觉得不习惯，一年半载之后却蔚然成风，“寇书记”三个字几乎成了一个新生的词汇，仍旧含着些古板、书呆子、假惺惺的意思，却又更接近有操守、人品好、有党性、好干部、值得尊敬这些意味，还半含调侃，甚至含些自嘲，成为一个内涵十分丰富的词语了。
“他的靠山是谁？”
“这个人有什么背景？”
“他的官是怎么得来的？”
这样的问题也没人继续追问了。人们渐渐明白，这样的疑问其实很业余。英雄出招，各有路数。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没有背景的人，干不到一把手这个位置。这是常识，官场是一架靠常识运行的机器，有水平的人，其水平就是不犯“常识错误”。如果没有背景，就一定是能力超群了？这个“如果”其实不存在，因为，再能力出众，也得经过组织人事部门的考查和任命。组织和人事方面的事情，不都是由主要负责人管的吗？所以，说穿了，所有官员看起来各有来历，其实就是一个来历。
事实上，寇伟不仅有背景，而且背景不凡。别人不知道，巴兰兰刚好知道。巴兰兰如今和叶阿姨的私交已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前不久在北京，叶阿姨告诉她：“老头子上任前曾以副部长的名义去K省考察，当时中组部已经和他谈过话了，但外面还没人知道他是你们未来的书记人选，所以，所到之处都是没人搭理，冷冷清清，时任省委政研室主任的寇伟却不一样，从头跟到尾，而且对K省的情况了如指掌，要分析有分析，要数字有数字。你们书记当时就很喜欢他，但上任之后没机会马上用他，他既不跑官，也不埋怨，从不主动上门。也的确把这个人忘到脑后了，有一次我们在家里随便聊天，说起另外一个叫寇伟的人，才想起你们K省的寇伟，回去之后才提拔了。”巴兰兰一听，笑着说：“哈哈，寇伟当官，这是唯一可能的路径，他运气好，这个唯一还叫他给碰上了。我左想右想，也没想到是这样。事实真是比想象来得奇特而生动。”叶阿姨说：“我和老头子有个观点，就六个字：帮好人，做好事。”巴兰兰说：“是呀，好人帮好人……”
掌握了这个底细，在巴兰兰眼里寇伟不再神秘了，问题也变得简单明了了，没错，寇伟就是一个书呆子，一个刻意和社会陋习保持距离的人，其目的还是往上爬，不见得是有所建树。但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是官是民，还是令人尊敬。实际上，据她了解，大部分官员为官一方，最大的建树正是“没有建树”，平安无事才是最大最难的建树，在这个基础上，有那么两样说得过去的政绩工程，就OK了。
巴兰兰事先约好晚饭后去见寇伟，他还是穿着几十块钱一件的那种夹克衫，里面套着方格衬衣，站在二楼的电梯口笑眯眯地迎接她，由于个子高，又持了谦逊的站姿，所以看上去略略有些驼背。然后，两个人走向楼道，在楼道口，寇伟停下来，示意巴兰兰先行，巴兰兰摆手，寇伟笑着说：“女士先行嘛。”于是巴兰兰便当仁不让，带头向深处走去。楼道不窄，她也是苗条的身材，却似乎把整个楼道占满了。寇伟跟在后面禁不住想，看来美女比胖子更占地方，前些天真的来过一个胖子，真的很占地方，大家还开过胖子的玩笑。楼道里的灯全数亮着，浅绿色的墙裙显得很老土，但也饱含暖意，办公室的门和上次一样也是敞开的，屋里的白炽灯瓦数不小，有些刺眼。和上次不同的是，地上铺了绿色的地毯，桌上有了台式电脑，显然刚刚使用过，桌面是一种极为养眼的草原风光。巴兰兰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喧嚣的九十年代》，作为礼物送给寇伟，体现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还有一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意思。这样一个简单的礼物当然远不是官场的风格，因而才显得清新私密，既抹去了他的官员身份，又抹去了她的商人身份，多少还包含了“一对书呆子”的意味。寇伟拿在手上时，眼里有一瞬间的郑重，接着放在桌上，把事先泡好的茶递给她，重新又捧起书，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听说过这个人，没看过他的书。”巴兰兰说：“书里有一句话，毁灭的种子是什么？第一个就是繁荣自身。”寇伟一听，放声笑了，说：“耸人听闻。”巴兰兰说：“是有点太悲观。”
寇伟没接她的话茬，她便知趣地换了新的话题，汇报了造纸厂的最新情况，向他保证，工人们的所有遗留问题全都妥善解决了，还向他汇报了芙蓉苑的销售情况，顺便谈了准备捐一千万给山区学校的想法以及筹备中的慈善晚会，请他出席等等。他的眉毛稍稍蹙了一下，接着就爽快表态：“一定去，一定去。”
这时她看见了启功的书法：
君子病无能焉
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这句话当时担心过，是不是太文气？现在看来，却觉得再适合不过了。“寇伟先生雅正”几个字，其实比孔子的话更值钱的，据说，启功很少给不认识的人如此题款的，否则，就要加钱，巴梅梅说，为了写这六个字，又多花了六千块钱，一个字一千。当然肯定不是启功先生直接要的，求字的人是见不着启功的。
“这幅字大家都说好。”他说。
“孔子的话更好。”她说。
“是呀，孔子是一个明白人。”他盯着墙上那句话。
“明白人？这个评价有意思。”她说。
“孔子的每一句话，不过是一个明白人的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些话多家常多明白嘛，我们却要把一个明白人说成圣人，于是大家都觉得那是圣人的标准，不做也无妨，做不到也不脸红，结果便是我们看到的情况：明白人和圣人一样稀有。”他说。
“这真是一针见血！”她说。
“乱说呢。”他无意中昂了一下下巴。
她才发觉他其实是颇为自负的。
“听说你要炒股了？”他问。
“是呀，正准备向你汇报。”她说。
“我可是股盲啊，连熊市和牛市都分不清。”他说。
“我也不太懂的。”她说。
“股票大概和懂不懂没关系，关键看运气吧。”他问。
“寇书记也相信运气？”她反问。
“我为什么不相信？我太相信了！”他笑了。
他笑的声音很大，表现出对她这个疑问的不解，反应有些过度。她在想，他如果不是运气好，绝对做不了市委书记这种官的。
“其实，炒股靠运气，是对股票的一种误解。”她说。
“愿闻其详。”他睁大眼睛说。
她从包里取出那份《北京番茄酱（000133）及番茄酱产业分析》的材料，递给寇伟一份，等他看了两眼，然后说：“就以北京番茄酱为例吧，我的收购决定，完全建立在科学分析的基础上。番茄的主要适宜生长区域，集中在北纬34～50度之间，这个区域的气候既不会太潮湿，也不会太干燥，而且昼夜温差大，糖分比较足。中国的新疆、内蒙古、宁夏、河北等省区，欧洲的地中海周边国家，如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土耳其，还有美国的加州等地，是番茄的最佳种植区。但是，最近几年，由于农业补贴减少、劳动力短缺、能源不足等原因，欧美的产量明显下降，可以预见，全球的番茄酱生产基地和加工基地将迅速向中国转移，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同时又赶上咱们国家的国有企业改革，抓大放小，像裴城造纸厂这种规模的国有番茄酱生产企业，全国有几十个，各省市都急于甩包袱，眼下正是收购的好时机。把这些分散的小企业统统收购过来，有希望成为全球最大的番茄酱生产商，进而形成寡头垄断的格局。另外，番茄酱产品的消费空间巨大，以出口为主，传统的消费区域有欧洲、北美、中东、南亚、非洲等地，而且以美元结算！”
寇伟说：“看来我对股票真有误解。”
巴兰兰说：“你是政治家，不应该只懂政治，更应该懂经济。”
寇伟说：“我哪里是政治家？屁都不是！”
巴兰兰笑了，“屁都不是”这样的话超出了他的风格。其实却是他心里有些不高兴，认为她在他面前说话有些放肆、有些狂妄。
“我老婆炒股，回头让她死炒北京番茄酱得了。”他笑着说，他迅速调整了态度，用这句半真半假的话显示着自己的亲和力。
“好呀，让她马上买。”她说。
他不接话，只是笑着点头。
